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意難平
白淺覺得最近幾日自己總算有些時來運轉。先是外傷痊愈,每日裏終于不用再看着大師兄唉聲嘆氣的樣子心驚肉跳地喝藥;後是今日四哥白真竟特特攜了桃花醉來探她,着實是個意外驚喜。與四哥在房中抿着小酒就着零嘴談天說地暢聊八卦,窗外照進暖陽和煦,她眯起眼看向掩映在廂房窗外的一叢搖曳青竹,覺得自己似乎已經許久不曾這麽輕松過了。
此前她揣着一顆既驚又痛的心匆匆逃回青丘,不能宣之于口的欲望和痛入骨髓的了悟在心中反複撕扯,幾乎要将她逼瘋。她獨個兒躲在狐貍洞裏将自己灌得天昏地暗,怎奈酩酊大醉也不能助她将昆吾鏡中的情景忘卻半分,反而記得越發真切。
連日的劇飲終究引發了折顏用仙術壓下的傷,半醉半醒間周身痛楚難忍,她燒得渾身火燙,意識時而清醒時而模糊。昏昏沉沉間仿佛見到墨淵将她攬在懷裏柔聲安慰“師父在這裏”,又仿佛他将那雙涼涼的唇印上了她的。她在朦胧中伸手想要去拉住他的衣角,卻摸了個空。迷茫地睜開眼時,狐貍洞中卻又哪來的師父。連迷谷也被她用仙障阻隔在外,陪伴她的,只得一盞孤燈和滿地空壇罷了。
白淺伏在榻上失聲痛哭,愧疚和懊悔鋪天蓋地而來,心底被抑了數萬年的愛慕一夕被揭出,才知道原來貪戀一個人的心思竟會如同附骨之疽。只恨這愛慕之人還未曾得到,便已經失去。
獨自在狐貍洞養傷的時日孤寂煎熬,所以墨淵親自接她回昆侖墟時,她心中是感動和喜悅的。原以為只要能時常見到他便會滿足,便能斬斷情絲不再想念,卻沒想到只是陷入了另一個更痛苦的深淵。
自從回到山上之後,墨淵再不曾主動來看望她,也從無單獨交談。雖然課上遇到時對她的态度與以往一般無二,但她依然敏銳地從其中讀到了一絲冷淡的意思,便更加小心翼翼地謹守着做弟子的本分。怎奈控制得了行卻控制不了心,每次被墨淵的那雙鳳目掃過,她心中都如同驚濤駭浪般不能平靜。
相思的苦澀在心中狠狠糾纏,她知道自己不該,知道自己應當忘卻。但愈是克制,愛意卻萌動得愈加蓬勃。那癡戀如影随形,抑無可抑,從心底蔓延而至四肢百骸,從一顆種子迅速成長為參天大樹。見到師父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是一件令她雀躍欣喜的事,反而成了刻骨折磨。她不敢接近他,不敢同他說話,甚至連對視都不敢,只生怕自己一個沒克制住會暴露了心思,會招了他的厭棄。
與師兄們嬉鬧大約是唯一能叫她暫時抛卻煩惱的法子,雖說千回百轉的心思難免被他們看出一二,她倒也并不擔心。與夜華和離聽起來很丢面子,但卻是對她心底不能言說的秘密的絕佳庇護,無論是神思不屬還是泫然欲泣都有了上好的借口。只可惜近日來師父愈加嚴厲,衆師兄噤若寒蟬,就連大師兄也不敢再輕易掩護他們下山玩耍,她已經為此着實苦悶了一段日子。
有四哥相陪的輕松歡喜太過難得,是以哪怕畢方連門都不敲便擅自入房,也沒能敗了她的興致。她不但沒為這無禮舉動生氣,反倒覺得既然是在聊八卦,多一個人也更多一分趣味,便甚是好心地親手斟了杯茶遞給他。
卻沒想到畢方竟不是來聽他們聊天,而是為着來同她剖白的。
這番剖白雖然來得甚是突兀,但畢竟已不是第一次聽了,便也未在她心中掀起什麽波浪。白淺端着茶盅淡定地聽畢方講完,迎着那雙飽含深情的眼睛緩緩抿了口茶,心中掂量着該怎麽得體地婉拒才能不傷他的心。卻沒提防她四哥在旁忽然插口,言語中竟是大有贊同之意。
她猝不及防下差點沒被一口熱茶嗆死,掐着喉嚨把自己咳了個面紅耳赤。白真慌忙上來替她拍背,她拿一雙被嗆得淚水漣漣的眸子狠狠瞪着他:“你就這麽迫不及待想把我嫁出去?!”
