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剛回到16樓, 喬奚就聽見稚嫩的哭聲。

章傑鑫一巴掌拍在單薄的女兒背上,那聲音響的圍觀群衆的心都跟着顫了顫:“你這孩子怎麽回事,怎麽能去問人要吃的, 多讓人不好意思。”

豆大的眼淚順着小女孩面黃肌瘦的臉頰不斷往下落,她扭着身體要躲,可右胳膊被章傑鑫抓在手裏,根本躲不開, 只能承受蒲扇大大巴掌一下一下落在單薄的背上,嘴裏發出痛苦的嗚咽:“我餓,餓。”

章傑鑫瞪着眼睛:“誰不餓,你媽大着肚子不也餓着,你媽都把饅頭分你一半了,你咋還餓啊,你這是要逼死我和你媽啊。”

小女孩傷心地哭着,嘴裏不住喊着餓。

方才被小女孩讨食的大姐看不下去了,上來拉章傑鑫:“別打了,別打了, 再打把孩子打壞了,孩子懂什麽, 她餓了就想吃,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都是這世道的錯,不是孩子的錯。”說着大姐把自己剩下的大半包壓縮餅幹塞到小女孩手裏, “餓了就吃吧。”

小女孩捧着壓縮餅幹狼吞虎咽,咬到包裝袋也不管, 只管大口吃, 一邊吃,一邊小心翼翼地看章傑鑫。

章傑鑫一個眼色下去, 小女孩咀嚼的動作慢下來,再不敢大口大口地咬,珍惜地含着嘴裏的壓縮餅幹。

“這多不好意思啊,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是我們沒教好孩子。”

“是沒教好孩子。”人群外的一位大嬸撇撇嘴,小聲對旁邊的人道,“那兩口子慣會拿孩子做筏子,教孩子跟人要吃的,要不到就打孩子,打的人不好意思,只能給東西。這東西你真當進了孩子的肚子,其實都給公婆倆吃掉了。”

旁邊人将信将疑:“還有這樣的爹媽?”

“我跟他們老鄰居了還能不知道,等多住上一陣,你就知道了,三天兩頭演戲,也就是欺負你們不知道他們的德行才敢來這一套。”大嬸滿臉厭惡,“這家本來有兩個女兒,另一個女兒,他們對外說是病死的,可大家都覺得是被他們這麽打來打去打死的。娃娃沒得吃,還三天兩頭挨打,大人都熬不住,何況孩子。養不活自個兒,得靠孩子騙東西吃,都這樣了,還想拼兒子,腦子有病。就盼着他們這一胎真生個兒子,要是個閨女,得可憐死,作孽啊。”

那一頭,章傑鑫對着好心大姐千恩萬謝。

大姐擺擺手回了自己屋,其實她不是沒看明白這家大人有點故意的意思在裏頭,可孩子哭得實在是太可憐了,不給吃的,還不知道要挨多少打。

章傑鑫賠着笑臉把孩子送進屋,屋子裏的人見到父女倆,翻白眼的翻白眼,撇嘴的撇嘴,同住一個屋檐下,他們是最早一批的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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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傑鑫視若無睹,把孩子趕上床,床邊圍着毯子,外面自然看不見小女孩一上床,抓在手裏的壓縮餅幹便被宋曉慧一把搶走。

臉色慘白的小女孩往角落裏縮了縮,一點一點磨着嘴巴裏的餅幹,不舍得一口吞下去。

宋曉慧一口一口咬着壓縮餅幹,食堂發的幹糧一天比一天少,壓根不夠吃。上面也是的,一點都不照顧她這個孕婦,她懷的可是人類的希望,要沒人生孩子,人類還不得滅絕,現在搞救援又有什麽意思。

餅幹碎屑掉在床單上,饑腸辘辘的小女孩怯生生擡眸,見宋曉慧專心致志吃壓縮餅幹沒留意自己,小心翼翼伸出手指頭粘住,一邊觑着大快朵頤的宋曉慧,一邊慢吞吞往回收手,忽然對上宋曉慧冷漠的視線,小女孩頓時僵在原地,一動不敢動。

宋曉慧壓低聲音罵了一句:“偷我的東西倒是利索,讓你偷別人的東西怎麽沒這勁頭了。”二丫頭就是沒大丫頭手腳麻利,只會讨不會偷,不然誰還好意思跟個小孩子計較不成。

小女孩垂下眼,見宋曉慧沒有阻止,閃電般把手放進嘴裏,舔着上面的餅幹屑。

床外面的章傑鑫說了一聲:“我回去了,你照顧好自己,有事讓馨怡找我。”

