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靜好

第31章 靜好

忙月之初,地裏第一批荞麥結穗成熟,整個北疆臨時農務司都異常歡喜。清晨的草葉墜着輕盈的露水,宋吟秋挽着褲腿下地,親手割下第一把沉甸甸的穗子,引起衆人一陣互相道賀“恭喜”的慶祝聲。

荞麥收貨後的加工工作緊鑼密鼓地進行着,宋吟秋雇了專門的工人,将荞麥磨成面粉做成面點。荞麥點心以其綿軟清香味道與口感很快在市場一售而空,每日出爐的速度趕不上群衆的購買速度;與此同時,荞麥未能完全成熟的籽粒與稭稈、莖葉也得到充分利用,農務司将其打碎後混進家養禽畜的飼料中,一段時間後畜類的肉質、禽類産蛋的質量與二者的健康程度都得到顯著的提升。

臨時農務司難得強制性放了假,宋吟秋在衙門裏設宴,菜式都是大夏各地的特色。農務司的人員原本多是天南海北聚集至北疆常居的農民,拖家帶口的,席間聊農務、拉家常本是其樂融融,吃着家鄉的菜肴更是喜不自勝。

與民共宴沒有宮廷中那麽多繁雜的祝酒規矩與禮儀,宋吟秋難得在宴席上閑下來,坐在主位百無聊賴地轉着指尖酒杯。

忽然流莺湊過來倒酒,低聲道:“殿下,沈将軍來了。”

宋吟秋正想說請進來,流木已經帶着沈知弈入宴了。

宋吟秋啞然失笑。沈知弈來的低調,席間觥籌交錯,沒什麽人看見他。流木似乎原是想為他安排一個靠前的位置,但沈知弈擺手,示意在最末加一個就好。

宋吟秋的目光飄忽,最後定在沈知弈身上,看他菜沒吃幾口,卻已端着酒杯起身。

他們之間的距離随着沈知弈的靠近而不斷縮短,最終定在三尺遠的位置。

他仰頭,對上宋吟秋微微俯視的眼。

不知為何,若是沈知弈敬酒,宋吟秋卻覺得有幾分意思。

“沈大人,”宋吟秋起身,嘴角噙着笑,不自覺放輕了聲音,“別來無恙。”

沈知弈喉結動了一下,他道:“殿下,微臣……”

“是我該多謝你,”宋吟秋走下臺階,親自為他斟酒,“萬般種種,我無以為報。”

沈知弈短暫而用力地閉了一下眼,杯中酒液搖晃見底,是北疆少見的清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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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後還需多仰仗沈将軍,”宋吟秋舉杯,率先一飲而盡,“合作愉快。”

沈知弈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複雜,但他再度擡眼,眸中情緒深不見底。

“殿下擡愛。”

辛辣的酒液在喉間炸開,他們的交談淹沒在宴席的嘈雜中,顯得那樣微不足道。

芳草連天。

宋吟秋一勒缰繩,馬兒前蹄揚起,發出一聲嘶鳴,緊跟着停在了沈知弈的馬後。看馬的牧民只知這二人是老板特意囑咐過好生招待的貴客,氣度非凡,卻也不知他們的真實身份。

沈知弈繞過馬匹來扶她,宋吟秋本已單手撐着馬背,做了一個翻身下馬的動作,半道卻兀地改了方向,另一只手交到沈知弈手裏。

“二位貴客這邊兒請。”看馬的小童牽着兩匹馬下去了,留下一匹老馬,宋吟秋看這還是上一次他們來這兒時雇的那一匹。老馬似乎認出了他們,親熱地蹭着宋吟秋的手背。

馬車早已備好,宋吟秋掀簾入車,見挂飾滿車,軟墊绫羅,都是上好的配置。

“早聽說二位貴客要來,我們老板一早就備下了,”牧民笑眯眯地道,“二位可是要去集市?”

“不用跟着了,我們獨自轉轉。”沈知弈知他意思,聞言回絕道。

“哎,好,好,”牧民似乎有些失望,但仍強撐着笑意,“二位慢走。”

馬蹄噠噠踏在熟土鋪置的地面上,不再是先前颠簸。幾月的時間過去,沈知弈早令人修繕的路面都已完成了熟土填平與地磚的鋪置。至于北疆與北狄交界處這一片界定不明、被理所當然當作互市聚集地的位置,被大片連綿的草坪覆蓋,鋪地磚工程浩大,且難免對周遭生靈造成影響。

宋吟秋思來想去,與現有的互市組織者合作,投資填制了一條熟土路面來。

她以此為籌碼,趁機提出減少商鋪入場費的要求,與組織者進行了幾次談判,最終雙方終于以一個較為合理的價格成交,宋吟秋也因此成為私下違法互市的第二管理者——盡管用的并非真實身份。

