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山口忠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他站窗邊來回踱步,考慮待會給月島螢打電話該如何措辭,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撥出號碼,聽筒裏是“嘟——嘟——”的提示音,彌散在冰涼漫長的黑夜裏,讓人無比的焦灼。樓下傳來熟悉的手機鈴聲,他驀地站定了,窗外的路燈下好像立着一個人,清瘦、高挑,還穿着白日裏的黑色校服,光影中整個人看起來濕漉漉的,沾染了露水一般——是月島螢。
他在樓上沖月島螢大喊:“搬家為什麽不告訴我?!”
“阿月——”
山口忠奇異地發現自己竟然無法出聲,他看着月島螢終于接起了電話,才意識到自己原來還握着手機沒有挂斷。
他的心髒開始劇烈地跳動,右手卻克制不住地将聽筒貼在耳邊。
月島螢的聲音冰冷空寂:“我再也不想看見你。”
醒來時天色還灰蒙蒙的,山口忠努力睜開眼,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手機。
信箱裏空空如也,未接來電還停留在前幾天的推銷電話。
他斟酌着打出幾個字複又删去,接着把手機扔到一邊,盯着空茫茫的天花板。
他該和月島螢說些什麽呢?
過去那一封一封充斥着歉意的郵件、短信、還有無數沒能打通的電話,在這麽多年的別離面前,“對不起”顯得那麽空洞無力。
山口忠猛然回憶起他和月島螢失聯的第一年,在長時間的單方面聯系無果之後,他終于按捺不去了東京,月島螢的成績在任何時期都是最好的,自然而然考入最好的大學,周遭一切建築在山口忠眼中都稱得上龐大恢宏。那裏沒有任何熟人能為他指路,他一路摸索才走到月島螢就讀的院系。
月島螢穿着高中時期的大衣,提着一個鼓鼓囊囊的書包,整個人更加瘦削,一個同樣學生模樣的男孩跑過來遞給他一束花,月島螢沒有任何推拒地收下了,他們面對面聊一些山口忠聽不見的話題,從山口忠的角度只能看見月島螢的背影,他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機,如果這時候他給月島螢打電話他會不會接呢?手機屏幕已經輸入完整的號碼,他遲疑了一會,遠處的月島螢單手整理了一下書包肩帶,似乎是道別之後轉過身,臉上還留存着沒有抹去的笑容,那一捧玫瑰的豔麗顏色直直插進山口忠的瞳孔。
他把手機塞回了口袋,匆匆忙忙離開。他想,命運牽引着他來到這裏,是為了懲罰他沒能認清自己的心嗎?
月島螢是抱着什麽樣的心情和他相處的如今他再清楚不過,如果這種心情沒有了,他又能找到什麽理由繼續糾纏不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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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島螢和他交換號碼,想必也不是為了給他接近自己的機會。反倒是他本人作為一個幼稚園老師,囿于陳年舊事,畏畏縮縮,連家長的電話號碼都束手束腳地不敢去要,簡直是完完全全地失職。
山口忠沒辦法繼續躺下去,他動作迅速地洗漱好,準備一家人的早餐,接着解決完早餐飛速出門,連媽媽在餐桌上問他“今天有什麽活動嗎”都沒有聽見。
他佩戴好小象勳章和其他老師一起等在大門口,溫柔地和每一個入園的小朋友打招呼,關門時間快到了,山口忠着急地看看手機,又過了幾分鐘才看見月島螢的身影,小希蹦蹦跳跳跑過來:“小忠老師早上好!”
月島螢跟在她身後,只是狀似不經意地掃了他一眼,快得山口忠看不清。
“叔叔,不打招呼很沒禮貌哦~”小希戳戳月島螢的腿,月島螢很輕地說了一聲“早”。
山口忠可以肯定月島螢沒有休息好,兩個偌大的黑眼圈挂在他的眼眶下難以忽視,上眼皮仔細看也無力似地堆成小褶,靠他緊皺眉頭才得以支撐。
他試探着問道:“您沒睡好嗎?”
