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發燒
發燒
一覺醒來頭暈得厲害,像是置身于暴風雨的船只中,晃晃蕩蕩。溫煦澤很艱難地睜開眼,外面已經完全天黑了,不遠處的魚缸發出幽藍的光。
身上很重,他把棉被推開,順帶着把搭在上面的手腳也推了下去。
簡星嶼下意識地纏了上來,抓着棉被的衣角給他緊緊蓋上。微涼的手心摸了摸他的脖子,然後溫煦澤聽見他很輕地嘆了口氣,“還是很燙。”
溫煦澤動了動揚起被子把簡星嶼包了進來。
“餓嗎?”簡星嶼把他頭上的退熱貼撕掉,湊過去感受一下額頭的溫度。
被窩裏面的溫度很高,溫煦澤如一個火爐,他開口說話的時候都仿佛冒着熱氣,“其實我還沒用Sea的賬號加你之前,就去過Rollar了。”
簡星嶼半仰起身低頭看他,雙手仍緊緊抱着他的腦袋。
“也是那個包廂,我點了三次讓你送酒,但是你都沒認得我。也是那樣公事公辦地笑着,問還需要什麽。有一次我坐吧臺,聽見你老板在推銷你的小程序,然後我就找了個人幫忙去遞聯系方式。”
溫煦澤看着他,平靜地敘述,偶爾有些氣喘。他停頓片刻,接着道:“之所以沒有直接抓着你說想認識你,還有一個原因......”
簡星嶼看着他,直覺有什麽事情要呼之欲出。
“我曾經有很嚴重的抑郁症。休學出國也是為了治病,我覺得自己不夠好,所以不敢直接追求你,才使那樣的手段。逼你說暗戀我是因為我擔心學期結束我們又變回陌生的校友,就像你說的那樣,所以我就想了這個辦法。對不起,無論什麽都......”
溫煦澤真是可惡,讓人一點回絕的餘地都沒有。
簡星嶼覺得自己有些生氣,但是又忍不住把他抱得更緊。
溫煦澤确實是很了解他的,只要用上苦肉計,簡星嶼就一點辦法都沒有。雖然卑鄙,但是他是個結果主義者,只要能夠達成目标,不在乎過程如何。
“溫煦澤。”
“嗯?”
“我還是有一點生氣的。”
“那要怎麽懲罰我?”
簡星嶼看着他蒙上一層藍色的臉龐,總覺得好像有些說不上的憂愁。
“還有今天我媽媽帶走你的事情,我跟你保證不會再有下一次,很快所有事情就會結束了,對不起。”說這話的時候,溫煦澤臉上閃過一絲狠戾。
簡星嶼低着頭沒有看到,他輕輕地說:“我可以理解你媽媽,沒關系。而且我也讓她生了好大的氣。”
“不需要去理解別人無緣由的惡意。”溫煦澤說。
“可是那不是無緣由的,只是因為她很愛你,不想你受到傷害而已。而且,不是誰都能接受同性戀的,這個世界還沒有那麽包容。”
溫煦澤閉上嘴巴抿成一條線,手指滑進他的掌心,若即若離地在微涼的掌心摩挲。“那你呢?”
“嗯?什麽?”
“你也不能接受嗎?”
“怎麽會,我十六歲就知道自己喜歡男生了。”
“是嗎?”
“嗯。”
溫煦澤順着掌心摸到他的手腕,大拇指按着腕骨,裝作不經意地問:“怎麽知道的?”
