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渾水
第47章 渾水
約莫行了幾個時辰的路,馬車終于停下。宋吟秋他們一行人辨不出具體的方位——方才那行人讓流木也進了馬車,車夫換了他們的人。
“殿下,”有人在外邊叩了叩車門,道,“請吧。”
宋吟秋起身欲出,卻感到一股力量拉住了她的衣袖。她一愣,垂頭看時,卻是流莺拉住了她,示意她仍穿着先前換上的裙裝。
宋吟秋輕輕地搖了搖頭,起身拿起一件鬥篷示意她幫自己穿上。流木替她掀簾,宋吟秋邁步出了。
“千呼萬喚始出來啊殿下。”她擡眼望去,憑聲音辨出這人便是方才與她交涉之人。男人靠在宅院門口的石獅子身側,他生得年輕,眉眼鋒利,卻隐約透出一股痞氣。但令宋吟秋驚訝的卻是,他似乎并不對自己的女身感到詫異。
“早聽說殿下傾國傾城,看來傳言果真不假。”他笑了一下,宋吟秋聽他語氣中已沒有敵意。大抵是因為現下她已深入虎穴,再無逃脫的可能,而以貌取人是人的天性使然。哪怕她仍然沒給什麽好臉色,單憑相貌也很容易讓人心生好感。
宋吟秋這才品出他語氣中那一抹怪異的敬意。這一行人将自己帶到這裏的态度雖然強硬,但自始至終也沒有真正動過強硬的手段。
——更何況他一路都稱自己為“殿下”。
不稱“世子”,卻稱“殿下”,反倒有些意思。但豫王世子如今已是庶人,更何況她并非真正的豫王世子,她也不記得自己原先有名姓。普通人家的女兒,幼年之時無名是常有的事,是以她如今也暫且只能頂着宋吟秋的名字過活。
宋吟秋一揚下巴,語氣中帶上了一絲不耐煩:“你主子呢?怎麽,還要我等麽?”
“殿下何必心急,該知道的,都會知道,”男人似笑非笑地道,宋吟秋注意到他手腕上盤着佛珠,然而卻戴得漫不經心,好歹是掩住了他一身的煞氣,“請随我來吧。”
他推開院落古樸的大門,領着宋吟秋一路穿過久無人打理的庭院,身後自有其他人安排流木和宋吟秋的去處。宋吟秋聽得不真切,大抵是有人試圖為流莺搭把手,被她一傾身躲開了。
往後……要住在這裏麽?
宋吟秋邊走邊打量着這處宅院,若非故意做舊,那便已是有好些年頭。她瞧着房檐上的花紋繁複而古老,上面的彩漆也已掉了好些,但仍不掩從前的氣派。再者,這處宅院位置雖偏,卻是難得的僻靜所在,四周草木環繞,無鬧市喧擾,頗有幾分隐于山林的味道。
能修得起這樣宅院的,非富即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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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往裏走,宋吟秋才真正意識到深處別有洞天。入門處的破落大抵不過是障眼法,到了裏面,方才覺出簡約中的精致與華貴來。
男人帶着她到了正廳門口,侍女和守衛向他們二人行了禮,男人叩了叩門,語氣比先前鄭重了不少:
“太傅,人帶到了。”
太傅?
宋吟秋輕蹙眉心。她并不記得自己曾與這號人打過交道,若是本朝太傅,何不順水推舟扶持太子,反倒來與她這冒牌世子相交?
“嗯,我知曉了,”房間裏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他溫和地道,“讓她進來,你先在外面等着吧。”
“是,”年輕男人應了一聲,便抱着手臂靠在了一旁的窗邊。他見宋吟秋久未動靜,偏頭看了她一眼,道:
“你緊張什麽?太傅又不吃人。”
宋吟秋努力忍住想白他一眼的沖動,提着裙擺踏過門檻。她還有些不适應裙裝,頭上的步搖随着步幅輕微搖晃,偶爾墜子上的珠串撞在一起,雖說并不與步搖原本約束步幅的功用相符,但聽着也頗為清脆。
她沐浴在檀香中走了幾步,想起門口那男人的手腕上也纏着佛珠,但這屋子裏的檀香卻給她安定的意味。虔心向佛的人不主生殺,她沒來由地想。
她看見八仙椅上坐着一位老者。宋吟秋曾短暫地與朝堂諸臣相交,若是朝上的文臣告老還鄉,想必磨去了曾經在名利場上的一身鋒芒後,便該是如今這副須發皆白、與世無争的溫潤模樣。
一位不知是什麽原因隐于深山之中的舊臣,卻讓她感到溫潤。
宋吟秋自己都覺得可笑。
“殿下果真冰雪聰敏,”老者微微一笑,他捋了一下胡須,望向宋吟秋,道:“方才一見面,還未相交談,便已将老朽的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
他搖了搖頭,道:“英雄出少年啊。”
“可惜,您若想找的是豫王世子,我只能說我并不是他,正如您所見。”宋吟秋不卑不亢地道。
老人慈愛地看着她,宋吟秋卻不知為何有些不安,他道:“不,殿下,我們找的就是您,而不是豫王世子,或是其他什麽人。”
他似乎突然反應過來什麽,無奈地道:“雲骁那小子,定是沒有告訴你,竟也真就這樣将你帶來了這,成何體統。他就是孩子心性,殿下還請不要和他置氣。”
雲骁?誰?外面那腦子不太好使的男人?