“真正的互市定要跟北狄那邊商談,”宋吟秋是這樣解釋的,“但提前掌握民間私下組織的互市也是完全接管的前提準備,我們當前還沒有足夠的籌碼與北狄談判,而這件事畢竟不是我一個代行父職的世子能決定的。至于皇上那邊,反正也不管咱們,就等京中發現再說咯,先斬後奏吧。”

“時機未到。”她沉思道。

沈知弈一向支持她的所有決定,造成的後果就是,幾乎把自己的全部身家都賠進了宋吟秋的各項投資裏。

全身四個荷包一樣重的宋吟秋心算了一下她給沈知弈打的欠條。沈知弈大抵是平日裏過得節儉,雖然官位不高,仍是存了好些錢——雖然對于宋吟秋的私庫來說,不過九牛一毛。

但考慮到宋吟秋的大部分投資都還沒沒能有所回報,她目前仍是處于還不起錢的狀态。

她于是玩笑道:“還不清了。”

沈知弈當時正執筆寫公文,聞言落下最後一道淩厲的筆鋒。

他沒說話,只是擡頭望向宋吟秋。夕陽西下,她坐在光暈的罅隙裏,撲閃的眼睫染成淡金色,青絲滑落,美得仿若一幅畫。

然而下一刻,畫中人動,她轉眼,遇見紅塵浮華。

“如果我們與北狄不開戰,你會……一直留在這裏嗎?”

宋吟秋一怔。

不只是她,就連沈知弈自己也沒想過這樣的問題會脫口而出,他說完便後悔了。

這無異于打破一場浮生大夢。

誰知宋吟秋開口,道:“你希望我留在這裏嗎?”

她笑了一下:“其實對我而言,哪裏都一樣吧。為臣子的,不都是聞天子令而動嗎?”

“我只是,”她的眸中倒映着無垠的草原,聲音漸低下去,“只是有些眷戀草原的風。”

和這裏的人。

她在心裏補充道。

互市如願發展得很好,由于商鋪租金降低,連帶着商品價格也低了不少。宋吟秋上回買的東西多了,再加上最近手頭緊,便沒再買太多東西,只在人群中轉悠。她瞧着人流量比上次多了不少,店小二那邊算賬也是算盤珠子撥得恨不得飛起來,結賬的人就沒斷過。

“二位今天來看到的呀,人可還不算是最多的,”出集市的時候,牧民跟在他們身後谄媚地笑着,“隔不了多少日子,就要立秋啦,立秋之後不久可不就入冬了嗎?北狄那邊冬天又長又冷,少不了要來互市采購,到時候才叫熱鬧呢,而北疆這邊的商人呀,又能賺夠備年貨的錢咯。”

“年關,往年每到這時朝廷便會向北疆調糧,”宋吟秋走出好遠,忽地問道,“北疆地處偏南,尚且如此。北狄豈非每一年都有人熬不過寒冬,所以才迫不得已不斷向南拓展疆土?”

沈知弈無言地望着她。

但他最終嘆了口氣,道:“若是北狄南推,北疆百姓勢必流離失所。”

宋吟秋勉強一笑,道:“我知道。”

自古以來民族之間的戰争,只有一方有資格獲得生存的權利。

“我只是想,從前只覺京城寒冬漫漫,殊不知北疆冬日長達數月之久。好在冬天來臨之前,我們仍有法子應對,”宋吟秋已然收整情緒,她思索道,“先前我們低價賣出了一批荞麥良種,又從戶部的撥款裏抽調了一部分,用來獎勵種植荞麥和其它新引進作物的農戶,目前就整個北疆而言,荞麥等新進高産量作物的種植已成規模。”

“想必冬日之前豐收,能夠減輕好些缺糧的壓力,”宋吟秋一方面微定下心神,卻又憂心忡忡地道,“荞麥雖産量高,但種植過程耗水量也太大了。”

“是,”沈知弈道,“好在殿下提前吩咐各家各戶都趁着雨季備了水,又推廣了省水的灌溉方法和多種作物同時經營的模式。當下民間用水基本能夠得到滿足。”

宋吟秋這才松了一口氣。

“我聽說民間的說書先生又改了話本,将殿下近些日子的作為也編進了戲文,”沈知弈似乎真誠地提議道,“殿下素來愛戲文,可要尋個館子聽上一聽?”

“……算了吧。”宋吟秋一想到說書館子,腦海裏就浮現起上一次的尴尬情形來。她至今沒有勇氣去聽那段“斷袖之誼”的話本。

而她既然沒聽過,那便不知全貌,合該不予置評。更何況不過民間閑談,真當件正經事去處理免不了落下诟病。她思來想去,只權當不知道這件事,睜只眼閉只眼也就過了。

馬蹄聲有規律地漸行漸遠,沈知弈還在追問道:

“殿下當真不聽?”

“……不聽!你愛聽你自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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