宋曉慧拍拍胸口把噎人的壓縮餅幹咽下去:“知道了。”

章傑鑫轉身離開,他住在十四樓的大會議室,在走廊裏遇上開門進屋的喬奚三人。他的視線下滑落在杜承駿身上,之前沒見過,看着瘦不拉幾也不像是和他們一夥,那就該是代替他們搬進去的,啧,運氣倒是不錯。

杜老太也覺得自己運氣不錯,他們祖孫倆老的老小的小,遇到過故意欺負他們的人,也遇到過可憐他們的人。

這一次,幸運的遇上了可憐他們的人。

末世之前,杜老太事業單位退休,拿着豐厚的退休金。他們一家不是公務員就是國企員工,大富大貴談不上,但是小康綽綽有餘。體體面面了一輩子,臨老臨老卻只能靠着別人的憐憫才能讓孫子吃飽。

感激之餘,杜老太更有一種難以啓齒的羞慚。

一進門喬奚先用酒精噴霧對着三人噴了一遍,除了食物,她還放了一些防護消毒用品在救援艇內。每次從外面回來都會消消毒,聊勝于無吧。

劉一語想上來倒熱水,卻見劉一峰搖頭:“有人在水房吐了,就沒打水,等收拾好消毒過後再去打水。”

劉一語皺眉:“又有人吐了,生病的人越來越多了。就你們去打水那會兒功夫,對面有人拉肚子,拉的床上地上都是,那味兒別提了。”

“大概是吃了不幹淨的東西,高溫潮濕,很容易滋生細菌。”奚靜雲斟酌着慢慢道,“我的建議是,暫時別去吃食堂的飯了。缺水的大環境下,廚房衛生很難保證。萬一吃了髒東西,酒店裏缺醫少藥,會很麻煩。”

劉家人和杜家祖孫紛紛面露難色,不去吃食堂,就得吃自己的。劉家舍不得,畢竟日子艱難沒有進項,東西吃一點就少一點。杜家祖孫純粹就是沒有餘糧,不吃食堂只能餓死。

“酒店的物資撐不了太久,要是天氣一直不好轉,早晚得吃自己的,不差這幾天,這檔口病不起。”喬奚看向欲言又止的杜家祖孫,“這段時間的三餐我家會提供。”

杜老太擺手:“這,這哪行,我們還是吃食堂,吃壞了那是自己的命。”

喬奚:“杜阿婆,你不用難為情,我是為自己考慮,一個屋子住着,一個病倒,很有可能傳染所有人。”

不說傳染不傳染,上吐下瀉也足夠讓人崩潰。

杜老太嘴角蠕動,倒是杜承駿利落回答:“謝謝喬姐姐,以後垃圾都我倒。”

喬奚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看向劉一峰。

話說到這,劉一峰自然點頭:“這樣也好,踏實一點。”

既然喬奚和兒子都同意了,劉母不會唱反調,只是擔心:“那水也喝自己的,我們水也不多。”

“水煮沸的,出事概率比較小。”喬奚見過水房加水的過程,都是從密封桶裏灌進開水機,相對來說不容易污染。

食物能撐好幾個月,水卻只能撐一個多月。救援艇面積有限,只能緊着重要的來放。當時她又不知道會有這場臺風,考慮水可以從洪水中淨化提取,食物卻無法憑空變出來,于是多放了食物。眼下這情況,只夠一個多月的礦泉水,并不能高枕無憂。

*

臺風第八天,外面狂風暴雨依舊,酒店六樓被淹,七樓住戶往上搬遷。

食堂供應從一日三餐變成一日兩餐,酒店內的民衆怨聲載道卻無濟于事。

“姐姐。”細如蚊吶的聲音傳來。

出門打水的喬奚看着站在門口的小女孩,她看起來比一個星期前更加瘦弱,一雙大眼睛嵌在骨瘦嶙峋的臉上,空蕩蕩的T恤挂在身上,似乎還能再套進去一個人。

小女孩仰着臉,髒兮兮的臉上擠出讨好的笑容:“姐姐,我餓,給我一點點,一點點吃的,求求你了。”

低頭看着和外甥果果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劉一峰眼中閃過不忍,詢問的目光投向喬奚。

喬奚垂眸看着她:“你爸爸媽媽讓你來的?”

小女孩眼底浮現明顯的恐懼。

喬奚再問:“我給你吃的,能吃到你肚子裏嗎?”

