第29章 沉疴
第29章 沉疴
乘着豫王的小轎緊趕慢趕在太陽落山前進了皇宮。皇帝折子批了大半,聽得外面通傳豫王到了,他皺眉問道:“怎生這樣晚?”
來報的小太監不敢直視天子的面容,垂首誠惶誠恐地道:“豫王殿下在府上休整了許久,故而誤了時辰。皇上恕罪。”
張桂悄聲提醒道:“皇上,豫王畢竟是有疾在身……”
“朕還能不知道他有疾在身嗎,”皇帝淡淡瞥了張桂一眼,張桂瞬間噤聲,皇帝複道,“請進來吧。”
說是請進來,皇帝沒想到豫王是真的被“擡”進禦書房的。
兩個身強力壯的太監一左一右架着豫王的手臂,身邊還跟了一個太監好言勸着他不要亂動;就算如此,豫王每一步也邁得艱難。
大約過了許久,這浩浩蕩蕩一行人終是從禦書房門口挪到了書桌邊。小太監焦急地低聲道:“豫王殿下!豫王殿下!行禮啊!”
皇帝看他神志不清的模樣,不禁坐直了身子。豫王長居府中,行動不便,需要出席的場合都是由宋吟秋代勞。他許久不曾召見豫王,沒想到對方已經狼狽至此。
那個曾經差一點奪嫡成功的馬上名将,已被歲月的流逝磨平鋒芒,成了如今這副不人不鬼的模樣。
小太監好歹勸着,豫王似乎聽不懂,到最後也沒跪。
“算了,”皇帝擺擺手,“端把椅子來給他坐。”
小太監如蒙大赦,抹着汗忙不疊跑出去,不一會兒端來椅子,在張桂的眼色中退出去了。
“豫王,”皇帝上半身微傾,他的聲音将豫王的目光吸引過來,“可還認得朕?”
豫王眯起本就小的眼睛,盯着皇帝看了片刻,兀地笑道:“黃色……黃的,父皇!”
“朕并非先帝。”皇帝嘆了口氣,還欲說什麽,卻見豫王的眼珠已經轉到別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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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着眉心,對張桂揮手道:“你也下去。”
張桂行了禮,悄無聲息地退了。
禦書房中頓時只剩下皇帝與豫王兩人。房中落針可聞,二人都坐在屬于自己的座椅上,卻一高一低,俯視者突就失了興趣。
他以為看到曾經的對手落魄,自己會高興,再不濟寬心才是。
原來皇家的手足之情便是,直到一方跌入泥潭方才顯出幾分殘存的溫度來。
“近來在府上,過得可好?例銀都按時發了,下人們都還安分吧?”皇帝也不再糾結豫王對他的身份認知問題,只做出一副噓寒問暖的關懷樣。
“嘻嘻。”豫王意味不明地傻笑道。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見他目光渾濁,實在是問不出什麽有用的東西來,也不再勉強。他居高臨下,良久又嘆了一口氣。
“六弟,”他最終道,聲音裏有微不足道的苦澀,“是朕對不起你。”
未等豫王做出任何反應,皇帝又恢複了高高在上的無情面孔,他冷聲道:“但這也是你自作自受,罪有應得,不是麽?”
他頓了頓,又道:“你當年……算了,當年之事,不提也罷。”
豫王像是沒聽懂,仍伸手在空氣中胡亂抓什麽。
這對話實在是牛頭不對馬嘴。君臣二人就這樣僵持了一會兒,皇帝率先受不了了,他喚道:“張桂。”
張桂便從偏門進來了。
“你讓人帶他回去,”他頗為糟心地道,“這個月豫王府的例銀按雙倍發,從太醫院裏挑個醫術精湛的太醫到府上去,看看這病到底是怎麽一回事,怎麽總是拖着不好。”
張桂領了命欲下去,卻又聽皇上道。
“等等,”皇帝又想起什麽,“差個人去給戶部那邊說,那宋吟秋要的銀子……多給她二成。”
“是,”張桂回複完皇帝,招呼兩個人來扶豫王,“豫王殿下,請吧。”
他一路将豫王送出禦書房,到馬車邊上,見豫王府的太監李順站在車邊候着,免不了招呼兩句。
“哎呦,這不是李順嗎,真是好久不見了,”他走上前去,上下打量李順,笑眯眯地道,“雖是許久不見,但一如從前啊。”
“張公公,”李順年紀與張桂相仿,當年也是同一批被挑選入宮的太監,跟了不同的主子,如今的境遇也大不同,“有勞了。”
“你我多少年的交情了,客氣什麽,”張桂彎腰扶起李順,“這些年你過得可還好?”
