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俱往矣

俱往矣

素荷被葬在光最亮的那個地方,早晨,第一縷朝陽會穿過山谷間的縫隙,照亮那片土地。

她被永遠留在了這裏。

何映春知道,他們沒辦法帶着一個死人,她雙手攥成拳,看着這裏。

素荷,等我們,總有一天,會回來,帶你回家。

趙武一只手扶着石壁,臉上籠罩着一層陰霾,和一衆衙役聚在一起商讨接下來的路線。寒風呼嘯,他們衙役穿得雖然厚,但凜冽的寒意仍然透過厚厚的衣物侵襲每一個人的身體。

一而再二三的險情讓他們都非常疲憊,此時陳鑫榮走過來,“趙哥,數過了,不到七十人。”

幾人面色沉重,接近百十來人的隊伍,還走不到一半就折了三分之一。

幾個帳篷、吃飯的家夥事兒、大大小小的裝備全都丢了,再返回去,先不說棕熊會不會再出現,就是這暴雪都夠嗆能活下來。

“不能再返回去了。”趙武走得最多,對這條線最熟悉,他展開地圖,仔細尋找着可能到達的路線。

一個高壯的衙役低頭看了看,他指着一條小路,“這裏,我之前走過,這小路雖然崎岖,但是可以快速到達驿站。”

趙武看了他一眼,沉思幾秒,“這條路我也去過,确實快,但這會兒恐怕容易發生雪崩。”

衙役們面面相觑,目光中透露出憂慮,雪崩威力之大,一旦深陷其中,所有人都得被壓在下面,後果不堪設想。

王奎指着那高壯的衙役,“草,吳貴你出的什麽馊主意,雪崩要是發生了,所有人都得死!!”

“你那說還有什麽辦法?”吳貴盯着他,不太服氣道,他們這些人裏面趙武是主事的,接着就是王奎,平日他趾高氣揚嘚瑟得很,很多人都看他不順眼。

返回去,就又要延誤一天,比預計的又要晚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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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中,趙武眉頭緊鎖,深吸口氣,權衡利弊後,決定道

“我們得冒這個險,回去的話那黑毛怪沒準還在,不能再耽擱了,這處山形奇特,有很多山洞,到時候可以去山洞避避,雪小後加點緊半天就能趕到驿站。”

他看向衆人“你們說呢?”

其他人點點頭,王奎雖有不服氣,罵了幾句找死,也不再說什麽,誰都不想回去面對棕熊,只能咬着牙往前走。

“休整差不多了,得快點兒走了。”他扣緊帽子,把地圖揣回懷裏,使勁兒裹了裹身上的衣服,

“走!”

休整了一刻鐘,隊伍再次出發。

有幾個人抱在一起取暖,有人不停搓着手走來走去,

有人縮成一團蹲在地上,再沒能站起來。

何映春和姆媽将小枝夾在中間,依偎着取暖,前面李斌扶着聞景昭,走得很慢。

逃命的時候沒覺得怎麽樣,甚至還覺得渾身發熱發燙,如今汗水黏在身上,風一吹,冷飕飕的,仿佛在衣服裏面跳舞。

死在路邊的人再沒能起來,披上了一層又一層的雪。

“啊!!!”有人冷得受不了,沖上去把死人身上的衣服扒了,連忙套在自己身上,旁邊的人看了連忙沖上去把褲子也扒了下來,哆哆嗦嗦地給自己穿上。

外衣,裏衣被扒了個幹幹淨淨。

赤條條來的,再赤條條走。

就剩一具赤.身.裸.體,靜卧在冰冷的土地上,仿佛已成為寒冷的一部分。

這樣荒謬的場景,看得何映春心底發涼。

忽然,走在前面的聞景昭停住腳步。

他想到什麽一樣,慌亂回頭,飛奔回去。

何映春先是慌張一瞬,以為發生了什麽,視線落到哄搶衣服的那幾人身上,也是渾身一僵。

素..素荷!!!

幾人跟着跑回去。

還未跑到地方,就遠遠看到埋葬素荷那裏被挖出一個大大的坑洞,此時早已渾身僵硬的人被扒去外面的囚衣,一個人正慌亂地往身上套。

“你們在做什麽!!!!”何映春怒斥。

聞景昭眼神冰冷而銳利,嘴唇顫抖,呼吸急促,憤怒地沖上去,恨恨地揮出拳頭。

整個身體因為憤怒而緊緊地繃着。

一拳又一拳,一拳又一拳,每一次擊打都比上一次更重,對方瘦瘦高高,同樣毫不示弱,看樣子還是練家子,以淩厲的招式回應。

動作愈發激烈,兩人拳頭相擊,腿影交錯,每一次碰撞都帶來震顫,仿佛生死決鬥一般。

聞景昭臉上的傷口再一次崩開,激發出鮮紅的血液,彌漫着鐵腥的氣息。

對方攻勢淩厲,但會護住自己的頭和關鍵部位,而聞景昭渾然不顧自己死活,鮮紅色的血液在皮膚上流淌,雙方的面容都染成了血色。

何映春緊緊抱着素荷的屍身,冷眼看着,她眼眶發紅,心底惡意滋生。

再打下去是真的會死人的,

對方怕了,終于招架不住,“你瘋了!!!!!人都死了!!!我就拿個衣服怎麽了!!!”

“你看不到嗎??他們都在拿!!”

“給我。”聞景昭伸出手,“給我!”