以及,我是什麽身份?為什麽不要與他置氣?
這裏的所有人似乎都知道她本就是女兒身,卻同時也知她曾以豫王世子的身份出現在世人眼中。他們的行為如此怪異,宋吟秋從中感到令人恐懼的違和感,她似乎感到真相就在眼前,而自己卻無法承受真相背後的沉重。
老者緩慢地溫聲道:“殿下,我等于國中尋求多年,今日終于迎得您歸來。您并非是豫王世子,而就是你自己,大梁如今唯一的皇室血脈。我們的時代已成為前朝,但您是公主唯一的子嗣,也是日後帶領我們,複興大梁的希望。”
得,宋吟秋心道,被大夏皇帝廢為庶人,被大梁太傅認作皇女。
這荒謬的話本情節當真就發生在了她身上。
她深吸一口氣,道:“我本是一戶普通人家的女兒,不過相貌與豫王世子相似,方才被豫王帶入京城,怎會成了皇女。太傅果真沒有認錯人?”
太傅确信地道:“殿下請放心,我等尋訪多年,斷不會認錯。”
宋吟秋神色愈發猶疑不定。
事已至此,她好容易方才脫身泥沼,絕不願意再趟這渾水。
但她別無選擇。
只聽太傅道:“大梁被攻破後,皇族親眷皆被殺害,手段殘忍至極。卻沒想我大梁國運未絕,他們千算萬算,不知我朝仍有公主年幼,尚未登記入冊,方才逃過一劫。我等費盡心力将她撫養成人,便是為了我大梁皇室得以有血脈延續,要他們,将江山歸于我大梁。”
但這與她又有什麽幹系?
“……公主成人後與……婚配,不久有孕。不料被奸人所害,一朝難産,誕下小殿下後便仙去,而小殿下也不知所終。多年來我們一直在尋找當年的那個孩子,我曾是先皇欽點的太子太傅,我願教她法、術、勢,我将教與她我的畢生所學,而由靳雲骁授予她非凡的箭術,她是無可非議的新皇。而如今,她終于回來了。”
身後的門啪地一聲開了,宋吟秋驟然轉身望去,卻見靳雲骁打了個哈欠,單手将門合上,漫不經心地道:
“風把門吹開了而已,你們繼續。”
宋吟秋覺得自己大抵是見了鬼。
旌旗獵獵作響,沈知弈于主帳中閱着軍報。
前些日子北疆與北狄進行了數次談判,最終是将宋吟秋原先起草的停戰協議的時間定在了三年,畢竟除了時疫的藥方,他們也再拿不出別的什麽。而互市的條約,确實能夠平等互利地長期雙向發展。随着互市的逐漸展開,進來軍務少了許多,無非是些日常巡防的呈報,算得上是少有的清閑。
主帳的門簾被掀起,守衛道:“将軍,南邊的探子回信。”
沈知弈放下軍報,他淡然的神色終于有了波瀾,他道:“讓他進來。”
然而密探方一進來,沈知弈卻早有預料地道:“還是沒有消息嗎?”
密探單膝跪地,道:“将軍,南邊四處都已尋過了,沒有世子殿下的下落。”
他許久沒聽見沈知弈的下一步指示,不由得擡頭向上望去,卻見沈知弈神色黯然,目光落在木桌的一角,不知在看些什麽,又仿佛目光已經穿透了實質化的東西,聚焦在他看不見的某個點上。
他似乎在強忍內心的掙紮,有那麽一瞬間密探甚至覺得他與從前的主将沈嶼已經完全不是同一人——他們除了面貌,并無其它相似之處。
“繼續派人找,”半晌,沈知弈方道,他重複着,“這也是皇上的意思。”
密探心道,照着皇上的意思,可是一旦找着人立刻殺無赦,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啊,這可與将軍您的意思大相徑庭啊。但他面上肅然,應了是後便退下了。
主帳再次恢複寂靜,沈知弈摩挲着桌面上放着的那支簪子,那是宋吟秋還在北疆時常戴的。他阖眸,再度睜眼時,已全然沒有了多餘的情緒。
北疆如今冰雪消融,春意漸暖。
而他卻仿若已穿過數年的光陰,陷入無數個永恒的寒冬。
# 戲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