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月島螢回到家,小希和泰迪窩在沙發上看動畫片,小姑娘盯着屏幕裏的卡通人物哈哈大笑,對當下的特殊氣氛渾然不覺。父母看向他,眼裏滿是擔憂。
他邊往卧室走邊拉開長外套的拉鏈,露出裏面的睡衣,立刻就被低溫凍得咳嗽。
“沒什麽,吃飯吧。”月島螢解釋道。
他側着臉,若無其事地摘下眼鏡:“我去換一件衣服,你們先吃。”
父親嘆了口氣,雖說月島螢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喜怒不形于色,可畢竟血濃于水,他是多麽執拗的性格他們再了解不過了。那麽多年過去,月島螢都沒能将對山口忠的感情抹去,他們眼看着自己的兒子一點一點封閉自身,似乎有一種無形的壓力,密密麻麻的絲線一般,紛亂纏繞,最終将他完全束縛,他逐漸變得冷冷清清,寡言少語——他很難再把家人當作可以依靠的後盾。
如果當初他們不妄加阻攔,也許這種感情就不會成為他執念一般的存在。
母親終于按捺不住跟上去,小心翼翼道:“阿螢,是爸媽當初做得不對,耽誤了你,你回來這些日子一直想見他我們都知道……我們也不敢多問,那孩子,他還是不願意接受你的心意嗎?”
不甘、失落、悲傷像沸騰的水,在月島螢的腦袋裏不斷翻滾、膨脹,原本就讓他頭疼腦熱的病情在不斷的刺激下驟然加重,把負面情緒發洩到家人身上不是他的本意,他保持冷靜回答道:“沒關系,我早就知道答案了......”我只是不甘心而已。
“你們先吃,不用等我了。”月島螢關上了門。
門把“啪嗒”落鎖,他把外套搭在椅子上,十幾分鐘前山口忠還坐在那兒,而現在,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裏,最後一絲他的溫度也已經消失了。月島螢脫力地倒在床上,出神地望着空茫的天花板。
明知道結果,為什麽不放棄呢?他問自己。
只要繼續和山口忠做朋友,對,就是那種工作不忙時偶爾出來聚聚,吃飯喝酒插科打诨,有事兒電話或者社交軟件聯系,沒事兒估計就要等待日歷上那幾個特定的節假日才能匆忙見上一面的朋友關系,只要這樣,他就不需要自我折磨般地隐忍着不出現在山口忠面前,不需要陷入對山口忠有所回應的病态的期待裏。
但是“和從前一樣”只是虛無缥缈的童話,十幾歲時還能親密無間,到了如今這個年紀,為生活奔忙還來不及,他又憑什麽要求山口忠無條件地為他付出時間和精力呢?更何況他們所謂的友情早已經變質,一但确認了自己對山口忠的喜歡,他就再也沒有辦法佯裝不知地繼續以朋友的名義待在山口忠身邊了。
月島螢眼前又出現山口忠在街道上奔跑的背影。他想,這麽多年山口忠好像一點都沒有變,腼腆害羞的時候表情會不自覺地變得很豐富,有時忍耐不住咋咋呼呼的,對待任何人都那麽善良而富有耐心,他的心像棉花一樣柔軟和敏感,剛才自己的态度那麽差,他明明是來示好的,他該有多傷心呢?
月島螢撐着床沿站起來,從衣櫃裏取出倒扣的相框。照片保存得很好,沒有一丁點兒發黃的痕跡,月島螢還能記得那天他應付完父母,正百無聊賴地戴着耳機聽歌,心裏想着“全天自由活動,還不如多上幾節課呢”,山口忠嘴裏喊着他的名字跑過來,硬是要和他拍合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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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向來讨厭這些“形式主義”的紀念儀式,問道:“我們不是天天都見面嗎?拍合照完全是多此一舉吧?”
山口忠雙手握住他的手腕,懇求道:“就一張!就一張!阿月!紀念一下嘛!這可是高中生活的第一天!”