小女孩絞着手指頭:“能,我能吃。”

喬奚拍了拍杜承駿的肩膀:“倒杯水再拿一包餅幹。”

杜承駿倒了滿滿一紙杯涼白開,又拿了一包巧克力夾心餅幹,還細心地打開了餅幹袋子。

喬奚對小女孩說:“在這裏吃。”

小女孩擡頭看了看喬奚,先捧着杯子咕咚咕咚喝水,看起來渴極了,一杯水被她一飲而盡,她意猶未盡地舔了舔嘴唇。看了看喬奚,一把抓起餅幹,拿起一塊就往嘴巴裏塞,另一只手握着紙杯接餅幹屑。

喀嚓喀嚓,一塊。

喀嚓喀嚓,兩塊。

吃到第三塊,再也躲不住的章傑鑫從拐角跑過來,嘴裏叫嚷着:“哎呀哎呀,你這孩子怎麽又找人要吃的。”

小女孩吃餅幹的速度明顯加快。

章傑鑫急得直瞪眼,這死丫頭又耍小聰明,看他怎麽收拾她。怒火中燒的章傑鑫舉起手掌就要打下去,卻在中途遇上阻力,他心頭暗喜,見不得孩子受罪就會當和事佬,然這高興不足一秒,一股劇痛從被抓處傳來。

轉眼之間,章傑鑫被掀翻摔出去,整個人重重砸到走廊牆壁上,疼得他眼前發黑,有那麽幾秒鐘連疼都喊不出來。

杜承駿的眼睛唰得一下子亮了起來,仰頭看着喬奚,目光灼灼。

站在他對面的小女孩直勾勾看着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的章傑鑫

章傑鑫足足緩了一分鐘才略微緩過神來,一邊倒抽冷氣一邊怒聲質問:“你怎麽能打人!”

喬奚冷冷看着他:“很痛吧,記住這種感覺,你打她的時候,她就是這種感覺。”

章傑鑫愣了下,勃然大怒:“你有病啊,那是我女兒,我想打就打,你管得着嗎?”

喬奚神色淡淡:“我看你不順眼,想打就打,有本事你打回來。再讓我知道你打孩子,你怎麽打她,我怎麽打你。”

章傑鑫噎住了,一時竟說不出話,被抓着手臂扔出去的記憶猶新,這個女人很厲害,自己打不過。

“該,早該有個人治治他。” 聽到動靜從房間裏出來的人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嘀咕,利用孩子乞讨和打孩子,無不挑戰正常人的三觀,只是大家都自顧不暇,對于這種家務事,愛莫能助。只能背後嘆一聲,孩子可憐,攤上這種爹媽。

“老公,老公。”聽到丈夫喊叫聲出來的宋曉慧大驚失色,“你怎麽樣,誰打你了?”

章傑鑫指着喬奚:“我管教丫頭,她居然打人,還說我要是再打孩子就打我。老子教女兒,天經地義的事情,用得着她多管閑事。有本事,她養孩子啊。”

“行啊,你把孩子的食水配額給我,我來養。”喬奚要笑不笑接茬。

章傑鑫和宋曉慧勃然變色,他們怎麽肯,孩子的配額大半進了他們的嘴,還能利用孩子讨些食物,給了喬奚,他們的日子明擺着要難過不少。

宋曉慧擠擠眼睛,捂着肚子哭:“我生的女兒,用不着你來假好心,你想養自己生去,憑什麽要搶我女兒。”

喬奚盯着宋曉慧:“你還知道是你生的,我還以為是你撿的。”

宋曉慧臉上閃過一抹不自在,餘光看見工作人員匆匆走來,如遇救星,立刻一屁股坐在地上傷心欲絕地哭起來:“這是要逼死我們娘幾個啊,老公,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可怎麽活啊。你要是出個好歹,我們娘三個也不活了,往水裏一跳落個幹淨,省得活着受罪。”

領頭的工作人員問:“怎麽一回事?”

宋曉慧抱着躺在地上的章傑鑫:“同志你們看,她把我老公打成這樣,你們必須替我們讨一個公道。”

邊上的熱心群衆快言快語:“那是他自找的,這兩口子一天到晚利用他女兒讨東西吃,讨不到就一頓打,打到人不好意思不給才停。”

章傑鑫急了:“我是教訓她別亂向人讨東西。

“我呸,別給自己臉上貼金了,當誰看不穿你們那點把戲,不過是心疼孩子不跟你們計較,你們還真當自己聰明,騙過了所有人。”

章傑鑫和宋曉慧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等周圍人你一句我一句說的差不多了,喬奚才不疾不徐道:“他當着我的面想打孩子,我氣不過就動了手。我知道動手打人不對,我願意接受懲罰,你們可以扣我的食水,幾天都行,我認罰。同樣的,這對夫妻三天兩頭打孩子,還利用孩子騙取大家的同情心,這種事情是不是也該處罰?不然其他人有樣學樣,讓我們怎麽辦?袖手旁觀看着孩子被打死,還是捏着鼻子讓他們得逞?”

