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五十六章
“心疼……”陳意唇邊笑意有些苦澀, “大約是心疼那位趙皇後吧,心疼她為一個這樣的人受了那麽多苦,到頭來, 卻落得這樣的下場。”
趙筠元身子一僵, 一時竟是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見陳意又擡眼看向她,目光溫柔而篤定, “青竹, 你說,若是那趙皇後有了從頭再來的機會, 她一定不會再那樣堅定的選擇陳俞了,對吧?”
“她……”趙筠元對上陳意的目光,壓下心頭紛亂的思緒,點頭道:“不會的, 她又不是傻子, 怎麽會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回?”
陳意似乎得到了極為滿意的答複, 輕笑道:“是啊, 她向來很是聰明。”
這般的誇贊, 趙筠元從前聽了不知有多少, 可這會兒她卻還是分明感覺到臉頰傳來的燙意。
陳意只問她趙皇後是否會重蹈覆轍, 可趙筠元卻感覺, 他那話好似是在問她, 趙皇後會選陳俞, 還是他?
趙筠元暗自深吸了口氣,在心裏邊跟自己強調了幾遍, 如今的自己已經不是他們口中的趙皇後了, 即便這陳意對她當真有什麽旖旎心思,那也都是過去的事了。
如今的她只是祝小滿, 是阮青竹,她只想盡快将任務完成回到現實世界。
如此一想,她心緒果然已經平靜下來,又轉移話題道:“殿下方才似乎說是有事喚我進來?”
陳意颔首道:“你前幾日讓我尋的人,已經尋着了。”
趙筠元驚喜道:“是辛月?”
陳意道:“是,可要去見她?”
趙筠元毫不猶豫應下,“賀宛的事,她應當是最了解不過的了,只是……”
她下意識的看向殿門方向,那些的守衛依舊守在那處,“我們當如何出去啊?”
依着這幾日她對陳意的了解,倒也清楚了這人确實有幾分本事,只是如今青天白日的,想明晃晃從那些守衛眼前過去,卻不容易。
“不用出去。”陳意起身走到書案邊的一幅山水畫旁,伸手碰了一下那幅畫中所題的那句“落葉搖情滿江樹”中的“滿”字,畫作的後邊的牆面竟是直直分開,留出一個足以容納一人大小的口子。
趙筠元從前只在一些小說中見過這樣的景象,那時倒覺得尋常,只是如今親眼見着一片石牆以這樣一種方式巧妙地分開,卻還是有些震撼。
她左右瞧了一番,越發覺得陳意這個任務對象簡直完美。
若是要攻略他或許不容易,可若是只是要讓他坐上高位,那簡直再簡單不過。
無條件的相信她,願意依着她的意思來辦事倒也罷了,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并非是尋常人物。
以他的本事,趙筠元想着,只要他起了這種念頭,便是沒有自己的幫襯,他也遲早能坐上那個位置。
難怪陳俞會如此忌諱他。
趙筠元一邊胡思亂想,一邊跟上陳意的步子從那口子裏鑽了進去。
進到裏邊,一下子便寬敞起來,有些昏暗的燭火中,趙筠元一下子便瞧見了被綁在椅子上的辛月,辛月也看見了趙筠元,她似乎想開口說些什麽,只是嘴也被破布死死堵着,再怎麽努力也只能發出一些支支吾吾的聲音。
趙筠元轉頭看了陳意一眼,見陳意點頭方才走上前将她口中的破布拿下,“你是北岐人,名喚辛月,對吧?”
“辛月……”聽到這個名字,辛月的神情變得很是古怪,又仿佛是高興,又仿佛是難過,片刻後,她有些悵然的嘆了口氣,“許久未有人這樣喚過我了,在陳國,她們都只喚我敏娘。”
趙筠元皺眉問道:“她們,她們是誰?”
辛月神色悲涼,“她們便是花樓裏面的人,你不知道嗎,我如今是花樓裏的人。”
趙筠元愣住,正欲開口再問,就聽辛月接着道:“你們将我帶來這兒,為的是文柔帝姬的事吧,她的事,我全都可以告訴你們。”
“文柔帝姬不是你的主子嗎?”陳意問道:“你們北岐人不是最為崇尚忠勇,怎得一開口便要将自個主子的事盡數供出來?”
