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章
第 9 章
林瘦娟嗆了一大口水,方才窒息的感覺記憶猶新——她掐着自己脖子,這會兒還在大口喘着粗氣。
絕想不到,這回新來的小角兒,不單天資聰穎、容貌傾城,不是個嬌滴滴的,還性子這樣烈。
不怕抹不開臉,惹她不爽連陰陽怪氣都省了,直接發瘋。
林瘦娟腳底一滑,險些摔倒在地,她往後出溜了兩步,靠在冰涼的牆壁上。
很想吼一嗓子、放聲大叫,可多年來習得的家教、修養、素質……還是讓她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也怕得乳腺結節,可發癫後的結果,是她不願承受、也承擔不起的。
往後同事會怎麽看待她?領導還會不會器重她?她會不會丢了在戲迷中的好形象?會不會因此成了另類,被孤立,被當成神經病?
林瘦娟感覺緩過來一些,連哭都不敢大聲,在鏡子前整理好頭發,又補了個妝。
她也是不肯吃這個虧的,洗手間裏沒有攝像頭,她拾起手機,試了一下開機。
很想将外傷拍下來,找了半天,沒找到拽掉一片的頭發;也沒有腫起來的臉頰;小腹上那一腳,更是只有疼,而外面看不出什麽外傷。
最後恨恨胡亂拍了一張,走出門去,正撞見進來的同事。
同事驚訝道:“林團,你怎麽了?不小心摔跤了嗎?下回我見着保潔阿姨提醒一下,讓她少弄點水。咦,不對,這地也不滑呀。”
林瘦娟如同戰敗的貓咪,用手遮着臉,從鼻孔裏哼出一聲,說:“沒事,讓狗咬了一口。”
回了辦公室,還是越想越窩火,恨不能立即報警。
接到她電話的田橙子,已經跑到了她的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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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她這副狼狽的樣子,實在沒忍住,缺德地笑出了聲。
不過想到姐妹這麽慘,自己實不該控制不好情緒,忙收斂起笑意,說:“誰啊?這麽大膽,還敢不給我們林團面子。林團教新人做人,也是為了她好,磨練她的性情嘛。”
“對對,我就跟那些畫大餅私企老板一樣。都給員工提供工作,解決就業了,他們還要什麽錢?”林瘦娟坐在自己的轉椅上,從懷裏摸出小鏡子,仔仔細細檢查臉上的傷口。
嘆了口氣,道:“快別說了,大白天的撞見鬼了。”
那個缺德鬼倒是手下留情,不然練武旦出身、有幼功,真将自己打得破相,她的戲臺生涯就毀了。
她倒是也能報警,只是狗咬狗一嘴毛。而且就算将她送進去了,自己的事業也毀了啊。
京戲講究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一樣都不能拉胯。若是單唱得好,扮相不好,也成不了角兒。
“還不是新來的那個董禮貌,我看她該改名叫董尚武。我不過是把她演出的時間改了改,她就跟讓人刨了祖墳似的。”
這回田橙子也有點驚訝了:“她那張臉一看就是被大佬包養的,你說她是不是做了哪個黑惡勢力的二奶了?不然怎麽法治社會,還敢光天化日之下打人呢。”
這事說起來是林瘦娟沒理,她又找不到傷口,憋氣道:“我想告訴院長。”
田橙子立即制止了:“算了吧。院長一向愛惜人才,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多器重這個新來的。剛來沒幾天,板凳還沒坐熱呢,就要捧她挑大梁。都說小紅小火靠捧,大紅大紫靠命。院長多少年不出山了,一直任由團裏的人自由發展。上回這麽給人撐場子的,還是他師父的親兒子,咱們這些外姓人,你看他管過誰啊。”
林瘦娟也聽,确實是這麽回事:“算了!就算我不在今天破壞她演出,她自己也渡不過去這一劫。”
她狠了狠心,等着看董禮貌在臺上出糗。
董禮貌發洩了怒火,免得得乳腺癌。
她這人一般不記仇,因為有仇當場就報了。
什麽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在她這裏不存在。忍一步越想越氣,退一步乳腺增生。
從洗手間出來,沒回辦公室,直接去了排練室。
按照林瘦娟報上去的演出時間,再有一個鐘就開始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進到排練室,龍套和場面都已經到了,只有幾個二路還在來的路上。
董禮貌一看見上臺前的行頭,心髒就跳漏了半拍。原本是《坐樓殺惜》的凳子,換成了《綠珠墜樓》的翎子。
她才做完手術沒幾天,還在恢複階段。若遵醫囑,這一兩日都不能有太大活動。
得知演出時間提前,她沒有太過于慌張,因原計劃的《坐樓殺惜》,沒有太大幅度的打鬥場面。
但更換的《綠珠墜樓》則不同,需要一段驚鴻絕豔的翎子舞,還需要墜樓時從三米高的臺子上跳下來。
董禮貌下意識想去撫腿上的傷口,手伸到半路還是停下了。
故作平靜地問:“行頭是不是送錯了?我今兒要演的是《坐樓殺惜》。”
協助她演出的頭路老生金奕言聞聲,走過來,也有幾分驚訝地問:
“不是《綠珠墜樓》嘛?前兩天林團将你要演出的曲目,已經做成電子版的,發給我們這些參演的人了。”
金奕言比她早來京劇院兩年,只是一直未轉正,簽的臨時合同,還在為留下來努力着。
董禮貌聽完,就有些後悔,不是後悔揍林瘦娟,而是覺得揍輕了。
“她經常調換角兒的演出單嗎?”
