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08
那天月島螢沒有給山口忠找到他的機會,提前離校了。
他戴着耳機和圍巾,走在空蕩蕭瑟的街道上,周身仿佛立起一道隐形的屏障。
山口忠送給森崎棉花時羞澀的表情還歷歷在目,他拉着女孩兒的手急忙離開的畫面更是蠻橫地鑽進他的腦子裏。
他是不是做錯了?月島螢不禁懷疑。對他來說,喜歡僅僅是一種比較特殊的心情而已,他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确自己對山口忠的感情。但是他卻被這樣的心情沖昏了頭腦,沒有考慮到表白這一舉動會不會對山口忠的生活造成影響?
或許山口忠內心是排斥這種性向的呢?是他先入為主、狂妄自大地認為他對山口忠的性格了如指掌,可是事實并非如此,森崎的事兒山口忠不就沒有告訴他嗎?他所做的一切自以為慎重,其實唐突不合時宜的事情,只能證明他們的心意并不是互通的,這樣只會把山口忠推得離自己更遠不是嗎?
他的人生中極少遇到這種情感問題,而且,他竟然在碰上困難後臨陣脫逃了!
家裏只有父親和哥哥,他們見月島螢回來,神情古怪。
月島明光問:“阿螢,你怎麽這個時間就回來了?我們還打算待會一起去你的學校呢!”
月島螢慢條斯理地取下圍巾,神色恹恹:“不用了,我身體有些不舒服,就不去了。”
“啊?哪裏不舒服?”
“沒什麽大事,可能是因為昨晚熬夜了,加上天氣冷,有點頭暈,不用擔心。”
月島螢走過去,父親笑了笑,說:“那就好那就好……對了!阿螢啊,爸爸要告訴你一件事,咱們要搬家了,公司上個月給我發的通知,需要去東京工作幾年,而且你哥他原本也是準備在那邊發展的,所以……你要不要考慮去東京上大學呢?我記得你的報考名單裏有那邊的大學來着……”
哥哥和父親都展現出無事發生的輕松樣子,其實敏銳如月島螢,早就發現了家庭的異樣,母親頻繁離家,每次的借口都是去外婆家或是和朋友出去旅行幾天,月島螢知道他的母親雖然看上去比同齡人時髦一些,骨子裏卻還是比較保守,并不是喜歡游山玩水的性格,況且二年級時母親就十分緊張他的學業,怎麽到了畢業反倒動不動出門?一切的一切都讓月島螢感到反常。
只是他們刻意隐瞞,必然是不想讓他在畢業的關鍵時期受到幹擾,月島螢也就順水推舟,裝做什麽都不知道,免得他們兩頭操心。
可是現在事态已經嚴重到需要搬家的程度,他不得不問:“爸,到底出了什麽事?我早就知道不對勁,現在我已經畢業,你們可以告訴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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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支支吾吾的,還是故作鎮定地回答:“你媽她……生病了,需要去東京治療。而且時間比較長。”
“治療的費用比較高,我們家原本條件就一般,房貸還沒有還完,再加上一些大大小小的開支……只能先把房子抵押了。”月島明光解釋道。
月島螢默然地站了一會,突然看向月島明光,問道:“那你的女朋友呢!她不是早就決定留在這裏,工作都已經安排好了嗎?”
往常,月島螢的生活除了學習和社團幾乎就沒有其他的空餘時間,他也從不關心什麽娛樂八卦之類的事情,當下抛出的問題倒像是想要調節氣氛而故意為之。
月島明光苦笑:“她已經和我提分手了,我們倆還是不合适呢。”
說着他走上前調侃道:“阿螢,有沒有女孩子跟你表白呀?我看你從小就很讨女孩子喜歡,而且,山口他有跟我說過,很多女同學向他打聽你呢!今天可是很特別的日子哦!”
“沒有。”月島螢回答,眼神恍惚,看不出在想什麽。
他反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如果她足夠喜歡你,或許就不會和你分手了吧?”
他結束了話題,回到房間關上門,為了逃避現實,他甚至刻意回避父親的問題。
去東京念大學?月島螢想,他并不願意離開這裏,先不說山口忠的意願,他本人對于未來的規劃也是留在本地。可是事到如今去不去已經不是他可以選擇的了,從父親的語氣就能夠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家裏的經濟條件他心裏也很清楚,父親和哥哥都必須去工作,這個關口自己怎麽可能抛下家人一個人留下?