“對對對,該管管了,早就該管管了,”被坑過的人立刻出聲,“同志你說,一個孩子可憐巴巴問你要吃的,你不給吧,心裏不好受,可給了,我們自己都吃不飽。孩子又不是真沒吃的,是她的那份糧食都叫她爹媽給吃了,等于我們的牙縫裏省下來的東西進了這兩口子的嘴,哪有這樣的道理。”

宋曉慧辯解:“沒有的事,我怎麽可能去吃孩子的東西,是這孩子胃口大又嘴饞,我們管不住。你看,想管教還被當壞人。”

“編編編,繼續編,我說你們兩口子怎麽老喜歡把別人當傻子,覺得自己最聰明。一個屋住了那麽多人,就那麽點地方,沒有秘密。”

宋曉慧漲紅了臉,火辣辣地疼。

“同志啊,你們把孩子帶走吧,橫豎是你們在養孩子又不是他爹媽在養,他爹媽是吃孩子。把孩子一直留在爹媽身邊,等着吧,孩子早晚叫他們養死了。見過啃老的,沒見過這麽啃小的。”

這話一出,好些人贊同。

“真的,帶走吧,我們這一層也能落個清淨。擱以前,父母打孩子不養孩子,情節嚴重的,也得剝奪監護權是不是?再不濟,也等物資供給跟上了,再把孩子還回來。”

聽着四面八方的指責,意識到自己犯了衆怒的章傑鑫和宋曉慧心慌意亂,一會兒怕孩子真被帶走,一會兒怕以後再也卡不到油,急忙指天對地發誓:“這裏頭肯定有什麽誤會,孩子是我們親生的,我們怎麽可能不疼,打她是我們文化低,不懂教育,以後肯定不打了,不打了。”

“這麽多人聚在這裏做什麽?”

“韓隊。”工作人員如遇救星,清官難斷家務事,這種家務事最讓人頭疼了,他立刻把燙手山芋扔過去,簡單把事情說完,然後眼巴巴看着韓晶,一幅您說怎麽辦的模樣?

聽得韓晶腦門疼:“調查一下,是不是真克扣孩子口糧了?要是真的,就把孩子帶走。”

有的人家克扣老人的糧食,不過老人心甘情願,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他們管不着。那麽小的孩子卻不可能心甘情願,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孩子被無良父母餓死。

“那是我的孩子,你怎麽能帶走。”宋曉慧慌了神。

“阿姨帶我走。”小女孩沖過去抱住韓晶的大腿,仰着頭認真道,“他們不讓我吃東西不讓我喝水,讓我跟人讨吃的,讨到了也不許我吃,要拿回去。阿姨,你帶我走,我吃的很少,我還能幹活。”

走廊上有一瞬間的沉默。

打破沉默的是宋曉慧歇斯底裏地怒吼:“死丫頭,看我不撕爛你的嘴!”

兩名工作人員架住張牙舞爪的宋曉慧:“同志,冷靜,小心你的肚子。”

“诶呦,诶呦。”宋曉慧捂住肚子,“我肚子疼,我要生了。”

很多人下意識以為她是裝的,直到看見一股水流順着她的大腿往下流:“羊水破了,真要生了。”

躺在地上的章傑鑫顧不得疼痛彈跳起來,一把扶住疼得冷汗淋漓的宋曉慧,朝着韓晶怒吼:“我老婆要生了,快找醫生啊。”

酒店有醫生,但不是産科醫生,不是也只能趕鴨子上架了。

虧得宋曉慧是經産婦,生産過程相當順利,不到一個小時,便瓜熟蒂落,是夫妻倆心心念念的兒子。

周圍人都松了一口氣,兒子好啊,女兒落在他們家活受罪,還是讓他們生兒子吧。這節骨眼上養孩子,呵呵,有他們哭的時候。

這邊生了兒子,那邊小女孩,也就是章馨怡被帶走,和另外兩個孤兒養在一起。特殊照顧沒有,但是該她的配給不會少,肯定比留在父母當沙包血包強。

章傑鑫和宋曉慧兩口子自然不肯放過這一份口糧,韓晶壓根不跟他們磨牙,要不是看在新生兒的份上,她還想扣他們幾天食水來着。

十六樓總算略微清靜了一點,不用再擔心遇上可憐兮兮的小女孩,但是很快多出更多讨要食物的孩子以及大人。

臺風第十五天,酒店七樓被淹。

食堂一天只供應一餐,每人每天限水300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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