金奕言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清楚:“只是聽說,她名聲不太好。至于幹過哪些事,便不得而知了。”
不行!她一直以來都是為《坐樓殺惜》做準備,臨時換戲,她只怕戲詞都背不全,在臺上車禍。
正欲去找陳院長實話實說,申請更改演出曲目:“算了。也就是跟臺下的前輩教授們說一聲的事,唱什麽都一樣。”
“那可不一樣啊。”金奕言一把拉住了她,緊張道:“我們這些陪演的,都是按《綠珠墜樓》準備的,你臨時換戲,只怕有些龍套,戲詞和站位都不清楚。就算你翩若驚鴻,也不能在臺上唱獨角戲啊。”
董禮貌滞住了腳步。
金奕言見她臉色發青,也替她不好受,自言自語道:“原本院長知道,你要将許多年沒人演繹的《綠珠墜樓》搬上戲臺,一向不喜形于色,這次眼睛都是驚喜和笑意。你也知道,他破格将你招進來,是頂住了許多壓力。你也需要一臺能拿得出手的,鎮住場子,堵住悠悠之口,給他争氣。”
董禮貌有幾日沒見陳院長了,但能想象得到他那雙本就唱戲的眼睛,看電線杆子都顯得深情,突然驚喜是怎樣的神情。
實在不願讓他失望,還是硬着頭皮上了。
“行。算她歪打正着。”
民國時期的大角兒,都是遇見哪場演哪場,一場戲沒有需要提前排練十天半個月的。大角兒譚老板更是,能一年365天,一天一出新戲。跟人打擂臺,一年到頭不演重了。
董禮貌咬了咬牙,說:“行。辛苦大家了!今兒若是演出順利,我請大家吃飯!”
人群中立即有了歡呼聲:“謝謝禮姐!禮姐大氣。”
金奕言也過來,拍了拍她肩,不畏前輩和領導,主持了公道:“現在大家知道是怎麽回事了,你放心吧,大家都看着呢,以後若林團整什麽幺蛾子,我們都會站在你這邊。”
董禮貌自然是感激,廢話不多說:“行,同事的仗義執言我記下了,以後咱們事兒上見。”
上臺前的最後一次排練,董禮貌将綠珠的唱詞默了一遍。誰讓她記憶力驚人,那些唱段、唱腔、唱詞仿佛已經形成了肌肉記憶。哪怕到了八十歲,她得了老年癡呆,孫子随便放一段,她也能跟着流水板大段唱下來。
又将翎子舞也溫習了一遍,活動開了筋骨,便如腳底帶風,步步生蓮。
直到貼上了片子,換上了行頭,鑼鼓敲響,她緩緩起身,想起陳院長從前對她的提點。
陳量行說她全是技巧,沒有感情,這是科班出身的通病。适合上春晚等舞臺,雄赳赳氣昂昂的。但是不适合在戲園子裏,貼一出完整的戲,戲中人物沒有靈魂和情緒。
董禮貌在京戲藝術上,是追求完美的,自然希望精益求精、好上更好。
她閉上眼睛,努力帶入綠珠的角色,與女主共情。男主因綠珠獲罪,綠珠為男主殉情。擎梅子青青枝頭墜,歲寒曾經霜雪催。
董禮貌帶入幾次,都不太行。
為什麽古代女子動不動就以死明志啊,能不能懂得下生命的可貴,愛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
她戴着油彩,幾乎崩潰。
不過她很快将壓力轉化成動力,想到從前學戲的時候,教授說:京劇這門藝術,并不是睜大眼珠子,在臺上搖頭晃腦。而是要體會人物,演什麽像什麽。三分靠唱,七分靠演。
她緩緩出場,剛一亮相,就憑着驚為天人的長相,博得了滿堂彩。
一開口更是柔中帶剛,又嬌又甜,脆生生的,将人骨頭也聽酥了半邊。
董禮貌還未找到綠珠的感覺,直到擡頭,看見坐在樓上包廂裏的陳院長。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體的高定西裝,用他那雙看電線杆子都深情的眼睛盯着自己。
将他帶入了男主石崇的角色,去體味綠珠的無奈與悲苦。
一段翎子舞甩起來,董禮貌故意炫技,身段若行雲流水。在花團錦簇中起舞,蓋過了滿臺錦繡。身後金光閃爍,更襯的身上琳琅環佩,流蘇蹁跹。
她身上幹淨利落,基本功打得好,看起來就不零碎。加之年輕,控場能力極強。舞得滿臺生輝。
直到在人群中,看見久違的護工——蔣文明的身影。董禮貌手上的翎子險些沒拿住,嘴角抽了抽,頓時顯得面目猙獰。好在将眉毛吊了起來,不顯臉上多餘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