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古香古色的中醫調理館。
昏黃的燈暈也掩飾不了少年面色上的白,他一頭褐色的軟發,正閡着眼睛抱臂躺在理療床上,身上佩戴着細長的儀器線,像是在從中攝取生機與養分,脆弱易碎且無助。
窸窸窣窣的一陣聲響。
是位老中醫走了進來,到時間了,他喊床上的人起來。
溫自傾聞聲睜眼,溫潤杏圓的眼中幾分迷茫後便反應過來,然後跟人道謝。
他一開口,是朝氣的少年音,說話間還眉眼彎彎地帶了笑,瞬間沖淡了幾分病弱的氣息,像是一朵溫室裏的花,生命力不強,卻也蓬勃熱烈,讓人眼前一亮。
老中醫顯然很是喜歡面前這個少年,像個慈祥的長輩一樣,細細叮囑着注意事項。
溫自傾認真地聽着,不時點頭。
他是娘胎裏帶的體質不好,母親溫明珠事業心強,懷他的時候正趕上公司上市,憂心操勞沒養好胎,導致溫自傾從小便體弱多病,一直在調養身體,也正因如此,溫自傾是被家裏人寵着長大的,雖是寵着長大但他性格依舊很好。
老中醫跟他也是熟悉,叮囑完畢後便很是日常的聊了幾句,“前段時間結婚了?”
溫自傾昂了一聲,語調輕快,像是山中小曲的一抹跳躍音符。
“跟那個之前總來接送你的小夥子?”
“是!”溫自傾這一聲是更為雀躍。
兩個月前,也是在他生日那天,他和陸景融結婚了。
兩年前,陸氏破産,陸氏夫婦自殺,溫自傾便不顧家裏人的阻攔将滿身狼狽的陸景融帶回了溫家,他們同吃同住,經過十八歲的成人禮共同長大,直到現在終于修成正果。
提到喜歡的人,溫自傾白皙的臉頰上便添了一抹氣色,他笑吟吟地掏出幾個紅色禮盒,眼中亮亮的綴滿了星光,“諾,我今天給您還有小齊醫生他們都帶了喜糖!”
“好好好。”老中醫笑呵呵地收起本子,喊來了館裏的其他人。
看着溫自傾帶着明媚的笑意給大家發喜糖,老中醫是打心眼裏替他高興,這孩子雖然從小身體弱,但脾性好還愛笑,活得像簇小火苗般,熱烈開朗。
……
從理療館出來,溫自傾上了車。
正是酷暑,這幾天溫度更是飙到了三十八九,人們早早地換上了短袖,私家車內的空調更是一個比一個涼。
然而溫自傾還穿着長袖,車內的溫度司機也沒有調得太低。
車子往家的方向行駛,這期間路過了商城,商場外的電子屏上是lipobo男裝新換的代言人,是近期火起來的小鮮肉,身材和臉長得都沒話說。
然而溫自傾目光卻不在人身上,他看着裁剪得體的煙灰色西服一時出神,腦海中在想的是:陸景融穿上一定很合适。
因為身體的緣故,溫自傾很少出門,更不用提逛商場。
五分鐘後,黑色的寶馬車還是停在了地下停車場,司機榮叔從後備箱将折疊輪椅拿下來展開。
剛下來的溫自傾看到輪椅後微怔。
他腿上并沒有傷痛,之所以常坐輪椅是身體太弱的緣故,他能走路,只是容易累,而且走得略顯遲緩,出門在外難免會礙人事。
容叔很有眼力勁兒,見狀立馬提議,“您在車上等着,需要什麽我去買?”
“沒事,我也想上去看看。”溫自傾提起唇角同他笑了笑,然後便坐到了輪椅上。
輪毂碾着地面發出骨碌碌的聲響,引得路人紛紛側目,然後便是小聲的交流。
“啊啊啊啊啊,這人長得好帥好精致哇!”