陳意這也是問出了趙筠元心中的問題。
辛月聞言卻好似聽到什麽天大的笑話,止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直到眼角泛淚才終于停下,她道:“我将她當主子,在她離宮之後,過得最難的那些日子,我也從未有過舍棄她的念頭,為了能讓她過得好些,我沒日沒夜的刺繡,換來的銀子,我一個銅子也不舍得花,盡數都給了她,可她呢,她将我賣進花樓的時候,可曾想過我會遭遇什麽?”
趙筠元一驚,“她将你賣進了花樓?”
辛月抹去眼角的淚水,諷刺笑道:“我何必騙你們?”
“不過也是我沒有蠢,竟是不曾想到她連她的親生哥哥都下得去手,更遑論我這個婢子了。”
“親生哥哥?”趙筠元心中百味交雜,“你說的不會是那賀瀾吧,可是……”
趙筠元想起陳意還在,便換了說法,“可是我聽說,這文柔帝姬不是向來最在意她那個哥哥賀瀾的嗎?”
從前在北岐時,趙筠元記得,賀宛最為在意的便是她一直挂在嘴邊的兄長,在她口中,賀瀾是北岐最厲害的将軍,也是她最在意的兄長,更是最為疼愛她的人。
所以趙筠元怎得也不會想到賀瀾最後,卻是死在了賀宛的手中。
辛月嘴邊的笑意變得越發嘲諷,“不錯,正是賀瀾,是啊,從前在北岐時,賀瀾對她多好啊,她便是要天上的月亮,賀瀾也能給她摘下來,于是她便天天念着兄長,兄長,所有人都以為她喜歡極了這個兄長,就連我這個在她身邊貼身伺候了十餘年的婢子,也這樣以為。”
“可真相是萬事萬物都逃脫不出一個利字。”
辛月将她與賀宛的事原原本本的說了出來。
明明是相似的故事,可換了一個人來說,卻是截然不同的樣子。
當初北岐王後于心不忍,到底是讓辛月陪着賀宛從王宮中逃了出來。
賀宛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即便已經離開了王宮,她卻依舊是一副嬌貴的帝姬做派,廉價的衣裳不願意穿,便宜的吃食也不肯吃。
如此下去,即便她們從宮中離開時身上帶了不少銀錢,卻也熬不了多少時日。
正在這時,她們也确實如同賀宛所言,在街上遇到了已經斷了一只手的賀瀾。
初時,賀宛自然欣喜若狂,她知曉北岐王與王後都已經丢了性命,賀瀾便是她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個親人,所以她幾乎完全不曾猶豫,就将賀瀾帶回了居所,并且為他尋了大夫醫治。
辛月那時見他們兄妹團聚,也覺得高興,想着這日子雖然過得苦些,可到底是有了盼頭。
但這一切卻只不過是辛月的幻想罷了。
這種平和的日子并未持續太久,賀宛便對賀瀾生出了怨氣來,從一開始只是在辛月面前小聲抱怨幾句,到了後邊,甚至直接在賀瀾的面前說一些難聽的話。
賀宛覺得,賀瀾如今是個沒用的廢人,什麽事情都做不了就算了,連吃喝都要花她的銀子。
辛月有時候聽着那些話難聽,實在不忍心了,也會開口勸上幾句,提了提往日賀瀾對她的好。
可顯然沒什麽用處。
賀宛聽了只會更是惱火,道:“還當是從前北岐在的時候呢?如今北岐都沒了,念着從前做帝姬做皇子的日子還有什麽用?他如今對我而言可不就是個拖油瓶?”
說到這,大約還覺得不解氣,她又恨恨的加了一句,“若我是他,便是尋根繩子吊死了去,也好過一直這樣拖累自個妹妹!”
