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

“算來, 殿下已經病了三月有餘了,到今日,一直是昏睡不醒, 原本好端端的一個人, 如今卻只能靠着每日的湯藥吊着……”

趙筠元仿若被當頭一擊,她下意識問道:“可讓太醫瞧過?”

清墨點頭, 聲音有些哽咽道:“我去求了聖上, 聖上大約不想将這事鬧得難看,便讓太醫院的太醫來過, 只是殿下這病來得古怪,好些個有些資歷的太醫過來瞧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給殿下開了些名貴藥材, 好歹讓殿下活到了如今。”

聞言, 趙筠元心下也不免酸澀, 她被賀宛為難去宗祠跪拜先祖的那三日, 也還曾見過陳意, 那時候的陳意雖已經被幽禁于昌慶宮多時, 可從他身上卻瞧不出分毫怨天尤人的頹廢之感來, 反而依舊帶着少年意氣, 怎得如今卻……

不等趙筠元多想, 清墨卻已經緩和了心緒, “罷了,這些事兒多說無益,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 定是會醒過來的,咱們這些做奴才的, 只消将自個手頭的活計做好了就成。”

趙筠元不好表露出太多情緒來,只得勉強點頭道:“清墨姐姐,不知我的住所被安排在何處?”

清墨指了指一旁的耳房,“那處還有好幾個空餘的房間,你尋個瞧得上眼的,簡單收拾下便是。”

趙筠元又道了聲謝方才拿起包袱往耳房方向去了。

正如清墨所言,這兒還餘下好幾個寬敞的房間,應當原本都是三四個宮人一道住的,如今昌慶宮裏只有她與清墨二人,自然沒這麽多講究了。

趙筠元随便尋了個幹淨的屋子将包袱放下便回到院中打掃院子。

這昌慶宮雖然破落,可實在不小,等趙筠元将院子裏的落葉清掃幹淨,已是一個時辰之後了,她方才将東西收好,就正好瞧見清墨端着湯藥走了過來。

趙筠元連忙走上前去,“清墨姐姐,可要我幫忙?”

清墨對她大約還是有些防備心思,只搖頭道:“你在外頭候着便是。”

說罷,便擡腿入了殿內。

趙筠元心下雖然擔憂,可也不好表現得太過熱切,只得應下。

殿門被緊緊關閉着,她在外邊來回走了一圈也瞧不見裏邊情況,就只能在心裏分析着如今情況。

依着清墨所言,陳意已經纏綿病榻有三月之久,三月前,正是她出事的日子。

不管如何,陳意這病來得總該是有些緣由的,若是要說這世上有誰是如此怨恨陳意,即便他已經被幽禁于昌慶宮也還是不願放過他的,趙筠元只能想到一人,這人便是陳俞。

他為了保住秘密,能毫不猶豫的将無辜的荊南與那位沈大人一家滅口,對陳意動手,似乎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他當初便嫉恨陳意在軍中威望,也因此而将那些北岐人做的事安在了陳意頭上,哪裏像是會顧及兄弟情義之人?

若當真如此,這件事就難辦了。

現在的陳意想要與陳俞抗衡實在不是件易事。

正當趙筠元思索當如何破局之時,殿門忽地開了,清墨紅着眼端着半碗湯藥走了出來,趙筠元見此,慌忙走上前去,“清墨姐姐,這是怎麽了,殿下這藥怎得沒喝完?”

“喝多少吐多少。”清墨聽趙筠元問起,眼淚禁不住落了下來,“從前半碗湯藥喂下去,好歹還能多少喝下去些,可如今卻是喂下去多少便要吐出來多少,瞧着殿下這般模樣,我也實在是……”

趙筠元将目光放到那半碗湯藥上,“不如讓我試試看吧。”

清墨搖頭,“誰人來都是一樣的。”

“清墨姐姐。”趙筠元語氣裏已是多了幾分哀求,“就讓我試試看吧,我方才被撥來昌慶宮,若是殿下當真出了什麽事,我定然也是不會好過的。”

清墨見她将話說到這份上,到底不忍心再拒絕,只得嘆息道:“罷了,左右今年我也已經到了出宮的年歲,往後殿下還是要交給你照料的,你跟我進來吧。”

