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後知

第45章 後知

宋吟秋在一路颠簸中悠悠轉醒。她盯着車棚頂上的木梁看了半天,被從縫隙裏照進來的陽光晃得眼疼。思緒還有些不大清晰,她身子乏得厲害,只得合上眼養了一會兒神,擡起手來遮住了這縷光線。

她的動作很輕,卻驚醒了一旁靠在車壁上打盹兒的流莺。她聽見流莺熟悉的女聲,帶着欣喜與訝異:

“殿下,您醒了?”

宋吟秋說不出話來,她嗓子幹澀,似乎多日前未曾感染的時疫終是在一路奔波後爆發出來。但她大抵也知道,她不過是太久沒說話,嗓子有些不适應罷了。分明已有好幾日未曾為公務勞心,她卻只覺從未有過的疲累,連應流莺一句話也不想,只是再次阖眼。

流莺的聲音靠近了些,與先前相比多了擔憂與關切的意味:“殿下可是還有不适?沈将軍先前說,殿下連日昏睡,一時間突然醒了,覺得乏力、昏沉都是會有的。”

她模糊辨出逐漸遠去的腳步聲,深深的無力感從心中湧起。正月的時日裏,正是春暖花開的氣候,她聽得沿路潺潺的流水聲,雖不大真切,但也有鳥鳴清脆。她料想已不在北疆,這輛馬車,正載着他們一行人向南方去。

流莺再來時,宋吟秋扶着她勉強撐着坐了起來。她适應了好一會兒,眼前陣陣的暈眩感才褪去些許。她就着流莺的手喝了一口熱茶,茶水上氤氲的霧氣蒙了她的眼睛,仿若還在夢裏。她用力閉了一下眼,喉嚨裏得了茶水的滋潤,也總算尋回自己的聲音。

“什麽時辰了?”

“巳時剛過,”流莺一手仍扶着她,一手接過茶盞放回一旁的桌上,“殿下若行了,就起來坐一會兒,用些點心吧?這連着三天只喝些湯藥了,您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原來才三天麽。

那麽想必,此時她仍舊在北疆境內吧。

宋吟秋渾渾噩噩地過了這麽些日子,她難以想象素來順着她的沈知弈會趁她不備,将藥下在茶水裏,而她竟也真的着了道。她想到話本裏講親近之人的背叛往往是最難以承受,但——

背叛麽?

她不願意用這個詞來形容她與沈知弈,不過想必往後,她約莫也只能過着東躲西藏的日子。這樣的生活是她曾經所希望的吧?遠離朝堂上無謂的紛争、皇城中防不勝防的勾心鬥角,她早已厭倦了一切——所以說,在北疆與沈知弈相伴度過的時日,才不過是抓不住的一場幻影吧?

她不自覺蜷着腿将自己縮在了被子裏,怔怔盯着馬車上的角落出神。她兀地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不過是偷來的影子罷了,她曾經厭惡至極,卻也不得不披着虛僞的身份茍活。她在一聲聲“殿下”的呼喚中忘乎所以,用“在其位謀其政”麻痹自己,承擔着本不屬于她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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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她不過短短十多年的前半生中,從未有過似北疆這般累的時候。

如今終于有了做回自己的機會,她難道不該欣喜麽?

宋吟秋眼眶通紅,卻半仰起頭,沒讓眼淚落下來。

沈知弈大抵,也希望她安心享度餘生吧?

宋吟秋在一層層剖開的思緒中勉強收拾心情,重喚了流莺進來。

她潦草地吃了些糕點,不過囫囵,難覺其滋味。待到恢複些力氣,她道:

“服侍我更衣。”

她頓了一下,又道:“女裝即可。”

“是,”流莺見她精神頭比先前好些了,又開心起來,“還是沈将軍想得周到,不僅盤纏備了好些,還早收拾了好些衣物讓我們一路帶着,殿下你看,奴婢可都沒見您有過這麽漂亮的裙裝呢!”

未等宋吟秋有所反應,她便将那一包袱衣裳抱來,讓宋吟秋挑選。

流莺孩子氣的話萦繞在耳邊,宋吟秋垂眸看着那些裙裝,回憶忽地不受控湧上心頭。

她一件件撫過那些衣物,春日的短褂,夏日的襦裙,秋日的長衫,冬日的絨襖……她如何不知曉這些看似樸素、實則用料精貴的衣物,遠非短短幾日便可制成,更何況每一件都分毫不差的依着她的尺寸。

沈知弈知她不喜豔麗,選的料子都是素雅的,讓人想起冬日樹梢的雪。

初晴的時候,融化的雪水一滴一滴落在雪地裏,無聲的,卻暈染了一片。

她曾經多麽豔羨年輕女孩兒身上的裙裝。

原來,她想,他早知我是女兒身。

皇帝的使者來的那一日,北疆下了好大一場雪。

沈知弈出軍營的時候罩着全套的盔甲。天使帶着聖旨來尋他時,他面上蒙着玄鐵,神情看不真切,只淡淡說了一句:“介胄之士不拜。”