第二日,辛月端着不知道煮了多少遍的藥渣煮出來的湯藥推開了賀瀾的房門。
看見的卻是被一根由撕碎衣裳擰成的繩子吊在了房梁上的賀瀾。
辛月手中的湯藥灑了一地。
賀宛聽到聲響走過來,也看見了這般景象。
辛月原本以為她至少會有一點點難過,可沒有想到的是她只是撇了撇嘴,道了句“早就該這樣做了”。
賀瀾的屍身最終被丢在了亂葬崗,因為賀宛怎麽都不願意拿出銀子來安葬他,辛月實在沒有辦法,只能依着她的意思将人丢在了亂葬崗。
甚至于那日夜裏,賀宛還在抱怨,說賀瀾連死都不知道死得遠一些,讓辛月還要費力氣将屍身拖去亂葬崗。
自然,她不是心疼辛月,只是覺得這樣一來辛月可不就得花半日時間在處理賀瀾的屍身上邊,便也就不能一心給她掙銀子了。
聽到這兒,不僅趙筠元有些感慨,連陳意也嘆息道:“我從前在戰場上,也曾與賀瀾将軍對戰,他是個骁勇善戰的将軍,北岐若是沒有他,撐不了這麽久,不曾想,他的下場竟是如此凄涼。”
辛月道:“賀瀾殿下大約自己也想不到吧,被他捧在手心裏的寵的妹妹到頭來卻成了最厭棄他的人。”
趙筠元點頭,想起方才辛月的話,又問道:“那你既然日日都刺繡來維持生計,賀宛她為何又生出了要将你賣了的心思?”
“刺繡?”辛月恨恨道:“刺繡能掙幾個銀子?我便是将不眠不休的做這活計,一日能拿到的工錢甚至連她每日的吃食都買不下來,時日久了,眼見手中的銀子一日少過一日,她可不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那日,家中忽然來了個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嬷嬷,還對着她上下打量,辛月其實也并非是全然沒有意識到有些不太對勁,甚至還找了借口要離開,只是賀宛卻硬生生将她留了下來。
回憶起那日的景象,辛月的手不由得攥緊,任由指尖戳破掌心也好似渾然察覺不到疼痛,“那日我央求了她許久,一個勁兒地給她磕頭,求她放過我,我說,我可以去做其他的更掙錢的活計,哪怕是一些體力活我也是能做得的,又與她說起我們從前的事,希望她能看在這麽多年以來我一直忠心耿耿的陪在她身邊,即便如今她只是個亡國公主了,我也依舊盡心盡力伺候着她的份上,不要将我賣去那個地方。”
“我說了那樣多,可她呢,她只道,既然我知道自己不過是個婢子,那就應該明白她這個主子如今最缺的便是銀子,那我如此忠心,不就該乖乖被賣嗎?”
辛月的話說完,趙筠元與陳意都不由得陷入沉默。
對于她自個在花樓所受的苦楚,她一個字也未曾提及,可趙筠元與陳意都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地方,也知道辛月能在那處熬到如今,是一件多麽不易之事。
半晌,陳意道:“你所言,我會遣人去查證真假。”
趙筠元一愣,而後點頭。
辛月的話确實讓人動容,可到底真相如何也不能光憑她這一面之詞來論斷,所以便不免要查證一番了。
先确定了她所言到底是真是假,再來決定下一步如何行事,這才最為穩妥。
辛月也并未因着他所言而表現出慌亂模樣,反而已經平穩了心緒,她将目光放在了趙筠元的身上,忽地開口道:“你倒是像極了我的一個故人。”
***
趙筠元這一夜睡得很是不安穩,大約是因着見了辛月的緣故,讓她夜裏又夢見了北岐。
她已經許久沒有做這樣的夢了。
夢中,她被賀宛的人押着投入了獸籠中,拿着一柄并不鋒利的匕首,與那只通體雪白的山貓搏鬥。
在她找準時機,終于将那柄匕首刺出去的瞬間,匕首卻消失不見。
她慌亂無措地四處尋找,可卻怎麽都找不着。
眼看那只山貓便要撲過來,她只能恐懼的閉上了眼睛,而後驚醒過來。
一身冷汗。
她大口地喘息着,直到感受到外間有些刺眼的光亮,她才終于平穩了心緒,已到了起身的時辰。
她像往常每一日一樣,起身熟練的洗漱,挽發,而後推開房門走了出去。
外間,新栽了一片開得正好的紅梅。
趙筠元愣住,現在不過五月,哪裏來的紅梅?
可是……
她腦中不由得出現了一道身影,那時候也并未到梅花開放的時節,卻也有人在她過得最煎熬的那段時日,往她窗前放一束新折的紅梅。
就與眼前這片紅梅無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