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3
“小忠老師是膽小鬼呀!”小希完全忘記了剛才關于“地址”的話題,晃動着裙子下的小腿。
“你不能說。”月島螢捏捏小希的臉,她偏過頭:“為什麽?”
月島螢撇了一眼後視鏡,山口忠果然還在偷偷關注着後座的情況。
無外乎“他是長輩”一類的回答吧?山口忠想。誰知月島螢只是含糊其辭:“就是不能。”然後轉身,手肘抵着車窗邊緣,盯着窗外不再說話了。
月島家在一座公寓樓內,詳細地址山口忠熟記于心,畢竟他已經來過許多次了,在做完大量的心理建設之後他終于給自己找到了證明“這不是變态行為”的借口——他只是來看一眼,兩眼,三眼……他只是來看看月島螢而已,沒有任何不軌意圖!
高中時期月島家還是獨棟住宅,畢業之後月島螢全家搬到了東京,山口忠還記得他離開的那天晚上,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身邊正在發生什麽,他斟酌再三,還是決定打電話而不是直接出門去月島家。
他站在卧室的小窗戶邊撥通月島螢的號碼,冰冷的機械音冷風似的從聽筒裏竄出來,等待的時間無比漫長。他盯着櫃子上的入學合照,兩個少年穿着同樣的校服,高出他一大截的月島螢脖子上挂着耳機,很是随意地站在他身邊,而他面對鏡頭笑得局促。
山口忠千挑萬選才決定把這一張塞進相框,月島螢坐在他卧室的地毯上看他誠心誠意地把相框遞過來,極為不理解:“用得着選這麽久?我看每一張都差不多。”
“我太不自然啦,倒是你确實每張都一樣。”
月島螢滿不在乎地輕哼着做其他的事去了,山口忠在他身後小心翼翼把地毯上其他照片整理好。
阿月無論什麽角度都很上鏡啊。山口忠只是注視着他,臉就開始發燙。
他禁不住去思考:照片旁邊的玻璃沙漏裏可能裝下了一整個沙漠,不然為什麽無論如何都流不完呢?
如果他能早一點看清自己的心意,他們之間會怎麽樣?以他們現在的關系,他又應該怎麽開口?
“謝謝您送我們回來。”月島螢把昏昏欲睡的小希抱下車。
“小忠老師再見……”小希揮了揮手,扭頭趴在月島螢肩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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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島螢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他,沒有離開的意思,好像在等待他說着什麽。
“不用客氣,小希明天見……再見。”山口忠語氣僵硬道。
他似乎聽見“哼”的氣聲,月島螢敷衍地笑道:“好,再見吧。”再沒給他發言的機會,很快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山口忠還有些恍惚,路上的風景他很熟悉,穿過某個路口就是高中校門,沿着這條道路再往前,爬滿藤蔓植物的灰色牆面背後是各式各樣的小吃店,因為地理位置極佳加上物美價廉,大多數店鋪不僅沒有倒閉,甚至連裝潢都沒有太大的變動。
印象尤為深刻的是一家西式快餐,雖說有模仿肯德基和麥當勞之嫌,不過高中生是只考慮性價比和口味的生物,壓根沒什麽人在意那些。那幾年月島螢和山口忠同在排球部,為了控制飲食經常很長時間不被允許吃高油鹽糖的食物,賽後山口忠總是會拖着月島螢去吃放縱餐。
“四個漢堡一份炸雞兩份薯條一份薯角兩杯草莓奶昔,大杯。”
他興致勃勃地向月島螢介紹他的點餐理論:“阿月你怎麽樣?我超超超超級餓!兩個漢堡會不會不夠吃啊?我點了一份新推出的薯角,不知道好不好吃,保險起見我還要了兩份薯條!一份用來和薯角做對比,另一份我們一起吃吧?不吃點肉也不行呢!另外,草莓奶昔用來解渴!”
“山口,你一個人吃得了那麽多嗎?”月島螢點完把菜單放在面上,抱着雙臂,嫌棄道:“薯條和薯角只是形狀不一樣?味道怎麽會有差別呢?再說這種對比方式也太可笑了。”
月島螢對于這種“垃圾食品”向來是嗤之以鼻的,山口忠總是腹诽:“草莓蛋糕難道就不是垃圾食品了嗎?”但是看在月島螢每次都願意陪他來的份上,他就當月島螢口不對心好了!
“還是薯條比較好吃!”飯畢山口忠點評道,又問:“你覺得呢?阿月?”