李順微眯起眼,随即恢複成正常的神情,道:“我們做奴才的,哪兒有什麽好不好之分。不過服侍主子罷了。”
張桂點了點頭,道:“也是。唉,大家都不容易,伴君如伴虎啊。”
二人揣着明白裝糊塗地又寒暄了幾句。二人都算得上是宮裏的老人了,最擅長看他人的臉色,一個個活得跟人精似的。李順心裏明鏡一般,他方才看得清楚,張桂可是上下打量了他好一會兒,不可能沒看出他身上衣物的料子非凡。既如此還問過得可好,也沒放幾分真情實感。
張桂甩着浮塵回禦書房了。李順跟着轎子走,這會兒天已經黑了,宮門就快要落鎖。他們一行人趕時間出宮,一路加快了速度。李順畢竟年紀大了,走路腿腳不大便利,沒一會兒便有些氣喘籲籲。
出了宮門,速度總算慢下來,李順一腳深一腳淺地跟在轎子旁邊,忽然聽得裏邊兒豫王咳了兩聲。
“王爺,”李順關切道,“可是冷了?還是奴才們颠着您了?”
豫王囫囵說了什麽,周圍的侍人都沒聽清。李順示意小太監停下轎子,掀開轎簾湊近了些。
“王爺,可有不适?”他翻了翻随身的布包,道,“奴才給您多批件衣服吧。”
夜裏風大,刮起一陣沙塵,有小太監被嗆了嗓子,沒忍住劇烈咳嗽起來。
就在這幾聲咳嗽的間隙裏,李順聽見轎中微不可聞的低沉聲音:“不必,回吧。”
“诶。”咳嗽聲漸停,李順後退兩步,尖聲道,“起轎——”
他踢開腳邊礙事的石子,似乎連帶着久治不愈的沉疴也一并踢到看不見的角落。
宋吟秋聽着流木禀報戶部給批了多少銀子。她百無聊賴地逗着鹦鹉——據說是沈知弈從集市上偶然得來的,北疆原沒有這種機靈的鳥兒,聽到撥款數目時卻疑惑地插了一句:
“這是多了兩成?”
“是,”流木頓了頓,補充道,“那邊只說是皇上的意思,屬下也不便多問。”
“……算了,”宋吟秋将頭發上的彩色珠串在手指上繞着圈,這多出來的兩成她百思不得其解,“按之前的計劃安排吧,這兩成暫且封到庫裏去。”
趕明兒又得給皇帝寫一道謝恩折子了,宋吟秋頭疼地想。
“是。”
流木領命下去了,流莺趁着這個時間來給她換上新茶,宋吟秋呷了兩口,問道:“這是西湖龍井?”
“是,”流莺低身作禮道,“皇上先前賞的東西,殿下只說放着,沒另做安排。奴婢瞧着這茶葉成色還好,府上的舊茶又告罄了,便拆了這些。”
皇上的意思她是猜不透的,宋吟秋揉了揉眉心,心道罷了。
她複拿起桌上的公文,見農務司又取得了新進展雲雲。公文上講荞麥在七月播種最佳,雖說此時方才四月,但研究耽擱不得,也只好多種幾批;荞麥的幼苗出土能力差,農務司便想辦法從外界環境改善這一狀況,在播種前平整土地,将土壤中的碎石、雜草都剔除出去,這樣一來,幼苗萌發率得到顯著提高……
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面發展,宋吟秋對現狀頗為滿意,閱畢,想起還有一號人來:
“對了,沈知……沈将軍最近在忙什麽?好些日子沒見他來了。”
流莺卻道:“沈将軍前兩天還來府上呢。不過因為殿下您每天府上、農務司、地裏幾頭跑的,讓将軍跑空了好幾次。您反倒怪起他來了。”
“你這丫頭,怎麽說話呢,”宋吟秋輕斥一句,“胳膊肘往外拐,不知道的還以為沈将軍才是你主子。”
流莺當然知道宋吟秋沒有真的生氣,便掩着嘴笑道:“殿下與沈将軍關系這般好,奴婢只怕日後也要做沈将軍的丫鬟。”
“胡說什麽!”宋吟秋惱羞成怒,卻又有些哭笑不得,“你呀,我是什麽身份,他有是什麽身份?更何況我仍是男人打扮,與他是斷斷不可能的。”
“可奴婢瞧着,沈将軍對殿下很是上心呢,”流莺擡眼偷瞧宋吟秋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道,“坊間也有些流言,說……”
“說什麽?”宋吟秋忙得緊,沒時間關注市井傳聞,自然是不知道民間流言如何。
“說世子賢能,處處為民生打算,北疆有了世子真是福氣,”流莺反應很快,接着道,“有說書先生都改編了贊頌殿下的話本呢。”
“你知我說的不是這個,”宋吟秋無奈道,“我是問你民間是如何傳我與沈……将軍的。”
“殿下恕罪,”流莺垂眸道,“坊間有少許流言傳到,殿下與沈将軍或許有……有……”
“有什麽?”宋吟秋直覺不是什麽好事。
流莺眼一閉心一橫,道:“有斷袖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