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遠水
第33章 遠水
“前線來報,”流木毫無感情地讀道,“昨日夜裏沈知弈将軍率人深潛敵營,燒掉了北狄一營的糧草;與此同時,霍勇将軍與周常青将軍在前線拖住北狄主力部隊,誘敵深入,狄人看到己方火光,深覺不妙,士氣低迷,大敗。”
“嗯,他們辛苦了,”宋吟秋放下筆,疲憊地伸了個懶腰,“如此,可終于有一段輕松日子過了。”
“是,”流木應道,“我早從那邊策馬過來,見今日暫且是無事的,只怕是暫時休戰了。殿下如何想?”
“他怎麽樣?”
“嗯……啊?”流木迷茫地發出一個音節,在宋吟秋擡頭望過來之前極快地反應道,“被流矢傷了腰,軍醫說本不礙事,只是有些撕裂舊傷,但養養也就好了。”
“嗯。”宋吟秋埋頭添了幾筆,想了想又道,“無論如何,我們不能主動攻過去。”
“且看他們下一步行動吧。”
“是,屬下先退下了。”流木行禮畢,轉身就走。他不過路過書房,便被看字看到頭暈眼花的宋吟秋拉去當苦力。
“你且住,”宋吟秋喚他上前,給了他一封信,“送到沈知弈将軍手上。”
“是,殿下可還有什麽事吩咐?”
“無了,”宋吟秋無力地一揮手,“你走吧。”
流木走後,宋吟秋又癱回了椅子上。
燒掉狄人的糧草對苦戰數日的北疆而言明顯是好事。然而雙方長時間僵持,北狄随時可能打過來,北疆卻礙于所謂的大國禮數氣度只能被動防守——必要時甚至可以禮讓。宋吟秋看到這道批複時,氣得差點沒直接殺回京城。
狗皇帝是老糊塗了吧?
她也是近些日子才打聽道。皇帝屬意南蠻之地已久,聽說是朝中有昏頭昏腦的官員上書說南蠻之地水熱條件好,種出的水稻顆粒飽滿、産量豐盛,更甚處有一年三季的說法。皇帝聽聞龍顏大悅,再者,當時南疆正與南蠻交戰,與北疆不同的是,大夏在南疆節節敗退,國界已然岌岌可危,皇帝當即決定增兵南蠻。
Advertisement
拓了南疆,自然也就把北疆抛到九霄雲外去了。
宋吟秋捏着那封從京城發來的密信,真想問問皇帝,北疆的土地拱手讓出去了,那麽民衆呢?北疆的百姓也要為狄人做牛做馬是麽?
她一松手,紙片便落入燃燒的炭盆,被火焰逐漸吞噬,連帶着宋吟秋對朝廷的最後一絲希望一起。
私底下的手段終歸上不得臺面,真正的戰局還是得看明面上的勝負。歷史自有後人評判,但書寫歷史的後人,不也是曾經的勝利者麽?
南疆她是插手不了了,眼下能做的也只有祈禱南疆早日收兵,勻出些守備軍調來支援北疆。
但眼下,還得靠自己。
雖遠離朝廷,但也要在朝中給自己制造機會。既然南疆一派繁榮的盛況,那便賣慘博取同情好了。
并不是皇帝的所有诏命都能得到全部朝臣的支持,更別提這拆東牆補西牆的戰事。
她不信朝中全是奸佞。
一旦有了聲勢,那麽剩下的事,就好辦許多了。
宋吟秋鋪開一張新的白紙,墨水緩緩暈開,她提筆思索,不一會兒便消磨了大段光陰。
京城。
太監尖利的“退朝——”喊聲似乎還未散去,衆臣三兩結伴地從太和殿走出。門外立在一旁候着的小太監沒忍住打了個哈欠,被一位大臣斜睨了一眼,吓得一個激靈,瞬間清醒了。
“诶,左大人留步。”
左傑慢下步子,回頭,見兵部侍郎快走幾步,跟了上來。
“吳大人。”他作揖道。
吳羽權作揖還禮,他其實比左傑要高出幾個品級,但近幾年左傑跟宮裏那位走得近,升得也快,讓他不得不多了幾個心眼。
“你說皇上方才,那是何意,”二人同行一路,吳羽權邊走便說出了自己的困惑,“北疆再怎麽說也是一國之邊,邊防不可謂不重要,哪怕再貧瘠,也終歸是大夏的土地啊。”
“吳大人稍安勿躁,”左傑緩緩地道,“皇上自有他的理由。再者,若是将南蠻之地打下來,成了我大夏的土地,就算失了北疆,不也是以劣換良的好事嗎?”
“那讓北疆的将士如何處?北疆的百姓怎麽辦?”吳羽權壓低了聲音,對左傑道,“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這要是讓有心之人知道了,可是在寒大夏子民的心啊。”
今日被放棄的是北疆,那麽明日便會出現另一處“最無價值”的土地,明日被放棄的又會是哪座城池?