那時候月島螢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會那麽好說話地把耳機摘下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老老實實地站在山口忠身邊,讓他的家人拍了一張又一張。他只是單純地感到震驚:他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認為“山口忠那眉飛色舞的樣子真是可愛”的人了。
月島螢喜歡山口忠,至于時間、地點、事件,都不能确定。
但等他明确這一點時,他已經着手準備告白了。
戀愛的心情輕而易舉地左右了月島螢的思維,純白的洋桔梗夾着幾枝花苞、淺綠色的包裝紙和白色絲帶,那束花被他握在手中的時他甚至覺得不可思議,以前的月島螢大概想不到自己會有寄情于花語的一天。這種畢業日随處可見的東西應該不至于讓山口忠尴尬吧?
他把地點定在學校裏的一個隐秘角落,畢竟同性之間的感情在校園裏還是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這裏植物覆蓋率太高,周圍是高大的水泥牆面和短短的樓梯,活動室二樓恰巧凸出一個角,只有零星的陽光透過側邊的樹冠落在地上,溫度估計是比其他地方要低,只是站了一會月島螢就已經雙手冰涼了,不過他不會讓山口忠在這兒待太久。
他給山口忠發了一條短訊,山口忠很快就來了,臉頰紅撲撲,氣喘籲籲地問他“有什麽事嗎”?一看就是馬不停蹄地跑過來的,對待月島螢他向來如此。
月島螢感覺自己的心髒好像源源不斷地湧上暖流,他注意到山口忠手上的棉花,立刻就反應過來這很有可能是山口忠準備送給他的畢業禮物。
如果有人問月島螢:“世界上誰最有可能喜歡你?”他的腦海中一定會飛快地蹦出“山口忠”的名字。
他意識到自己有些太過緊張,怎麽還開始莫名其妙地幻想了呢?不過,也許山口忠也對他抱有同樣的心意呢?于是他終于将長久以來的感情訴諸于口了。
象征着“永恒不變的愛”的花束終于交付出去。
“可是,我不喜歡男人啊。”
山口忠驚訝的表情還停留在臉上,突然,逃生通道的門發出“砰”的震耳聲響,社團的後輩大聲喊道:“山口前輩!二年級3班的松崎同學正在找您!您快去吧!”
他事先并不知道月島螢也在,看到一直以嚴肅毒蛇著稱的月島前輩,不正經的表情很快就消失得一幹二淨:“啊!月島前輩您也在啊?”
“山口前輩,快走吧快走吧!”他似乎完全沒能發覺月島螢和山口忠現在是什麽狀況,也是,誰能憑空想象兩個同性之間存在超出友誼的感情呢?
山口忠猛地吃了一驚,這時才恍然驚覺剛才發生了什麽,怯怯地看了他一眼,報備似的:“阿月,我......我先離開一下。”接着就在後輩的催促下離開了。
月島螢的心口仿佛被山口忠的眼神刺了一下,被釘在原地似的愣了一會兒,才想起要一探究竟,跟了過去。
高三年級的走廊上圍滿了人,大家不約而同地起哄,到處都是男生女生發出的驚嘆聲,還有不斷舉起的正在拍攝的手機。月島螢靠身高優勢慢慢往前擠,遠遠地看到一個身材嬌小的女生屈身遞給山口忠一個信封。月島螢認識這個人,前不久社團裏的人還在聊她和山口忠的八卦,只是月島螢并沒有放在心上,那時他盲目地認為,山口忠身上發生的任何事,他都會是第一個知道的人,如果山口忠沒有告訴他那無論什麽事都是無稽之談。
森崎說一句,周圍的觀衆們就跟着喊一句“答應她”!陣陣呼喊還有交談間的雜音讓月島螢聽不清楚她到底說了些什麽。
衆目睽睽之下,最後,山口忠把手中的棉花交給了森崎,又是一波又一波或是羨慕或是慶賀的呼聲,山口忠牽着那個女生往月島螢的方向走,月島螢下意識地往後退,躲進了教室裏。
他成功了,山口忠并沒有看見他。被教室牆壁擋住前的最後一刻,月島螢看見山口忠的襯衫沒有了第二粒扣子。
他還記得那個流傳在高中生之間的他曾經嗤之以鼻的傳言,而擺在他眼前的事實是,山口忠把他的真心交給了一個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