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06
“小忠”歡脫地繞着月島螢和山口忠打轉,月島螢把它攆出去,在山口忠身後将門帶上,他捂住嘴輕咳了幾聲。
這是他們重逢以來的第一次獨處,山口忠局促地問:“你還好嗎?燒退了沒有?怎麽不去......沒有去看醫生嗎?”
他特意不帶稱呼,似乎這樣就能夠拉進二人之間的距離。
月島螢沒有說話,徑直接過他手上的托盤放在桌上,越過山口忠關上了衣櫃的櫃門,最後才回到床邊坐下,于是他的目光便跟随着月島螢仔細地觀察了一圈,房間面積很小,家具只有最基本的床、書桌椅和衣櫃而已。
更能引起他注意的是,房間的書桌、地面上幾乎沒什麽雜物,要知道從前的月島螢雖然喜好整潔,但卧室裏的書籍、光碟還有各種男孩小時候會鐘意的手辦玩具是一樣不會少的。山口忠乍然間記起小希告訴他的話,月島螢只是暫時回來休假罷了,等假期結束,他就會回東京去。
如果月島螢打定主意未來在東京發展,那麽他就沒有必要在這裏久居了,竟然住不了多久,又何必耗費心力布置呢?
山口忠盯着身側除了托盤以外空蕩蕩的木質桌面——過去月島螢的書桌上,該有一張和他房間窗邊櫃上一模一樣的照片。
月島螢用眼神示意山口忠坐下:“只有那一把椅子,你坐吧。”
“哦。”山口忠邊把椅子往外拉邊坐下,桌腿劃過地板發出刺耳的噪音,他仿佛觸發了彈簧機關“唰”地站起來,道歉的樣子幼稚得像個未成年的男孩子:“對不起!我太不小心了!”
月島螢狀似随意地交疊雙腿,微曲上身,右臂支撐着臉,在他未看過來之前已經別過臉,輕飄飄地說道:“急什麽?”右手手指跟着一下一下地輕觸臉頰,頭發長得恰到好處,遮擋住山口忠窺探的心思。
山口忠複又坐下,腦子裏瘋狂搜刮,急不可耐地要找出幾個恰當的話題,一晃眼相對無言的時間已經超出山口忠的接受範圍,他眼神亂飄,托盤裏的藥物像是救命稻草。
“你先吃藥吧?阿姨說這個要飯前十五分鐘吃。”他把盛着藥片的瓶蓋和涼白開遞給月島螢,見對方沒有抗拒,仰起頭就水吞服,他心裏頓時輕松了一些。
至少月島螢還沒有厭惡他到不顧自己身體的地步不是嗎?
月島螢咽下藥片又喝了幾口水,将玻璃杯和瓶蓋還給山口忠,山口忠正準備坐下,月島螢悠悠問道:“山口,你來這裏幹什麽呢?”
山口忠瞬間感覺宇宙中黑黝黝的蟲洞轉移到了他的身後,逼得他不敢回頭。他當然想直截了當地回答“我擔心你的身體”,但是如果這并不是月島螢想聽到的答案呢?他盲目地認為他們之間的關系已經有了起色,可是這段關系又一夕之間降至冰點,而他束手無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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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令人窒息的沉寂,他悶聲道:“沒什麽事,我想我們以前畢竟是朋友嘛!聽說你生病了,我就來看看你。”
山口忠回頭的動作緩慢得如同開了零點五倍速,直到他終于敢于直視月島螢,他發現對方已經坐在了離他一臂距離的床頭,手肘支在桌面,更驚悚的是,月島螢大概一直目不轉睛地觀察着自己。
山口忠思來想去還是決定用年少時期的友誼做借口,他不由得心跳加速,猜不到月島螢對于他的理由會作何反應。
月島螢板着臉:“以前是,現在就不是了嗎?”
這種語氣實在太孩子氣,山口忠禁不住吃驚,很快回答:“現在、現在也是嘛!”
“你......”月島螢沒能說出完整的一句話,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山口忠立刻把水杯遞過去,站起身在月島螢身邊輕拍他的背:“你慢點喝,別急!”
月島螢咳了一會兒,緩過來時面上的紅暈都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萎靡的蒼白,整理好的前額發又亂了,神色倒像是比之前更難受。
他用極為深沉的語調問山口忠:“你沒有什麽話想對我說嗎?”
月島螢似乎在等,山口忠的眉毛耷拉下來,周遭的空氣慢慢醞釀出濃重的悲傷,他苦于自己貧瘠的語言,竟然沒有辦法在不打擾到月島螢的情況下剖白自己的心跡。
山口忠強笑着開口,嘴裏苦澀從舌根泛濫到心口:“對不起,阿月,我想和你道歉,一直以來都想......”
月島螢即使是病弱也照舊能露出山口忠所見過的,最刻薄的表情,他偏着頭斜睨山口忠一眼:“你就想說這個?”