終有一日将會禍臨己身。
“那以吳大人之見,陛下理當如何?”
“這我可不敢講,公堂之外不宜妄議,”吳羽權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道,“京中到了年紀,卻因父親還健在,故而未曾封爵,養在京中的世子也還是有的。雖說藩王之亂不可不防,但若非建功立業,又如何能堵住皇戚們、天下衆人悠悠之口?皇上若是能想到這一點,也是好的。”
吳羽權科舉出身,飽讀詩書,口誅筆伐的力量他最是了解。他憂心天下讀書人的筆杆終将不受控地偏向歷史選擇的那一方,焦土之下,他曾處于風口浪尖,成為被千萬人唾棄的對象之一。
“當下北疆負責軍務的是誰?”
吳羽權愣了一下,仍答道:“封邑北疆的是代父行職的豫王世子,實際的主将是四品骁騎沈嶼将軍。”
“你覺得這兩人,與皇帝名垂千古的功績相比,哪個更重要?”
“自然是……”
吳羽權的話音戛然而止,他不自覺地皺起眉。
豫王久病居京中,已是不中用了,其子軟禁京城數年,也翻不出什麽花來;骁騎将軍寒門出身,又調任北疆打了這場硬仗,雖然勝負未分,卻已經算得上是命運多舛,想必今後也不會好過。
在皇帝心中,這二人大抵是連後宮中哪個寵妃的重要性的比不上吧?
“吳大人,”左傑見他久未答言,緩慢地笑起來,吳羽權卻無端覺得有些冷,“我為官時日不如你長,如你所見,升得卻比你快,你知道為什麽嗎?”
這話未免過于冒犯,吳羽權微微變了臉色,未等他答話,卻聽左傑又道:
“因為皇上身邊的人,雖不一定是最有用的,卻一定是最聰明的,”左傑冷聲道,“有用之人光輝太盛,蓋過了明黃的天子之氣,可不是什麽好兆頭;而聰明之人懂得察言觀色,最重要的是,能管住自己的嘴,懂得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你……”
“吳大人,”左傑瞥了他一眼,見他已不知不覺落後半步,“天子受天命而行,何錯之有?好自為之吧。”
左傑從他身側走過,吳羽權咬緊了牙關,似乎無法承受這樣以下犯上的侮辱。旁人大抵以為左傑不過是一條反咬呂洞賓的狗,但吳羽權卻清楚,他不是呂洞賓。
他垂眼一路出了皇宮,回到府邸的時候見窗邊停着一只通體雪白的鴿子。他摸了摸白鴿橘紅色的鳥喙,從從白紙上裁下一小截,提筆寫下密密麻麻的小字卷成極細的一卷,塞進白鴿腿上的細竹筒裏。
他走到窗前,擡手一扔,白鴿扇着翅膀,撲棱棱往北邊飛去。
宋吟秋再見到沈知弈時,他腰上的傷已經大好了。
她撐着傘仰頭,目光随着沈知弈翻身下馬的動作往下移,摸了一把馬的鬃毛,道:“不礙事吧?”
沈知弈見她目光系在自己腰上,不自然地咳了聲,道:“承蒙殿下關懷,騎得馬,已經大好了。”
“那便好,”宋吟秋颔首道,“我先前聽聞你在北狄一營遭了流矢,還疊了舊傷,也全好了?”
沈知弈道:“已無礙。”
宋吟秋點點頭,她與沈知弈一路進了裏屋。屋裏燒着碳,甚是暖和,沈知弈解下披風搭在衣架上,流莺卻替他取了下來,道:
“殿下吩咐,奴婢去将将軍的披風隔着碳烤幹了,将軍待會兒出門前定送回來。”
沈知弈愣了一下,道:“有勞。”
北疆風寒,才十月便冷出了京城年關的氣勢。這幾日雪愈發大,若不撐着傘,出門走一圈定會淋了一身雪,進屋受熱化成水,再出門時貼着幾層衣物都是冰的。
流莺關上門,将風雪隔絕在屋外。宋吟秋親自倒了兩杯熱茶,一揚下巴,道:“坐下說。”
沈知弈聞着茶香不似平常,反倒隐隐有甜味,再看那茶水,也是深色氤氲。
“紅棗姜絲枸杞茶,”宋吟秋笑吟吟地端起茶呷了一口,“天冷了,喝這個最能暖身子。怎麽,還怕我下毒不成?”
沈知弈心道就算是下毒,他也不會猶豫哪怕一瞬。當即喝了那茶,果真滿口生香,手腳的冰涼也有所緩和。
“難得你有空來,”宋吟秋輕嘆了口氣,又往裏攏了攏手爐,“北疆這天氣,一下大雪,不單說是街上封了路,就連狄人都凍得不願意在雪地裏滾了來,我也是前幾日才知道,這竟也成了兩族無文的約定。這仗都是斷斷續續地在打,讓人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