月島螢只是轉身道:“時間快到了,麻煩您了。”接着頭也不回地走了,留山口忠一個人怔在原地。
小希拽了拽他的上衣,催促道:“上課啦小忠老師!”
“哦、哦!好。”山口忠牽着小希的手回到班級。
這一整天,山口忠都在思考那是怎麽一回事?從頭到尾,月島螢都像是很厭煩他似的,連一個眼神都不屑留給他,自己有做錯什麽事情嗎?是不是因為月島螢為了小希不得不把電話號碼給他,而他一直磨磨唧唧不主動,所以月島螢才對他失望和生氣?
山口忠打起精神來教小朋友們畫畫、唱歌、和他們做各種各樣的游戲,但是一到休息時間,他就魂不守舍的。
午餐,山口忠又鬼鬼祟祟地挪到小希身邊,替她戳開酸奶,問道:“小希,昨天休息得好嗎?”
小希握着小勺子,睜着大眼睛看他:“好呀!怎麽啦?”一副懵懂的樣子。
“沒有......”山口忠強笑道:“我看月島先生好像不太舒服的樣子呢。”
他壓低聲音:“月島先生是不是不開心呀?發生什麽事了?小希知不知道?”
小希搖頭:“我不知道,叔叔今天睡懶覺了,所以我才差點遲到呢!嗯?好奇怪,叔叔從來不睡懶覺的。”
“這樣啊......”山口忠若有所思。
“小忠老師,你可以自己去問問他呀!你們以前不是好朋友嗎?”
山口忠不可置信地擡起頭:“你怎麽會知道呢?是阿、是月島先生告訴你的嗎?”
“不是,是我爸爸和我說的。”
是啊,之前小希的父親時常會來接送,畢竟是弟弟從前的摯友,不可能不認識,他們偶爾還會聊兩句,只是面對成年人,山口忠沒有辦法提及月島螢的名字,他也從未在小希的父親那裏聽到有關月島螢的只言片語。失落的情緒從身體裏漫上來似的,遍布四肢百骸,他悶悶地回答:“哦,我知道了,謝謝你小希。”
下午放學時間,山口忠像往常一樣陪着小朋友們等待家長來接,這次月島螢非常準時,外面的校車還沒有開走,他已經出現在班級門口,小希癟癟嘴,知道今天沒有“遲到禮物”了。
山口忠趕緊站起來,禮貌地笑:“您好。”他已經認定了月島螢是氣惱于不得不再次和自己産生瓜葛,內心充滿了歉疚,以至于他開始反思自己會不會過分殷勤,殷勤到了惹人嫌的地步?
誰知道月島螢較之于早晨“變本加厲”,連慣常的問好都沒有,牽着小希的手扔下一句道別就離開了。
山口忠透過敞開的門看到園外暗沉的天空,表情僵在臉上,面部肌肉動彈不得,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緩過神。
原來今天是陰天啊。
這種詭異的狀況一連持續了一周。
天氣不佳,連日的烏雲密布摻雜灰色幕布似的小雨,月島螢帶着更加陰暗的神情,一次又一次無比準時地出現在山口忠面前,原來還帶着稱謂的問候語現在直接簡化成了“早”和“再見”,山口忠簡直要懷疑他曾被邀請過去吃一頓晚餐這事從未發生過。
在月島螢又一次無視山口忠的問好,帶着小希離開之後,山口忠焦躁得想要把月島螢的電話號碼删掉,他郁結于心地打開界面,又皮球漏氣一般很快放棄了。要是得到月島螢的號碼而代價是再也不能和他說話,山口忠寧願這串數字從來沒有在他的通訊錄裏呆過,但是事到如今,删除它又有什麽意義呢?
夜晚山口忠躺在床上,猶豫許久終于編輯好一條短訊發送出去:月島先生,請問我做錯什麽事情了嗎?如果有的話,我很真誠地向您道歉。
山口忠舉着手機滑動屏幕,直到半夜手機砸在他的鼻梁上,他瞬間驚醒了,着急忙慌地查看信箱,依舊沒有回信。
這種情況再一次證實了他的猜想——他被月島螢徹徹底底地讨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