白真一邊心有餘悸地撫着她的背,一邊嘆道:“就你這個毛躁性子,身邊有個人照拂總是好的,喝茶嗆住時起碼能幫你順一順氣。不光我這麽想,阿爹阿娘也這麽覺得。我看畢方就很好,畢竟知根知底。”
畢方在一旁聽了此話,感激地看了白真一眼,然後繼續用更加柔情似水的眼神瞅着她。
她被看得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心中雖是不樂意,一時卻又想不出什麽太好的借口,只得沖她四哥使了個眼色。
白真畢竟從小帶她到大,默契倒也十足,收到眼神便明白了意思,轉頭向畢方道:“你這番心意我定會轉達給阿爹阿娘,但小五正當傷情,你說這話的時機卻是選得不甚恰當。不如你給她些時間考慮考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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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白真如此發了話,畢方便不情不願地應了,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才轉身出去。
見他走了,白淺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苦起一張臉看着白真:“四哥,我如今在昆侖墟有師兄們照拂,并不會輕易把自己嗆死……”
白真愛憐地順順她的頭發,嘆道:“四哥知道,你和夜華剛決裂不久,心裏也是難過的。倒不是要催你嫁,只你畢竟是個女兒家,一直待在昆侖墟賴着你師父也不是長久之計。”
白淺心中狠狠地一沉,一股錐痛深入五內,瞬時間竟像是髒腑全都翻攪在了一起,痛得連氣也喘不上來。
她不能一直待在昆侖墟嗎……
是啊,她終究是要嫁人的。而師父終究也會另娶他人,她想要一直随侍在他身邊,一直做他的弟子,只能是無望的奢求罷了。
其實自己待在這裏,對師父也是困擾吧。前幾日他在課後單獨留下她,欲言又止地提起昆吾鏡的事來,她當時便懂了,師父只是因為感激她不顧安危的相救之恩,才願意又将她帶回昆侖墟。否則他定然還是會像過往的三千年一樣,時時刻刻對她避而不見的。
她在昆吾鏡中窺得了師父心裏的秘密,想必他也甚不自在。這件事當然是要徹底忘卻,才好兩廂俱安地繼續做師徒。她不忍師父為難,更不敢聽見絕情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便搶在前頭斬釘截鐵地稱自己什麽都不會記得,願師父不要挂在心上。說出這番話時她心如刀割,淚水沖進眼眶又被狠狠忍回。她垂着頭不敢擡起,直到聽見他一聲“很好,下去罷”才如獲大赦,轉身便匆匆逃走。
師父的意思便是她的意思。師父希望她不再記得,那她便不再記得。只是,為什麽心裏還會這麽難過?
見她愣愣地不說話,白真大悔自己不該提起夜華,連忙轉了話題,另說起西荒白玄治下的一件新鮮事來。
“西荒那些不識好歹的重明鳥,小五你可還記得?當年那一戰饒是大哥手下留情,他們族中青壯也死傷過半,兵力大減。這些年又被化蛇一再進犯,全仗着岐山地利勉強周旋,過得委實凄慘。前些日子聽聞外患重重下終是激起了內變,族中另推了新君。那新君倒是甚識時務,即位第一件事便是向大哥上表請罪,求大哥派兵保護。可是請兵也就罷了,他竟然還想将自己的妹子送給大哥以求邀寵,你道可不可笑?”
白淺勉強笑了一下,點頭應和:“是啊,這豈不是得罪了大嫂?”
“大哥只接了請罪表,對他的妹子敬謝不敏。誰想這新君生怕不能得大哥歡心,竟又請大哥以族中帝姬下嫁給他為後,兩家永為秦晉之好。可鳳九已承了帝位,我們家如今除了小五你,又哪來的第二個帝姬?他也不先打聽個清楚就想來攀附我的妹子,未免太過看得起自己!”
白淺抿了抿唇,對四哥話中的拳拳維護之意頗為感動。是啊,她雖是嫁過了一次,但依舊是阿爹阿娘和哥哥們的珍寶、身份高貴的白家幺女,配四海八荒哪個男仙都綽綽有餘。
只除了……她的師父……
心中又是一痛,眼前陡然模糊,竟然要掉下淚來。
長久待在師父身邊,會不會終有一日讓他生厭?這樣日日都看見他,心中的妄念又能壓抑到幾時?既是無望,還不如,盡早忘記……
白真見自家妹子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連着又講了幾件逗趣事兒也提不起她的興致,心中暗自嗟嘆不已。白淺發了許久呆,忽然擡起頭來向他道:“四哥,不如你同阿爹阿娘說一下,再為我擇一門親事罷。”
白真一愣:“你剛剛不是還不願嫁?”
白淺垂下眼簾:“剛剛是剛剛。我想了想,四哥說得有道理……我終歸是要再嫁人的,既然要嫁,是早是晚也沒什麽區別。”
白真小心翼翼地看她:“你心中可有人選?”
——人選?有是有,但不可能。
白淺扯了扯嘴角,低聲道:“沒有,全憑阿爹阿娘的意見。”
白真見她這副自暴自棄的哀傷模樣,心中大是疼惜,卻不知道該如何相勸,只得點點頭:“不管你心裏是怎麽想,總之四哥都聽你的。既然你想嫁,我便去對爹娘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