“哦哦,還有......小希說你是回來休假的,你的假期什麽時候結束啊?”月島螢無疑已經生氣了,山口忠面紅耳赤,只能趕緊把自己想知道的問題問出口。
又是短暫的沉默,月島螢低笑了一聲:“下個月,下個月我就走了。”他又提高了音量,用對待陌生人的方式問:“您還有什麽事嗎?......小忠老師?”
“欸、欸......哦,沒有了,我、我就是想說,你生病了要好好休息,我......”突如其來的巨大轉變打得山口忠措手不及,他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說話變得語無倫次。
“煩死了......”月島螢抱怨道。
他伸手拿過玻璃杯把剩下的水一飲而盡,像服下一劑鎮定劑:“小病而已,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您就不用費心來看我了,感冒發燒是會傳染的。”
“我......”山口忠看着月島螢身上的色彩一點點流失,分不清暗淡的到底是他的眼神還是別的什麽。
這怎麽會是小病呢?“就算是再低的燒也必須要及時治療”這不是月島螢告訴他的嗎?
山口忠想問問月島螢還記不記得高中唯一一次的社團合宿,他們到了預租的體育館附近,準備修整一晚第二天就去參加集體訓練,結果他當天晚上就病倒了。旅館的溫度計并沒有顯示多麽誇張的數字,山口忠找負責人要來藥箱,随便吃了幾顆就當做無事發生地跑去洗漱了,到了第二天他醒過來整個兒被窩都是濕的,正當他虛弱地哼哼以為自己被整個社團抛棄的時候,月島螢端着午餐和藥盒進來,毫不客氣地嘲諷他:“山口,這下可以偷懶了,開不開心?”
“阿月,講話不要那麽難聽嘛!”山口忠卑微道,聽聲音簡直稱得上“氣若游絲”,顯得更可憐了。他忽地想起來什麽,忍着頭暈問:“阿月怎麽不去訓練呢?”
“還不是因為你嗎?就算是再低的燒也必須及時治療啊!”
月島螢把牆邊的矮桌挪到山口忠身邊,他蹲下來,輕聲問:“餓不餓啊?想不想吃飯?”
他身上穿着社團統一發放的運動套裝,他将外套拉鏈拉到最頂端——這樣的衣服山口忠也有一套。
至于其他人有沒有,對山口忠而言就不重要了。
那時山口忠總是有無數的機會站在月島螢身邊,他想,能和阿月待在一起真好啊。
......
他急切地想要解釋,月島螢只是冷硬地打斷道:“我怕您待久了會被傳染,影響到您的工作就不好了。”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逐客令了,作為一個成年人,山口忠沒辦法裝聾作啞,他按捺住心底裏的失落,沖月島螢擠出一個滿含歉意的笑:“對不起,月島先生,我以後一定注意不會再打擾您......您保重身體,祝您早日康複。”
“再見。”
言畢山口忠轉身離開,笑容挂在臉上,嘴角和雙腿都像灌滿了鉛,直直地往下墜,似有千斤重。
客廳的月島夫婦見他出來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山口忠機械地解釋道:“叔叔阿姨,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還有點事情沒處理,我就先回家了。”
“留下來吃一頓晚飯吧,山口。”夫妻倆挽留道。
“小忠老師為什麽要走呀?”小希抱着“小忠”坐在沙發上,“小忠”激靈地“嗷嗷”叫喚。
“不用麻煩了,謝謝叔叔阿姨,”山口忠婉拒了月島夫婦,又對小希說:“老師家裏有點事情得馬上回去,明天見吧小希!”
“好吧,既然你家裏有事我們就不留你了......對了,阿螢怎麽沒出來送送”
山口忠連連擺手:“不用了不用了,他身體不舒服還是得多休息,不用他送!我自己走就好!”
他說着往玄關走,很快換好了鞋。
“小忠”跟着小希跑過來,小希說道:“老師你下次還要來我們家玩哦!‘小忠’也很喜歡你呢!”
山口忠看着小泰迪熱情地朝他搖尾巴,心想月島螢給小狗取這樣的名字只是巧合吧?又或許它早就有名字了,而月島螢只是出于尊重所以沒有改呢?他讓小希對自己隐瞞也只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吧?
他的鼻腔開始發酸,不願意再一次對小希撒謊,只是含糊地說了幾句“再見吧”就落荒而逃,剛一出門,溫熱液體滴落在他擡起的手背上。
天色黑得徹底,這一片居民區的路燈稀疏,光束下的夜色像慘白的霜,其餘地方是山口忠需要一次又一次地穿過的濃稠的黑暗。
從月島家出來,他由走到跑,冰冷的空氣大股大股地灌進他的肺腑之中,喉嚨裏仿佛有血液湧上來,可這不會比月島螢更令他難過了。
悲傷的重壓讓他不得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