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董禮貌一秒變臉,立即化身表情管理大師。

一段翎子舞結束,臺下的摯友與陳量行說:“哦豁,呲花了。這小角兒真是老天爺賞飯吃,就是專注力還得練,剛剛明顯走神了。”

“剛剛那段展現劇中女主咬牙切齒的心理狀态,她诠釋的很好。有些京劇演員為了好看,不敢做誇張表情。她相反,沒有角兒包袱,為了演繹劇中情緒,豁的出去。值得表揚。”陳量行面不改色地說,甚至帶頭鼓起了掌。

“這還是我認識那個不茍言笑、喜怒不形于色的陳院長嗎?我認識這麽久,還是頭一回聽見你誇人。”摯友費了老大力氣,将眼睛從臺上的美人坯子身上挪開,看向陳量行:

“行,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我是文盲,行了吧。”

但陳量行沒點這個頭,摯友便先悟道了:“知道你護犢子,明白了,以後不管她去哪兒演出,你的人,我會罩着。”

陳量行才終于松了口:“多謝了。”

摯友咬着牙“嘿”了一聲:“就用嘴謝,連頓飯都沒有?”

陳量行身體坐得筆直,跟他說着話,眼睛依舊始終盯着戲臺。

端莊嚴肅道:“我的工資低,都上交給老婆了。”

餘光沒散,連身子都沒歪一歪,仿佛生怕錯過臺上一眼似的。

摯友也不得不承認,這小角兒的确生得好看。

小美人特定凹造型好看,大美人不用營造氛圍感,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的好看。

還在同他玩笑:“不留私房錢?怕犯錯誤?每年撥給京劇院那麽多獎金、津貼,你是片片不沾身,一直兩袖清風啊。”

“我對錢沒興趣。如今京戲沒落,遠不如民國時候。若是沒有實質性的獎賞,怎麽吸引年輕人傳承?就靠為愛發電嗎?可人總歸還是要吃飯的。”陳量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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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他,兒子已經大學畢業工作了,妻子有退休金,夠用就是了。

他的一腔熱情都給了京戲,對酒局、人情往來、面子、奢侈品都不感興趣。

“民國時期也不全是為了喜歡啊,是因為那些唱出頭的老板賺錢。那些挑班的老板,唱一出戲就有十根金條。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不然以前學戲八年猶如蹲八年大獄,打通堂恨不能将掌心打得鮮血直流。若不是為着錢,哪有內驅力讓人趨之若鹜。”摯友說。

陳量行知他是話唠,索性閉上了嘴,免得被朋友影響自己沉浸式聽戲。

一場戲一個半小時,陳量行只覺過得無比快,仿佛才坐下就結束了。

到了結尾處,董禮貌站在臨時搭建的二層閣樓上,口中唱道:“遙望雲天心弦斷,珠碎人亡抗強梁——”

但見她幹淨利落地踢開了面前的擋板,徑直跳了下去。

董禮貌在上臺前,想過兩種墜樓表現。一來還原民國時期祖師爺在空中旋轉一周、翻了個身,再落下,飄飄然若凋零的柳葉,表現綠珠的凄慘的命運;第二種是直接跳下來,做一個卧魚,展現綠珠的寧折不彎,嬌柔中帶着剛毅。

兩種傷害都極大,風險更是與演員不可相提并論。電影明星和電視劇演員,從高處跳下來都會吊威亞,底下放着一方柔軟的墊子。拍攝的時候不拍墊子,免得穿幫。亦或後期剪輯的時候,直接将吊威亞的尼龍繩p掉。

但京劇演員不行,民國時期的祖師爺們,能從二層閣樓上跳下來,穩穩落地、毫發無損。讓她一度懷疑,華夏人從前是不是真的會功夫。

現在對京劇演員同樣要求嚴格,可以不演,但只要貼出來了就得演好。若是用替身、後期配音,會被戲迷的口水淹死。

京劇演員,就像話劇演員,講究一氣呵成。說相聲、演小品的,也都是現場收音,沒有後期對口型的。

董禮貌幹脆将心一橫,左右橫豎都是一死,不如玩個大個。

她踢開了擋板,身量芊芊,頭朝下,在空中翻了一周,才落在地上。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若九天玄女落下凡塵。

她做到了,身段邊式,不露怯沒車禍。

伴随着尾聲凄婉悲涼女聲唱道:“亂世幾度東風起,為何不見護花人。”

緩緩拉上帷幕。

掌聲雷動,經久不息。

業界同行和其他行業翹楚分分恭喜陳量行,說着人情世故的話:

“祖師爺顯靈,看咱們京戲沒落,賜給咱們一個小角兒力挽狂瀾。”

“是啊,我就說,不是京劇這門藝術不好,是沒有唱京劇好聽的人。如果角兒都是這個質量,那年輕人能不喜歡嗎?京劇距離現在,也不過才過了一百年。若是一百年以後,電影藝術被其他取代。大家看見的都是爛片,就說電影不好,這不公平。”