月島螢還在喝他的草莓奶昔,言簡意赅:“薯角。”
“啊?你真是……”山口忠一個急剎把“沒有品味”四個字吞進肚子裏:“你是故意這麽說的吧?”
這回月島螢怎麽也不開口了。
……
山口忠整個人都蔫蔫的,應付過父母的詢問,回到卧室“咚”地摔到床上,窗邊櫃子的位置沒有變,照片表面的玻璃被擦得锃亮,山口忠把沙漏挪走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插着洋桔梗的細頸花瓶,花朵完全幹燥,大部分都是宛如月光般的純白,有幾枝的花瓣不可避免地泛黃,山口忠沒舍得扔。
按照山口忠原本的計劃,那張照片會“光榮退休”,他會在相框裏換上他和月島螢的雙人畢業照,但是畢業那天月島螢沒有出現在任何一個人的鏡頭裏。
那天天氣絕佳,晴天微風,碧空如洗。
他拿着棉花摻雜松果的花束——他在路邊的花店買的,往屆的畢業生總是人手一束花,來學校的路上碰到同年的校友也大多如此,山口忠在花店門口停頓了一會。
阿月大概是不會買花的。
于是山口忠選了一束低調的棉花,偏暗色系的包裝,免得阿月嫌棄太花哨。
他興沖沖地回到教室,大家三三兩兩聚到一起,因為當天允許學生随意走動,教室人數不齊,他們大概都去其他班級找自己的朋友或是陪家人去了,他乖乖坐在座位,鞋底一下一下節奏性地觸碰地面,偶爾看看教室門口或者窗外,左顧右盼地期待月島螢出現。
待會他的家長會帶相機過來,山口忠準備拉着月島螢去校門口或者排球部活動室之類的地方拍照留念。
如果阿月不答應,就讓爸爸媽媽來開口,他總不會不給長輩面子吧?或者我去蹭他家的鏡頭?
山口忠撥弄着棉花柔軟的纖維,心情也随着棉花變得輕飄飄的。
他不會不答應的吧?阿月只是有點傲嬌而已嘛。
教室人聲嘈雜,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了一下,山口忠感到奇怪,誰會在這時候發信息過來?該不會是有電話沒接到?
他點開信箱,沒想到是月島螢的短訊:山口,你到活動室來一下。
山口忠單方面覺得這句話的語氣很嚴肅,畢竟月島螢一般情況下是不會發信息的,以為有什麽緊急事件,顧不上考慮月島螢有事為什麽不直接打電話過來,萬一他沒有看信息該怎麽辦?就立刻一邊小跑一邊回複“好的,馬上來”,朝活動室趕過去。
還沒有到各個社團送別前輩的時間,那裏人并不多,山口忠的視線在寬敞明亮的空間裏繞過一圈又一圈,還是沒能找到月島螢。
手機再一次震動:來了嗎?
緊接着是另一條:我在逃生通道的那扇門背後。
得到準确位置信息,山口忠幹脆沒有回複,急匆匆地往逃生通道走,雖說室外溫度比較低,但是經過劇烈運動加上在室內呆了一段時間,山口忠還是感覺有些燥熱,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活動室。
“阿月!”他猛地推開門:“這裏有什麽事嗎?”
“我剛才一直待在教室,我以為你還沒來學校,正打算問問你在幹什麽呢,”山口忠輕喘,他還停留在畢業的興奮情緒裏,臉頰紅潤,往常沒什麽存在感的雀斑像是在皮膚上跳動,他仰起頭,眨了眨眼睛:“怎麽了嗎?”
門背後是斑駁的水泥牆面和安裝了金屬扶手的樓梯,兩邊種滿了深綠色的灌木和不知其名的矮樹,因為缺乏修剪,顯得淩亂卻又充滿生機,草地是自然生長,已經被抄近道的學生踩踏出一條窄小的路,往前走就是學校的塑膠跑道和足球場,畢業日學生會在那裏舉辦活動,他們所在的位置,人聲依稀可聞。
月島螢站在陰涼靜谧的空氣裏,穿着、表情、動作等等,一如平常,然而多年後山口忠再次回想起來,當時月島螢的模樣卻恍如昨日,他依舊能夠清晰地感覺到,眼前的人絕對有哪裏變得不同了。
月島螢像表演魔術一樣,不知道從什麽地方變出來一束純白的花,然後在山口忠的笑容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時候,他看到月島螢的雙唇溫柔地觸碰了幾下。
“山口,我喜歡你。”
白色的花束已然被他握在手中。
他脫口而出:“可是,我不喜歡男人啊。”
直至今日,山口忠仍然認為,那是不值得被紀念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