趙筠元自然應下,随着清墨一道入了殿內。

推開殿門,裏邊一股極重的藥味迎面而來,激得趙筠元喉間微癢,幾欲咳嗽,但她很快将那陣癢意壓了下去,并未發出任何動靜。

裏殿中,輕紗幔帳後的床榻上,躺着的那人已經分毫不見從前的意氣風發,他的面容毫無血色,唇邊還沾染了些褐色的藥汁,顯然是剛剛吐過。

清墨将那半碗湯藥遞到趙筠元手中,“給殿下喂藥,最重要的便是耐心,你且先試試看。”

她立于一側,是想借這機會看看趙筠元的性子如何,能不能将陳意照料妥當,也是因着不放心她。

趙筠元點頭,端着那半碗湯藥跪坐在陳意榻邊,舀了一勺湯藥小心翼翼的送到了陳意唇邊,此時她心中不由默默想着,廣陵王殿下,我如今回來了,是為了幫你奪位而來,這一關,還請你一定要熬過去啊。

那勺湯藥被緩緩送入陳意唇中,趙筠元已經做好了拿帕子去擦拭他吐出來湯藥的準備,可不想他卻将她喂的那勺湯藥喝了下去。

連一旁的清墨瞧見這般景象都不由得走上前來,一臉喜色地催促道:“再給殿下喂些試試。”

趙筠元連忙點頭,又再舀了湯藥送到陳意唇邊,他依舊是喝了下去。

就這樣,趙筠元一勺一勺的将那半碗湯藥給陳意喂了下去,而他也當真盡數喝下。

等這半碗湯藥飲盡,清墨已是忍不住伸手去搭陳意的脈,凝神屏息了片刻,她猛地轉頭看向趙筠元,攥住她的手顫聲道:“青竹,你當真是我們昌慶宮的貴人!”

趙筠元也還有些沒回過神來,她又是高興又是疑惑道:“殿下這是……身子好轉了?”

“好了許多。”清墨道:“昨日我替殿下診脈時,他的脈象還極為紊亂,如今,卻平和了下來,竟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趙筠元面上也有了笑意,“不管如何,殿下能好起來總歸是件好事。”

清墨點點頭,“是這個理。”

又上前替陳意理了理被褥,然後看向趙筠元道:“你今日也折騰一天了,早些回去歇着吧。”

既然已經見過陳意,趙筠元也已經放下心來,便也點頭應下。

一日疲累,她回了房間簡單做了收拾,又是洗漱一番方才歇下。

翌日,清墨便對她們二人的活計做了安排,趙筠元要做的事兒并不少,譬如浣洗衣物,清掃院子,準備飯食之類的活計都落到了她的頭上。

清墨也并不輕松,不說旁的,光是陳意每日要喝的藥便足夠折騰人,這藥每日得喝上三回,便也要熬上三回,每一回都要熬上一個時辰,這一個時辰都必須得有人在一旁盯着,日日如此,便已經要耗上不少時間了。

更別提還有旁的事兒。

所以趙筠元對清墨的安排自然也并不會有什麽意見,總歸陳意的身體已經漸漸好轉,她也算能看到希望。

忙碌的日子總是過得極快,一晃七日過去,在趙筠元給陳意喂下一碗湯藥之時,又拿了帕子要替他擦拭手心之時,清墨卻突然喚了聲,“殿下。”

趙筠元意識到了什麽,猛地擡起眉眼,恰好與陳意的目光對上。

他直直地看着趙筠元,目光片刻也不曾移開,雖然已經纏綿病榻許久,可他的眸子依舊亮極了,就好似午後透過細碎的枝葉灑在地面上的陽光,溫柔而篤定。

趙筠元卻被那樣的目光看得有些慌亂,因為從前,她還不曾變成祝小滿,變成阮青竹之前,他看向她的目光也是如此,到如今,她已經變了身份,也變了模樣,與從前幾乎全然不曾有任何相似之處,可他的眼神卻依舊如此。

他是,認出來她來了嗎?

趙筠元想到這一點,面上盡可能地穩住了心神,可心底卻已經亂作一團。

正在這時,清墨卻開口道:“殿下,這是剛撥來昌慶宮的宮人,喚做青竹。”

又轉頭看向趙筠元,“青竹,怎得還不見過殿下?”