天使被他一噎,原想駁斥幾句,但又被滿天的冰雪凍得哆嗦——沈知弈甚至沒有将他迎進帳子裏,倒不是不合禮數,只不過在冰雪地裏宣讀聖旨,忒不把他放在眼裏。

但這裏是北疆,任憑豫王世子昔日裏何等風光,他一倒臺,朝廷裏又挑不出合适的親王,這裏終歸是沈知弈這個剛立戰功的骁騎将軍說了算。

天使心裏把沈知弈暗罵了好幾遍,面上仍堆出親親熱熱的笑來:“将軍說得對,是我唐突了。”

他面色一轉,神情肅穆地開始宣讀聖旨,沈知弈不動聲色地聽完全程,在聽到豫王已伏誅,豫王世子宋吟秋廢為庶人,緝拿歸京的時候也未曾失态。天使讀完,擡頭欲觀他神色,又被那曾冰冷的玄鐵給擋了回來。

“你來得不巧,”沈知弈道,“豫王世……宋吟秋,已經逃了。”

“逃了?”天使大驚失色,“他如何先于我們一行得知消息?”

他們一路向北疾行,皇上更是封鎖了關于豫王謀反的所有消息,宋吟秋何從得知消息,率先奔逃?難不成是有內應?

他想起臨走前皇上曾叮囑他看好沈知弈的反應,若是有任何包庇宋吟秋的舉動,一并緝拿歸京,若有反抗,格殺勿論。他此行前來,配備的侍衛也都是大內高手,更有暗衛在後僞裝成平民随行,生怕宋吟秋一個不服,就此兵變。誰料到這兒一問,人竟然早就跑得沒影兒了?

天使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電光火石間腦海裏閃過許多想法。問罪沈知弈顯然是行不通的,先不說他沒有這個權限,單是沈知弈不冷不熱的态度,料想他也不會配合除聖旨以外的行動。

好在,還有一道聖旨。

沈知弈處理軍務處理得心煩,更別提這兩日北狄那邊也派來使者,帶回了北狄可汗對以時疫藥房換取互市與休戰協議想要再商讨的意思。沈知弈應付完北狄應付天使,在外邊站了好一會兒,其實已頗為不耐煩。

他耐着性子聽完第二道聖旨,大抵是說讓沈知弈配合緝拿宋吟秋,再交由天使一并押回京中去。

“沈将軍,皇上的意思,都在這兩道聖旨裏了,”天使飽含深意地道,“您想想,您先前立了那麽大的功,皇上知道了,能不高興嗎?之所以這嘉獎的聖旨還沒到啊,不過是因為這個事嘛,它有輕重緩急。”

天使感到自己逐漸地找回了這場談話的主動權,他接着循循善誘道:“我還有要務在身,可就在這兒等七天。七天,沈将軍,可把日子記好了啊。”

他見沈知弈還是無甚波瀾,也不知那幾句話他聽進去沒有。天使一面感慨着這差是愈發不好當了,另一面思忖着尋個由頭先退去驿站。

豈料風雪中突然跑來一人,他隐約辨出那人穿着北疆營中統一配備的铠甲,短短幾步路仿佛恨不得生出雙翼飛過來那般急切。

但沈知弈透過面具認清了來人,他一把拉住了兵衛,那人甚至連軍禮都來不及行,愣愣對上沈知弈冷峻的眼睛,怔了片刻才想起呈報消息來。

風雪忽地大起來,天使聽不清二人的談話,他只看見沈知弈方才一直冷漠的神色充滿了驚疑和急切。

那兵衛對沈知弈說了什麽,被一旁的侍衛使了眼色,後知後覺轉頭來看見天使一行人。

只見他驀地單膝跪地,提高了聲音:“将軍!我們的人在南邊發現了豫王世子的車隊!然而已經被捷足先登了!豫王世子一行人……被不明勢力劫持,現下不知所蹤!”

“什麽?!”天使失聲驚呼。

北疆數百裏荒無人煙的地界,保不準豫王世子是被什麽山賊土匪給劫走了,若是如此,就算宋吟秋已經被貶為庶人,這也是損失大夏皇室臉面的大事啊!

天使這廂正着急上火,卻聽一直以來淡漠沉穩的沈知弈咬牙切齒地命令道:“還不快讓人去追!”

“是,是!屬下這就增派人手!”衛兵得令,腳下生風似的就又飛奔向營帳。

沈知弈好不容易定下心神,轉頭見天使的神色從懷疑,到終于松了一口氣。

讓他誤打誤撞對上了。

無人知道他沿路給宋吟秋一行人派了多少人暗中護衛。若是如此,都能讓流寇給劫了去,那豈非笑話。

“時候不早,天使請回驿站吧。”

他似乎是累了,但天使看他的背影,仿佛已于冰雪融為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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