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冬戰

第32章 冬戰

交戰地的冬日開始時間從來不是由老天決定,而是取決于北狄人什麽時候發兵打過來。

沈知弈站在火光沖天的夜裏,就着水缸裏的水洗了一把臉。他接過毛巾胡亂一擦,從親兵手裏拿起頭盔戴上,只從縫隙裏露出一雙銳利的眼睛。

“外面怎麽樣?”沈知弈邊說邊往手臂上套着臂縛,他今日輪值城內巡防,接到軍報便快馬加鞭趕了過來。他大步流星地往外走,被煙塵嗆得淺皺了一下眉頭。

親兵呸出一口沙子,嘶啞地道:“老樣子,北狄只出小隊人馬在無主地挑釁。周将軍讓我們的人試圖誘他們到北疆境內來,誰知他們一看快要過界了就撤,娘的!”

無主地随意進出沒關系,但任何一方一旦過了邊境,那便是明目張膽宣布北狄與北疆正式開戰。

眼下剛過豐收日不久,還未到最冷的時節,雙方的精力都還在最佳的狀态。再者,前些日子互市改革後,北狄也趁機囤了不少過冬的物資。真要大規模發兵,不急在這一時。

然而北疆守着邊境卻不敢松懈,畢竟誰也摸不準北狄下一次沖鋒是否就是來真的。北疆的戰士守了一夜,全靠嚼糙茶煙葉吊着精神。

沈知弈偏頭看他一眼,見他剛從前線下來,被血糊得睜不開眼,于是順手把方才那塊毛巾遞給他:“擦擦。”

“嗨,都是那幫孫子的血,”親兵大大咧咧地接過抹了臉,“将軍,我們往北進?”

“不進,”沈知弈瞥他一眼,“狄人都知道不能過線,難道我們反入套不成?”

“那這也不是辦法啊。往年雖說他們也有挑釁吧,可今年也忒他娘的猛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北狄的牛羊都已經凍死了,這冬天是一天也過不下去了。”親兵小跑兩步跟上,正垮着個臉倒苦水,就聽身側飛奔來一馬,傳令兵到沈知弈跟前,翻身跳下馬,極快地行了個軍禮。

“将軍,北狄第五次沖鋒了。”

“這樣耗下去不是辦法啊将軍,”親兵急得跺腳,“他們的人一波接着一波,打的是他娘的消耗戰,我們這邊撤也不是攻也不是,幹在這兒守着,兄弟們都憋屈得很。”

沈知弈一踩腳蹬,翻身上馬:“忍着。”

“将軍,将軍……啊?您去哪兒啊?”親兵怔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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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換了幾批?”

“三批,”傳令的士兵猶疑了一下,道,“将軍,他們每次撤退都會換一撥人,似乎只有三撥人來回換。”

沈知弈颔首,道:“北狄以重騎兵為主,能靈活機動的輕騎少,來來去去都是那幾撥人,長期下來體力肯定撐不住。我們也換人。”

他轉頭道:“你去主帳通報一聲,讓先撤的兄弟們有傷治傷,我們人多,別硬撐。借二營的輕騎來備着,至于前線,我親自去會。”

“是。”兵衛翻身上馬,一夾馬肚瞬間竄出好幾丈遠。

沈知弈策馬越過後方的營帳,逐漸感受到烈火熾熱的溫度,然而身下的戰馬不僅沒受驚,反而越發追着疾風。

沈知弈貼在馬背上,隔着鬃毛感受到它的亢奮。

——這是北疆的戰馬。

他深吸一口氣,從腰後拔出了劍。

一封封戰報雪花似的吹進豫王府。聽得動靜,宋吟秋從紛飛的紙片中擡頭,她進來看戰報看得幾宿沒睡過整覺,眼眶底下青了一大片。

“殿下當心着身子吧,”流莺端了羹進來,擔憂地道,“前線再如何,有沈将軍他們頂着。但殿下若熬壞了身子,軍中士氣恐要大打折扣啊。”

“放着吧,”宋吟秋揉了揉眉心,問道,“發去京城的折子有幾日了?”

“三日,”流木端着藥走進來,順手關上門,“北疆去京城可有好幾千裏,哪怕八百裏加急也還沒到京城呢。”

“殿下先用藥吧,”流木低聲道,“殿下身子本就弱,自打在京城起就長期服用那種藥,這樣熬下去恐怕是不行的。”

宋吟秋深深看了他一眼,執湯勺喝了幾口,幹脆端起藥碗一飲而盡。

流木勸她不動,行禮端着藥碗又出去了。然而他方推開門,卻被一道陰影擋住了去路。

他順勢轉身,短短幾步路已轉了好幾圈,手上還拿着空掉的藥碗:“殿下,沈将軍來了。”

宋吟秋微眯起眼來适應突如其來的陽光,就見沈知弈逐步靠近,差點還以為自己眼花。

“今日北狄沒打過來?”