“是的是的,就是坐了個輪椅太可惜,腿看起來還挺長的……”
溫自傾仿佛沒有聽到周圍人的聲音,吩咐身後的人推着自己進了電梯,一起乘梯的是一對母女,小女孩五六歲的樣子,紮着羊角辮,跟坐在輪椅上的溫自傾視線齊平。
“哥哥為什麽在這個上面坐着,是不會走路嗎?”
安靜的電梯中,突然響起小女孩清脆的童音,她并沒有惡意,圓圓的大眼睛中是純粹的好奇。
然而她身後的媽媽卻是吓了一跳,連忙捂住孩子的嘴,滿是歉意地看向溫自傾他們。
溫自傾不甚介意,他掏出幾顆餘下的喜糖遞出去,同小女孩眨了眨眼,語氣松快,“因為哥哥上一世走了太多的路,神仙心疼我,所以讓我坐這個歇一歇。”
……
然而溫自傾從商場買來的西服卻是遲遲沒有見到它的主人。
接連好幾個星期,陸景融都沒有回家。
傍晚,熟悉的座機號碼打來,電話那端傳來陸景融冷靜自持的聲音,“今晚加班,不回。”和前幾日差不多的話術,你來我往幾句無關痛癢的問候便挂斷了電話。
陸景融有事情要忙,溫自傾能理解,畢竟大好的年華,能有幾個人像他一樣整天無所事事,只是……
溫自傾垂眸,看向一旁防塵袋裏的西服,只是說不失落,一定是假的。
然而失落是最無用的情緒……
溫自傾很快便收拾好了情緒,山不來就我,我便去就山。
想通這個道理後,溫自傾輕快了很多,招呼榮叔給公司所有人都買了吃的喝的,然後他們便去了陸景融的新公司。
可他卻沒能見上陸景融。
助理說陸總正在開會,然後便拿着資料匆忙進了會議室,放任溫自傾在人來人往的長廊上等待。
陸景融的公司剛起步,規模并不大,所以不遠處便是員工的工位,有人的地方就有八卦,溫自傾的出現自然引起了員工們窸窸窣窣的議論聲。
“這人誰啊?”
“溫家的小少爺,咱們陸總前不久的結婚對象。”
“啊?陸總那麽玉樹臨風的一個人,怎麽娶了個瘸子?”
“蠢貨,都跟你說是溫氏集團的小少爺了!”
“噓噓噓!你小點聲!”
“……”
溫自傾在一旁聽得清楚,他早便熟悉了這樣的目光與議論,熟練得挪開視線,假裝在讀公司牆上的介紹,認真又專注,唯有膝上那雙指節分明的手稍稍交疊收緊。
好在會議的時間并不長。
人陸陸續續地從會議室裏出來,最後出來的是便是溫自傾想念了很久的人,他一身裁剪得體的西裝,眉眼英俊,五官立體,鼻梁上一顆淺痣,平添了幾分清冷與傲氣。
只是這麽看了一眼,溫自傾唇角便有抑制不住的笑容溢出。
陸景融顯然也看到了他,下一秒,他便眉頭緊皺着走了過來,“你怎麽來了,有事?”