月島螢垂着眼睫,靠門站着。他原本打算向山口表白之後就坦白自己的性向,這在普通的亞洲家庭中本就是大概率難以令人接受的,現在這種情況更是讓他沒辦法開口了。
他一直郁結到晚上,反反複複地翻看手機郵箱裏清一色的道歉短信,發件人都是山口忠,無一例外,他不知道該怎麽回複,事已至此,他已經不知道如何應對,難道雲淡風輕地說一聲“沒關系”嗎?還是若無其事地以一句“我要搬家了”結尾?其實怎樣都好,但是為什麽自己打出了那麽多字,卻膽小到發送不出一個?直到再沒有新的信息發過來,月島明光敲響他的門。
月島明光開門見山,問:“阿螢,你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月島螢思考半晌,才答:“我喜歡人的是男性。”
“我已經和他表白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錯了?”
月島明光皺着眉搖頭:“沒有,你沒有錯,你只是對着心儀的人坦白了你對他的感情,這怎麽會是錯呢?”
“可是他也是男人,他可能……不能接受。”
“你也并沒有強迫他接受不是嗎?你的喜歡不是錯,他對你并沒有同樣的感情,這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月島明光溫聲寬慰道。
聽到這句話,猛然間,月島螢的心顫抖了一下,有一股怪異的感覺逐漸泛濫成災。
他抓起挂鈎上的校服外套,邊穿上邊跑了出去:“我出一趟門,馬上回來!”
從月島家到山口家的那一段路,月島螢爛熟于心,他奮力奔跑着,終于到了山口家樓下,本應該亮起淡黃燈光的窗戶卻黑得如同夜色一般。
他站在一棵大樹下,試着給山口撥去一個電話。
“嘟——嘟——嘟——”明明只是短短的幾秒,卻格外地耗費心力,月島螢撥出了一次又一次,最後,提示對方已關機的機械音終于割斷了他的心弦。
搬家貨車承載着大大小小的箱子離開的那天,月島螢再一次收到山口忠的來信,他看也不看地回撥過去。
耐心等待了好一會,山口忠才接起電話:“……喂,阿月?之前我和我爸媽去旅游了,我和你說過的,就是畢業那天,我的手機被我弄丢了,我給你發了好多信息,你都沒有回,我以為你煩我了所以才消失幾天……那個,對不起,你能不能不要生我氣了?”
山口忠是很勇敢的人,這一點月島螢很清楚,但是現在他很難不去想,是什麽讓山口忠如此畏懼呢?
望着車窗外一閃而過的山口家的窗戶,淡綠色窗簾被風吹得淩亂,有一角落在窗外。和山口忠相識之後,他有多少個白天和夜晚站在窗前向自己揮手呢?月島螢心想,即使是最後一天,他的運氣也不夠好啊。
月島螢定了定神,問道:“山口,你知道洋桔梗的花語是什麽嗎?”
山口忠遲疑了,他吞吞吐吐地說:“……我不知道,阿月。”
……
之後的日子就像上了潤滑液的齒輪,生硬而又快速地咬合、轉動着。
上課、打工、時不時地為母親陪護,無比繁忙的生活仍然沒能掩蓋月島螢心底裏的思念。即使和從前的同學聯系上,月島螢也不敢再特意提山口,但是似乎所有人都默認他們之間親密無間,當對方口中出現“山口忠”的名字,他只能按照成年人必備的僞裝公式,強顏歡笑着說“好久沒聯系”,這時候又往往會被追問“欸——怎麽回事?”這對月島螢來說簡直是一大酷刑。可是相反的,他又總是期待着能從他人口中搜集有關山口忠的一切,拼湊這些零散的碎片幾乎是那段孤單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山口忠曾經試圖聯系過他,在接連碰壁之後的某一天,信息、來電銷聲匿跡。
每當月島螢疲憊不堪,他就會在自我厭棄和自嘲間買票回去,戴上鴨舌帽和口罩遮住頹然的面孔,坐在電車上思考“要不要和他打個招呼呢?”
“做朋友不就好了?一直這樣下去怎麽行呢?”
“他并沒有錯啊。”
“他有什麽錯呢?他只是不承認我的愛。”
他打定主意要和山口忠和解,月島明光說得對,即使沒有愛情,這麽多年的友誼哪能被輕易磨滅呢?他們都沒有犯錯,為什麽要鬧到不相往來的境地?
可惜這一切的決心,在見到山口忠之後就煙消雲散了。那個無比熟悉的身影——難得四下無人的時候,月島螢總是在心裏悄悄描摹他的輪廓。他離自己遠遠的,于是,自己的心跳聲也如同從遠處傳來,化成喧嚣的鼓點。
月島螢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
父母在外面敲門,關心道:“阿螢,出來吃點晚飯吧?”
月島螢起身打開門,說道:“爸媽,我下周就回東京了。”
他把那張合照倒扣,放進了抽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