“你們幹什麽呢!!不敢快走!!!!磨蹭什麽??”王奎的聲音從後面響起,

何映春有些驚訝,他居然還活着。

天氣冷得要命,他臉上的傷口早就結痂了,此時吊着臉,有幾分猙獰。

“啪!”

“啪!”

他不管是非對錯,一人甩了一鞭子。

“趕緊給老子快點兒走,耽誤了路程,看老子怎麽收拾你們!!!”

聞景昭被鞭子抽得踉跄,仍然死死拽着那瘦高個“給我!”

“啪!”“啪!”

又是兩鞭子。

“真是慣得你們了!媽的,看你們是真想死了!”

王奎發起了狠,像是要真想把兩人打死在這兒。

瘦高個兒面露恐懼,慌忙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丢在地上,“衙差大哥,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趙武也走過來,“行了行了,快點趕路吧。”

他讓王奎去前面,自己則留下來,皺着眉拿着鞭子,

“你們幾個,磨蹭什麽!抓緊時間走!”

“哎,哎,差大哥,馬上走。”

瘦高個兒弓着腰,暗暗看着他們,惡狠狠地瞪了眼聞景昭,舔着嘴角的傷口,眼睛仿佛淬了毒。

趙武揮着鞭子,讓前面的人趕緊走,他看了眼聞景昭,給了幾個人一點時間。

何映春和姆媽忙給素荷穿好衣服,輕輕地将她身上的褶皺撫平,但上面的血跡卻已經無法抹去。

将素荷埋了,一片片泥土覆蓋住她的身軀,深深的哀思沉重地萦繞在每個人的心頭。

再次出發,是漫長的沉默。

狂風呼嘯,隊伍疾行。

寂靜的山谷被錯亂紛雜的腳步聲打破,大雪紛紛揚揚愈發猛烈地降落。

山不見了,樹不見了,就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晰,一切都被白雪覆蓋,這般神秘宏偉的美景無人駐足,無人欣賞。

何映春搓了搓臉,她和李斌一左一右架着聞景昭,姆媽背着小枝,好像恢複了隊伍一開始的模樣,卻少了兩個人。

何映春悵然地看了看前面,深吸口氣,繼續往前走。

聞景昭走得很吃力。

“如果.....”他開口,聲音喑啞,

“走不動了,把我丢下吧.....”

何映春腳步一頓,那種身邊人一個接一個失去的無力感湧上來。

胸口的閃電圖案陣陣發燙,似乎在昭示着聞景昭生命垂危。

“少爺,冒犯了。”李斌摸了摸他的頭,艱難開口,聲音仿佛倒拉過一般澀,

“發燒了。”

“就到這吧,帶着我這個......累贅...”他像是笑了笑,

“帶着我這個累贅走不遠的,就...把我放到這兒吧。”

昔日風光霁月,走到哪都受人追捧的少爺,如今認了命一般地說自己是累贅。

“不可能!”何映春咬牙道。

“快到了,馬上就到了,再堅持堅持。”

雪太大了,剛開始還只是沒過腳踝,現在已經快沒過小腿了,

李斌還好,他常年練武,身體底子好,但何映春身體确實已經撐不住了。

聞景昭擡了擡眼皮,手無力地垂下,

“天黑了嗎?好困啊...”

太餓了,何映春舔舔幹澀的唇,肚子發出低沉的咕咕聲,她還有一塊餅和路菜湯,她望梅止渴般抿抿唇。

她艱難邁步,胸口的閃電印記越來越燙,感覺不太妙。

“不能睡,奴婢給您念菜譜,就念...您最喜歡吃的糖醋裏脊。”何映春咽了咽口水,

“先去菜市口第三家劉屠戶那兒買裏脊,那兒的最新鮮。”聞景昭輕笑了下,他嘴刁,有幾次說肉不新鮮,何映春記住了。

“再将裏脊切成小塊,用粗鹽巴腌一會兒,腌好之後裹上雞蛋液,再裹上芡粉。燒熱鍋,加好油,把裹好的裏脊塊下進去,炸一會兒,直到金黃酥脆就能撈出來了。”

李斌也跟着咽口水,越聽越餓,越餓越精神。

何映春咂咂嘴,接着道“但是呢,不夠酥脆,要複炸兩遍。接下來調汁兒,三大勺白糖,一勺酢,一些清醬,再來點鹽,調勻之後就行了。”

她補充道“這可是我獨家秘方。”

“接着炒姜蒜末,放汁兒下裏脊,爆炒,啧啧,絕了。”

她越說越起勁兒,身上慢慢熱了起來。

恍惚之間仿佛回到寧靜傍晚,聞景昭坐在精致的雕花紅木餐桌前吃飯,糖醋裏脊、酒蒸雞、粉蒸肉、炒菜心、白菜魚丸湯、佛手酥,左手邊一盞瓊花露。

金絲橫斜的繡花窗簾輕輕搖曳,珠簾叮當聲響,

聞景昭最先喝口湯,再夾起一塊糖醋裏脊,送入口中,慢慢咀嚼,若是吃得高興輕巧地說一聲“賞。”

下人們就會捧着銀子合不攏嘴。

他興致來了,還會叫個琴師為他彈琴,食物的酸甜香味伴着琴聲,似乎更加美味,他從容用餐,氣氛寧靜、惬意、祥和,畫面永久地定格在歲月的長廊中。

俱往矣,昨日之日不可留,唯有懷念,徒剩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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