“陳院長慧眼識珠,這才是伯樂和千裏馬、秦孝公和商鞅、伯牙與子期,高山流水覓知音。以後帝都京劇院演出,可得提前跟我說一聲,我好定鬧鐘搶票。”

陳量行方才為她捏了一把汗,這會兒趁着沒人注意的時候,悄悄用袖子揩去了。

他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知曉這些人從前的奉承,不過是人情往來。

但這次不一樣,他堅信就是董小姐有這個實力,才得到大家盛譽的,而不是為着他的面子。

她本身就值得被捧、被誇贊、被偏愛。

董禮貌落地的那一刻,便覺得起不來了。

腿上的傷口還未完全長好,再度被撕裂,抽筋剝骨的疼,立即布滿周身。

好在有帷幕遮着,看不見她踉跄。戲臺被潮湧般的掌聲淹沒,依舊不能緩解痛楚分毫。

與她搭戲的金奕言見狀,顧不上先回後臺卸妝,而是立即過來攙扶。

“小禮,你沒事兒吧。”

董禮貌被她拉起來,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叢裏,禁不住讓她想起了小美人魚。

不,海的女兒是為了狗男人和狗屁愛情,她是為了自己。

她分不清是哪裏受傷了,是韌帶撕裂還是骨頭斷了。

金奕言沒再繼續問,因看她的臉色就不大好,忙是詢問道:“禮寶,要不要我現在叫救護車?”

她說話時,就要去後臺拿手機打120,手臂卻被拉住了。

董禮貌搖了搖頭,說:“我不要緊,我就是太累了,回去坐一下就好。”

豆大的汗珠滴滴落下,她一瘸一拐地走回後臺,便将自己關在更衣室,想着脫身之法。

若就這樣走到院長跟前,不是直接暴露了麽。院長一向最反對大家為藝術獻身精神,為了不鼓勵這種行為,不單會抹掉她今日的驚才絕豔,還會處分。輕則批評,重則将她發配邊疆。

董禮貌低着頭,一陣胡思亂想過後。

腿上的巨痛消散了許多,她想可能只是腳崴了一下,或者腳踝腫了,并沒有那麽嚴重。

想到這裏,愈發恨林瘦娟,若不是還需要去跟院長報道,答謝業界前輩前來觀戲指導。她非得再給她補上兩巴掌,就像她沖浪小號不久前才發的那條博文一樣:【放下個人素質,享受缺德人生,拒絕精神內耗,有事直接發瘋】

但是眼下不能,尤其臺下的戲迷還在喊着“返場”。

她憑借強大的意志力,以及對功名利祿的追逐,站了起來。

咬着牙,絲毫沒讓人看出來跛腳。

卸了妝後,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接受了戲迷的花,與金奕言又來了一段她一直準備的《坐樓殺惜》。

已經唱了一大出,絲毫沒影響嗓子又亮又脆。即便不帶妝,也将閻惜嬌演繹的嬌嗔貪癡。

蔣文明在底下看着,他算半個內行,實在沒心情欣賞帝都京劇院的後浪。

尤其看見董禮貌最後那一跳,直接蒙上眼睛,險些将他心髒都吓出來了。

聽見一旁有人祝賀陳院長,聞聲看過去,想起董禮貌的吃瓜小號,有談及的院長,想必就是這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了。

蔣文明想也沒想,便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在一片喝彩和散場的寒暄中,到了陳量行跟前。

面露愧疚之色:“陳院長,自我介紹一下,我是董禮貌的——呃,朋友。蔣文明。”

陳量行見他站着,自己也沒什麽架子,同樣從椅子上站起來,主動與他握了握手。

“你好,蔣先生,歡迎你到我們京劇院觀戲。小董這孩子非常有潛力和韌性,膽大心細,潛力無限。祝賀她演出成功,我也很為你有這樣的一位優秀敬業的朋友而高興。”

蔣文明聽着他這官腔官調,一看就是當領導的。

話到嘴邊,想到他說的‘潛力無限’,以及董禮貌對這份工作的重視,生生咽了回去。

眼見陳量行轉頭又跟其他人聊開了,蔣文明對董禮貌實在擔心得緊,追名逐利固然主要,可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

他勸不了她,就找個能管住她的人。

幹脆把心一橫,一副準備英勇就義的神态,跟陳量行說:

“陳院長,董禮貌有一件隐瞞了你,我想告訴你。”

陳量行回過頭來,一瞬間心底閃過無數念頭。

董禮貌是被地方京劇院高薪挖走了?他不點頭,誰敢搶他的人。

還是準備離開院團,準備單幹了?可在院內,如果她後續想貼戲,想上綜藝,想進娛樂圈,他也不反對啊。

而且有他的人脈關系,帶權進組,會比帶資進組更輕松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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