趙筠元回過神來,忙向陳意行了禮,陳意的目光卻依舊沒有移開,唇邊還帶着微微的笑意,他道:“青竹姑娘,起來吧,昌慶宮裏沒有這些規矩。”

趙筠元方才起身。

等二人退下之後,清墨盯着趙筠元看了好一會才道:“昌慶宮裏确實如殿下所言,規矩并不似宮中其他地方,主仆之間,界限也并未有多麽分明。”

“只是,主子可以不将我們當作奴才,我們卻不能不将主子當主子,殿下跟前,還是要懂些規矩。”

趙筠元明白清墨的意思,她這是想提醒自己莫要生出不當有的心思來。

陳意性子溫和,對待底下人向來不錯,可若是下人因此而有了別的心思,就不應該了。

這個道理,趙筠元自然懂得,她知清墨這也是為了她好,于是便點頭應下,又道:“多謝清墨姐姐提點。”

清墨見她識趣,也就不再多言。

眼下陳意雖然醒來,可身子卻依舊孱弱,每日送來的湯藥是給他用作補身子的,自然也少不得要喝。

這湯藥雖麻煩,可效果卻也不錯,陳意這樣日日用着,不過幾日,便能下床行走,面色也一天天好了起來。

這幾日,趙筠元也瞧出清墨是個懂醫術的了,不僅能将那些雜糅在一處的草藥一一辨別,連其藥效也記得分明。

而趙筠元卻只是粗略認識幾樣藥材,也不過是從前在北岐給陳俞治傷時瞧得多了才能辨出來的。

見清墨在這方面實在厲害,趙筠元便也有心向她學習一二,總歸清墨已經到了出宮的年歲,往後留在昌慶宮裏的就只有她一人,她若是不懂這些,便是有人想暗害陳意,她也未必能瞧得出來。

清墨大約也想到了這一層,所以也樂意将自己這一身本事教給趙筠元。

時間便就這樣一日日過去,趙筠元與陳意好似也以另一層身份熟悉起來。

越是到了後邊,她心下便是越發篤定,覺得陳意并未辨出她的身份來。

她已經是徹底變了模樣,同從前幾乎是全然不曾有半分相似之處,這陳意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在瞧見她的第一眼就看出她的身份。

況且他若是當真瞧出些什麽,怎會到如今也并未有任何戳穿她的意思。

難道他就不好奇,為何一個已經死去的人還能再活過來?

想明白這些,趙筠元的心便也安定了下來。

陳意似乎也格外信任她,許多時候他在房中寫字,也是喚她來侍奉筆墨的。

這日,趙筠元正在書房中幫陳意研墨,陳意在寫字。

書房中極靜,近乎落針可聞。

趙筠元醞釀了片刻,忽地開口道:“殿下,三月前,您為何突然病了?”

這句話已經在她心裏藏了許久,倒不是她當真想從陳意口中得出一個答案來,畢竟那個答案她早已心知肚明,陳意說與不說,其實并未有什麽區別。

只是,她實在太希望這一切能盡快結束了。

為了完成攻略陳俞的任務,趙筠元在他身邊耗費了近二十年,如今,她實在不想再為新的任務耗費那樣漫長的時間了。

現實世界的一切最近頻繁地出現在她的夢境中,她想,這或許是一種預兆,意味着她很快就能回去了。

而如今她開口問出來這句話,其實不過是一個引子,她要用這樣的方式來提醒陳意,陳俞對他做過的那些事,以及……

他只是僥幸逃過一劫,之後,陳俞依舊不會放過他。

只要他活着,陳俞便不會讓他安生。

以此,讓陳意生出搶奪高位的念頭,或者,堅定這個念頭。

聞言,陳意筆尖一頓,輕聲道:“是因為一個人。”

他說得含糊,趙筠元卻自然而然地将他口中的那個人帶入了陳俞,她迫不及待地接着道:“那人害殿下至此,殿下心底就沒有怨恨?”

陳意擡眸看向趙筠元,“我甘之如饴。”

趙筠元愣住,她實在沒想過陳意會給出這樣的答案,在這一瞬,她已經克制不住地聯想到了許多東西,只是陳意很快再度開口打斷了她的思緒,陳意道:“或者,青竹以為,我當如何?”

趙筠元沉默了片刻,硬着頭皮直言道:“殿下如今躲過一劫,可卻并不意味着聖上不會再有動手的心思,聖上此人,最為陰狠,想來同殿下,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

她記得,在先祖宗祠見到的陳意,對于那個位置,似乎也并非全然沒有興趣,如今他在陳俞手中受了這樣多苦楚,難道當真打算一直這樣忍耐下去?

只是,趙筠元也知如今她這樣貿然開口,大約會讓陳意心中起疑,可她等了這樣久,總還是想要個答複。

她已經準備好了說辭,若是陳意當真起了疑心,她也能勉強解釋過去,依着陳意的性子,想來不至于與她計較。

正當她焦心之時,陳意卻答道:“好。”

他答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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