簡短急促的兩句話像是入秋的冰雹,生冷急速地砸進了溫自傾的心窩裏,但他還是把嘴角的笑容展示完畢,“我……”
話沒說出口,陸景融的手機鈴聲便又響起,他做了一個阻攔的手勢,随即便接起了電話。
溫自傾識趣地沒再開口解釋,就這麽坐在輪椅上,擡頭看着陸景融棱角分明的臉,見他一邊通電話一邊同助理招手,示意把自己送回去,然後便匆匆離開了。
看着人離去的背影,溫自傾突然感覺有一點涼。
他擡頭,頂上剛好是中央空調的風口,此時正呼呼地往外吹着涼風,也許是溫度開得太低,也許是他身體太弱,所以才覺得冷吧。
“陸總這幾日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您別介意,您有什麽事情嗎,或者我可以轉達?”助理小心翼翼地看向溫自傾的臉色。
他跟溫自傾并沒有見過幾次面,但知道溫自傾的身份,生怕這豪門的少爺一個不高興便發起火來為難自己。
溫自傾只是搖了搖頭,嘴角依舊挂着笑,“我沒什麽事,就是來看看。”
最終,還是榮叔推着溫自傾離開了。
他們乘着電梯到了大廈一樓的大廳,溫自傾自顧自地垂了眉眼,坐着輪椅的人到哪兒都是別人眼中的焦點,這樣能避免跟人目光對上,免得大家都尴尬。
然而偏有人要擋在他的面前。
溫自傾不得不擡頭,和一雙陰翳狹長的眸子對上。
“呦,我當是誰坐個輪椅在這兒晃悠,原來是老同學啊,這不巧了嗎。”林世恒一頭桀骜不羁的藍發,說話的語氣漫不經心,眯起的眼睛更像是看上一件有趣的物什,打量着輪椅上的人。
“怎麽,老同學不會是把我給忘了吧?”見他不應,林世恒繼續開口。
溫自傾怎麽可能忘,林世恒這張臉即便是燒成灰他都認識。
五年前,溫自傾再次踏入校園,去到國際中學讀高一,就是在那裏他認識了林世恒……
榮叔見溫自傾遲遲不說話,對面的人也一副來者不善的模樣,便謹慎地要推着輪椅離開。
卻又被挪步而來的林世恒擋下,“怎麽,這麽久沒見,還沒學會走路啊?啧啧啧,也怪你,當時退學退的那麽突然,我都沒來得及好好教你。”
林世恒口中的教便是一些搶他輪椅,用煙頭逼迫他的霸淩行為。
溫自傾右手收緊,始終帶着的笑在這一刻完全收起,他冷冷開口,“你不是也這麽久了也沒學會做人。”
“呦,本事見長,敢還嘴了,不是之前那個畏畏縮縮,求我放過的小殘廢了。”林世恒嘲諷地感嘆道。
“人都在變,除了你還是那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的人渣。”溫自傾罵完,榮叔便立即推着他離開了。
這一次,林世恒沒有攔,他看着匆忙離去的身影,滿身的混賬氣息釋放出來,眉眼中的玩味更是難以掩蓋。
……
叮囑榮叔不要把這個事跟別人說,溫自傾正常回到了溫家的別墅。
晚上,溫自傾對着鏡子,一遍又一遍地搓着腰腹旁幾個黃豆大小的疤,時間仿佛可以愈合一切,曾經面目可憎的疤痕如今淡成了灰色的斑點。
溫自傾以為他的內心早已愈合,可未曾想再次遇到林世恒,依舊是下意識地顫抖。
他不停地安撫寬慰着自己,沒關系的,都過去了,保持微笑,冷靜下來……
一遍又一遍,像之前一樣,可他終究還是沒能平靜下來,腦子裏反複着陸景融的不冷不熱和林世恒當年居高臨下的霸淩。
他被一群人逼至廁所的角落,林世恒叼着煙,滿眼的不屑,忽明忽暗的煙蒂最終在他身上摁滅,伴随而來的是林世恒冰冷嘲諷的話語,“一個瘸腳的殘廢也配人喜歡?”
他配嗎?
他配被人喜歡嗎?
沒有人能回應藏在心底的疑問……
清脆的聲響将溫自傾拉回現實,是他不小心碰掉了一個玻璃杯,杯子摔在地上碎成一片,它蹲下身子去撿。
蔥白的指尖卻是被碎片劃破,銳利的刺痛将他從煩悶不安的情緒中撈起,随後內咖肽等神經遞質的釋放讓他覺察不到疼痛,愉悅感反而開始滋生……
不知過了多久,溫自傾回到房間,他坐在寫字臺前,出神地盯着桌上裱好的墨寶。
這是父親秦正為他寫的一副字,是他的名字——溫自傾。
父母給他起名自傾,希望他驕傲自信。
良久,溫自傾有了動作,他提筆開始寫字,指尖的殷紅順着筆杆緩緩淌下,混着黑色的墨跡,最終出落成兩個字——
自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