“打了,”沈知弈看她一副已經懵了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道,“但今日并非我輪值。”

他徑直走至一旁的椅子坐下:“今日前線戰事由周長青與霍勇接管,我休假。”

“休假?”宋吟秋一怔,兀地反應過來,“你受傷了?”

軍中主将慣沒有休假一說,唯一的可能性便是沈知弈的傷已經不再适合沖鋒陷陣。

沈知弈雙手下按,那是一個委婉拒絕的姿态:“并不嚴重得緊,不過腰上劃了一道,暫且騎不了馬罷了。坐鎮軍中還是無礙的。”

宋吟秋半信半疑地打量他,這才發覺沈知弈面色異常蒼白,眼中血絲未退,一雙手上盡是密密麻麻的擦傷,大多已經結痂,卻仍能看出和曾經的慘烈。

“軍醫讓我休息一兩日,”沈知弈掩飾地咳了一聲,端起茶擋住手上的傷,“恰好周長青臨時替了我的位置,今日本該是他來。我想着好些日子沒到你這兒來過,便過來了。”

宋吟秋知他定是傷得重,不過強撐罷了。但眼下冬日漸寒,這仗打得艱難。北疆的将士久未經歷這等強度的戰鬥,一查才知道原有不少在冊軍人已無力上戰場殺敵。唯一不那麽壞的消息便是糧草充足,阻止了局面的進一步惡化。

“你不坐軍中?剩下的人能應付嗎?”宋吟秋仍是一副欲趕他出門的神色。

“今日戰事不會嚴峻的,”沈知弈最終輕嘆一口氣,“按大夏歷算,今日正好入冬,也是狄人最後一次集市的日子。”

他沉聲道:“對于北狄這一馬背上的游牧民族來說,入冬意味着所有的物資都短缺。而今日是北狄族內最後一次交易補給的機會。”

“也是他們對我們發動常态化進攻的前兆。”宋吟秋自然而然地接上了後一句。

“可以這麽說,”沈知弈颔首道,“他們将境內的物資消耗殆盡,唯有掠奪大夏能使他們熬過寒冬。”

宋吟秋擱了筆,墨汁滴在雪白的紙頁上,炸開一朵墨花,像化開的雪。

“快下雪了吧?”她道。

“算着日子,就是這兩日了,”沈知弈頓了片刻,又道,“京中如何講?”

“不借,”宋吟秋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朝中藩王個個跟人精似的守着自己那一畝三分地,更何況還有好幾個地兒跟咱們一樣正交戰的。都知道北疆路遠,冬季又難熬。別說那位不準,就算是得了他的應允,恐也沒幾個地兒願給我們借兵。”

“三日前我又發了一封折子去,這鬼天氣,哪怕八百裏加急都還要跑個好幾日,現下都還沒到京城呢。”

一來一去,時間淨耽擱在路上。

“今時不同往日,”沈知弈半眯着眼道,“殿下既看了戰報,應當知曉今年北狄的攻勢猛得不同尋常。照這個進度下去,照理說他們的糧草撐不完這個冬天,但他們仍舊沒有孤注一擲的跡象,直到目前攻勢都很穩定,倒并不像是單單為了争糧草。”

“你是說……北狄背後有支援?”宋吟秋斂眉思索道,“大夏一直以來未有人越過北狄,北狄更北處是什麽,無人知曉。”

“是西洋。”

“西洋人。”

二人異口同聲地說出了心中的答案。

宋吟秋搖頭道:“不,這所謂‘西洋’倒不一定在北狄更北處,聽名字更像是從西邊遠渡重洋而來。而且越往北走越冷,他們傳來的作物明顯無法在寒冷之地生長。荞麥長在涼爽濕潤的地方,太冷的環境萬萬結不出穗的。”

她擡頭與沈知弈面面相觑。

大夏建朝以來,從未有過官方組織的出海,更是不知海外還有其它民族的存在。

“在西邊海洋之外的陸地上的民族,身形高大,金發碧眼,”宋吟秋緩緩地道,“這是我們上一次在無主地集市上看到的那人,你還記得嗎?”

沈知弈點點頭。

“然而這又能怎樣呢,”宋吟秋思緒萬千,卻苦笑道,“一切都只是我們的猜測罷了,皇帝斷不會聽信無根據的話。”

“但這仗還得打,”宋吟秋再次深嘆一口氣,道,“只不過我們不能再坐以待斃,被他們牽着鼻子打消耗戰了。”

“是,殿下如何想?”

“他們不是有外援嗎,”宋吟秋冷笑一聲,“想必遠渡重洋,就算船能載重,頂多也就保他們一個冬天的糧草——這還是在西洋人拿出足夠誠意的情況下。”

宋吟秋喃喃道:“他們既不仁,那便不能怪我們不義。”

“就給他們一次真正破釜沉舟的機會吧。”她微笑道。

沈知弈會了她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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