明明是溫煦澤的坦白大會,莫名變成了簡星嶼的剖白。
“就是......”愣頭愣腦地準備說,突然又想到誘因就在旁邊,耳朵悄悄地被緋紅覆蓋。
簡星嶼回過神,不滿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是我給機會你坦白瞞着我的事情。”
“我都說了。”将近一米九的個子假裝虛弱地伏在簡星嶼懷裏,語氣可憐地說:“關于舊版結尾的那句話,是我個人單方面對溫煦澤先生的表白,他并沒有接受。不過我很感謝他在這樣的時刻願意為了一個僅在選修課上見過幾面的人挺身而出。”
“原來我們就只是在選修課上見過幾面的人。”
又是一陣虛弱的長嘆,溫煦澤擡眼看他,似乎在等他給一個說法。
沒有預料中的慌亂,簡星嶼低頭認真地打量了他一會兒,而後輕輕把他的腦袋推回枕頭上。
“還是吃點東西吧,我煮了粥。”
看着突然變得強硬的背影,溫煦澤緩慢地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下巴搭在他的肩上垂眼看着舀粥的手頓了一下,很快又恢複正常。
相顧無言地用過餐,簡星嶼早早回房睡覺。溫煦澤下午睡了很久,此時睡意全無,借着夜燈打量他的臉。
根根分明的睫毛很輕微地抖動,不仔細看幾乎沒有發現。
溫煦澤低頭吻了吻他的臉頰躺回去,他在想,簡星嶼會不會覺得開着燈睡覺太刺眼了,其實跟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從來都睡不好。
失神了許久,旁人的呼吸變得平緩。溫煦澤掀開被子走回自己原先睡覺的房間。
他已經很久沒有在衣櫃裏面入睡了,今晚的思緒莫名有些不定,他需要在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冷靜一下。
白熾燈很亮,透過櫃門的镂空花紋像夜幕下的繁星。
溫煦澤擡起手擋了擋,光線穿過指縫,仍然很亮。燈光遙控器就在手邊,卻選用這樣愚蠢的方法,他自嘲地笑了笑。
失神片刻,木板櫃門被輕輕叩響。
“溫煦澤。”
簡星嶼在衣櫃旁的地毯坐下,抱着腿,腦袋靠在膝蓋上靜靜看着緊閉的門。裏面的人好像準備要把門推開,他按了一下,“先不要開可以嗎?”
溫煦澤沒說話,坐了起來,借着細密的镂空窺探着沐浴在燈光下的人,像從前做過千百次那樣。
簡星嶼擡手在櫃門上敲了一下,“我有話想跟你說的,你不用回答,如果同意就敲一下,不同意就敲兩下。”
咚,櫃門響了一下。
好像有什麽東西在逐漸脫離掌控,但是他不能有任何意見,只能敲一下木板。
“十六歲的時候,期末考試完,老師要去改卷所以給我們播電影。”
“看的是《暮夏約》。”
溫煦澤在裏面演一個叫作林知夏的天才少年,孤僻、高傲、聰明,是人物的最大特點。實則他又比誰都敏感脆弱,貓咪把蟬吃掉都會讓他覺得難過。
“看的時候我在想,林知夏好可憐沒人理解他。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林知夏在樹下哭。”
“那時候已經夏天的末尾了,樹葉撲簌撲簌落了很多,像綠色的雪。不知道怎麽的,我就抱住了他。”
簡星嶼停下來,像是回憶到開心的事情一樣,“醒過來之後我就想,要是真的有一個林知夏就好了,我可以抱抱他。”
咚,櫃門響了一下。
“等一下,很快。”
簡星嶼拽着地毯邊上的穗,慢吞吞地說:“幸好沒有林知夏,不然我可能也會給他帶來難過。”
一瞬間,溫煦澤的心髒像被無形的手捏住,呼吸變得急促,血液難以流動。
“奧神科技的事情我知道了。”他說,“其實我也有懷疑過,雖然這麽說有馬後炮的嫌疑,但是我真的有想過。從前你對我來說很神秘,像是永遠接觸不到的人,所以我的夢裏面會出現方少爺、林知夏,但是不會出現溫煦澤。”
“方少爺和林知夏都是屬于觀衆的,但是溫煦澤屬于他自己。”
“我......好像從來沒有真正走進過你的心裏面。一個接一個的秘密,一個接一個的謊,我原本以為我不會介意的,但是這裏。”
他的手按住心髒的位置,有些不知道怎麽說下去。
咚、咚,櫃門響了兩下。
不是,不是的,溫煦澤想說,這麽多年來只有簡星嶼撕破了層層迷障闖了進來。
“我好像太貪心了,之前只想着快點追到溫煦澤就好了,後來又想要是溫煦澤也喜歡我就好了。現在...甚至想要得到你的心,做那個全世界最了解你的人。”
木板重重地響了一聲。
簡星嶼笑了笑,說:“謝謝。”
“最近事情太多了,我情緒可能不太好。”簡星嶼挺直腰,雙眼看了過來,視線透過木板釘進去。溫煦澤瞬間變得無所遁形,那些陰暗的、龌龊的、難言的想法好像都被他看去。
“我們應該分開一下。”他說。
不只是建議,還是決定。他輕而易舉地把櫃門打開,沒來得及收起的錯愕落在他眼底。
簡星嶼擡手抱住溫煦澤,也是林知夏。
“不要怕。”他說,“其實沒那麽可怕。”
連敲擊兩下表達不同意的權力都被剝奪,溫煦澤覺得自己在簡星嶼那裏的一切特權都失效了。
行李收拾得很快,第二天簡星嶼背了個雙肩包就走了,走之前還笑着跟他說再見,記得吃飯。
溫煦澤有些急切地抓着他的手,“你要接電話。”
“嗯。”
“那你,你想好了就回來。”他有些不安地說,手指插進指縫,用了點力夾着指骨,頓頓的疼從指尖傳到心髒。
“知道啦。”
不像是要分居的情侶,心平氣和得像跟朋友去旅游才暫時離開。
簡星嶼背着東西走到電梯間,紅色的數字跳升得很慢。他站在光那邊,拉長的影子打在溫煦澤身上,暗影把他籠罩。溫煦澤在這一刻顯得比他渺小得多。
“溫煦澤。”
“嗯。”
“如果我......”
“想好再說。”溫煦澤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一夜未睡導致聲音很沙啞,搭配臉上冒出的青碴有點頹廢。
伸出手勾了勾簡星嶼的手指,垂着頭,說:“還是吃了早餐再走吧,給你烤餅幹。”
簡星嶼手指頭顫了顫,像是要回握他的樣子,仰起臉朝他笑了一下,但是笑意不達眼底,像吃了一整顆檸檬般酸澀。
“不了吧。”
叮,電梯到了,一瞬間的光把兩人都照亮,讓人無所遁形。
“我走啦。”他說。
手心的溫度漸漸抽離,風從樓道吹來,帶着未經陽光的灰塵,鋪頭蓋臉把人蒙得鼻酸。
在電梯門關上的前一秒,溫煦澤霍然伸手進去,吓得簡星嶼迅速按下開門鍵。他就那麽帶着一身塵埃闖了進來,迎頭把人抱住。
“不行的。”他說,“我試過了。”
“試過什麽?”簡星嶼輕輕地問。
溫煦澤擁着他,手臂不斷收縮,呼吸也變得沉重。退下去的高熱有卷土重來的架勢,裸露在外相貼的肌膚燙得難受。
似乎連心髒都在燃燒。
“溫煦澤、溫煦澤...溫煦澤?”
意識到不對勁,簡星嶼拍了他許多下都沒有反應,整個人如僵硬的石頭一般。
最終還是沒走成,簡星嶼氣喘籲籲地駕着他回到家裏。動靜太大吵醒了沉睡的鯊魚,小黑用力地用尾鳍拍打了一下水浪發出咕嚕嚕的聲音。
溫煦澤的狀态像是抑郁發作時候的木僵,他有些害怕,手抖着拿出手機打給了沈翌。
壓下急躁的心跳,顫抖着,看着逐漸模糊的屏幕。
“不......不用。”溫煦澤緩慢地睜開一半眼睛看過來,發出微弱的聲音,“在辦公桌的第二個抽屜。”
“什麽?”
“......藥。”
簡星嶼奔過去,拉開抽屜,花花綠綠的藥品占了大半格。看不明白的專業詞彙,每一瓶都有開過的痕跡,無法判斷出哪個是正在吃的。
莫大的無力感如失序的雨滴從天而降,從頭到腳把人澆得透心涼。
他不知道溫煦澤在吃什麽藥。
這一刻他才真正體會到溫煦澤說的那句很嚴重的抑郁症,一切痛苦都是有劑量的。
“我...我不知道拿哪個。”簡星嶼有些難受,“我看這幾瓶放在最外面的,這裏有嗎,沒有的話我再去拿,是什麽顏色的?”
“左手...那瓶小的。”
“這個嗎?”簡星嶼把其他放下,“吃幾顆?”
溫煦澤朝他笑了一下,蒼白的臉上有了些人氣,“兩顆。”
簡星嶼倒了杯溫水喂他吃下,不安地抓着他的手揉搓,可是總也捂不熱。
“謝謝,多虧有你。”溫煦澤恢複了點力氣,撐着沙發坐起來,稍稍抽回了手。
“耽誤你很多時間了,你......”他停頓下來,像是說不下去了,別過臉看着小黑。
簡星嶼猛地搖頭,難以承受的痛苦朝他湧來,差一點,差一點就要釀成大禍。
他從身後抱住溫煦澤,臉埋在他的背,不一會兒就把厚實的睡衣洇濕。
藍色玻璃魚缸倒映出一張微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