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11月12日
11月12日
季微原來看張愛玲的《十八春》。十八年亂紅飛過秋千去，半生已是惘然——印象最深刻的，卻是世鈞和曼桢剛剛見面的時候。
曼桢的家庭支離不堪，對世鈞，她一直隐瞞姐姐是舞女的秘密。
世鈞一直想知道這個秘密，為它坐立不安，滿是心事，卻在觸碰到秘密邊緣的那一刻，突然退怯了。
那時候季微覺得張愛玲寫得太過贅餘——
“他裝出閑适的神氣，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裏，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番茄醬這樣的東西，一出來就是一大堆。櫃臺上的老板娘……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于一種善意的關切了。”
不過是因為表面上的曼桢單純可愛，所以他不敢知道這秘密，害怕親手毀了心中女神的形象罷了。
可是現下，這感覺來的強烈，比張愛玲筆下的更甚三分。
陸猶這樣的人，不會把任何事放在眼裏，怎麽會有這樣痛苦，陰郁，深刻的過往呢
季微不相信——也不允許。
他應該來自一個大城市，在一個富裕的家庭長大，父母從不吵架，有包容她的哥哥姐姐，家裏每年定期出兩次國度假，一路順風順水，驕傲肆意，連高考都不必擔心失利。
應該是這樣的呀。
怎麽會是他說的那樣呢
季微半晌沒說話。
她想起《十八春》裏，曼桢下定決心把家裏情況如實告訴世鈞之後，心裏滿是慘淡，恍恍惚惚的。
她轉頭看陸猶，他低着頭，鴨舌帽的陰影将膚色壓得更黑，如同一塊濃墨，在燥熱的天氣裏看得人喘不過氣。
陸猶的手在口袋裏摸了摸，摸出一根香煙來。
他把香煙叼在唇上，左手去拿打火機。
許是突然意識到這裏并不方便抽煙，他又将香煙從唇邊拿下，捏在手裏，運動鞋狠狠摩挲着地面的細碎砂石。
季微放下手裏的畫筆，站起身。
看了一眼時間:下午四點了。
她将Fly Net從頭上拿下，折疊兩下，放進包裏。
“走吧。”她說， “來不及畫了，等會兒七點鐘我還要去看星光原野。反正課也上好了，要不先走”
甚至都不敢看他一眼。
這些都是借口。
他心裏煩，想抽煙，她就幫他找個借口，到可以抽煙的地方去抽根煙。
季微能感到，陸猶擡起了頭，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
她有些心煩意亂的，幾下就把東西收好，幾步走出場地。
陸猶斜背上包，幾步跟上她。
季微默不作聲，徑直走到Town Square的超市裏，買了兩罐啤酒，扔了一瓶給陸猶。
兩人頗有默契，一前一後，走到昨晚喝過酒的公路長椅旁坐下。
季微兩腿盤起來，拉開啤酒瓶罐，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這個……算是他們談心喝酒的專用長椅吧
視線不遠處，紅色沙土裏一株嫩綠色的植物，被小心翼翼地圍在一圈竹籬笆裏。
比起這一圈興師動衆的保護措施，這一點生命，實在是太脆弱了。
陸猶點燃一支煙，先開了口: “薇……”
“別說話。”季微止住他， “你先別說話。”
陸猶乖乖閉嘴。
季微的膝蓋邊有一處污漬，也不知道是鳥屎還是殘留的飲料。
她挪了挪屁股，稍稍離它遠了點。
——才過了一天，她就能這樣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在戶外長椅上了。
她擦了把汗，打破沉默。
“我先來吧。”
陸猶靠在長椅上，一愣: “嗯”
季微轉過頭，往後看他: “你不是要和我說你的秘密麽”
那雙淡琥珀色的眼睛盯着她，沒說話。
“秘密是互相的啊。”季微喝了口酒， “你要和我說你的秘密，那我就先和你說我的。很公平。”
陸猶還是那樣看着她，沒有笑。
季微聽見自己心髒慌亂的跳動聲，又喝了口酒。
這樣已經明顯了。
他們都知道這意味着什麽。
一場豔遇裏，兩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将要分享自己最大的秘密。
各自生命裏，一切不好，罪惡，黑暗的東西，都将大白于天下。
他們将人生的未知段呈于對方眼前，不作任何掩飾。
無論未來的路如何。
季微想，她已經作好準備。
她猛灌了一口酒，深呼一口氣。
“那我，就從十一歲那年說起好了。”
*
故事不長，但是季微卻不想停下。
她不知道自己是出于什麽心态。
也許是不忍聽他的故事，也許……只是想博得他的同情。
她着重說了那麽多個深夜裏，那些粘膩，惡心，反胃的東西破土而出，掙紮着撲到她面前，讓她喘不過氣。
陸猶的手擡起，想要觸碰她的肩膀，最終放下。
季微盤着腿，弓着背坐在他的眼前。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卻能看到她背上的汗漬。
白色的衣服濕了大片，深色的地方沾在她的後背上，起伏連綿，形成一個“H”型的圖案。
——就像他手上的獵戶座。
他看出她家境殷實，單純無害，卻沒想到，她也擁有這樣的過去。
和自己一樣，都是些令人焦灼的瞬間。
向前走，不回頭。
陸猶扔了煙蒂，悄悄将相機拿起來，拍了一張照片。
照片裏，女人背影瘦削，映襯在荒涼沙漠裏，仿佛離人很遠，無法觸及，轉瞬即逝。
就像這一場邂逅。
誰也不知道，在哪個時刻，一切美的東西，都會和灰姑娘的南瓜馬車一樣消失。
太過完美愉悅，就會讓人害怕警覺。
陸猶看了一眼表。說完她的秘密之後，季微已經沉默了整整十五分鐘。
現在是下午六點，已經可以準備準備去星光原野了。
他一勾唇角，開了口: “薇拉小美女，先走吧”
季微将手裏的空酒瓶“咚”地一聲投到一旁的垃圾桶裏，轉頭看他。
那眼神裏分明是:我都說完我的秘密了，你的呢嗯
陸猶笑了笑: “別着急……我的秘密麽，等會兒會和你說的。”
他站起身來，拉了季微一把。
坐得久了，季微的腿已經麻木得失去知覺，過了好一會兒才恢複。
她說: “嗯。”
陸猶說: “我可以先告訴你一個你已經好奇很久的秘密。”
季微看他: “什麽”
“就是……”陸猶低笑道， “我的行程，确實是跟着你的行程訂的。”
季微: “……”
“當時我覺得你挺有意思的麽，又懶得自己訂行程，就順口騙了你。”陸猶的笑意幾乎從胸腔裏蔓延出來， “等你訂好行程，我就去前臺說了句，和你訂一樣的。對不起噢。”
季微: “……”
天知道當時她花了多少腦細胞來看懂所有的行程圖，整整兩個小時的糾結，費盡心機，尋思着怎麽樣訂才不會和陸猶撞上。
結果這小子來了個螳螂捕蟬，直接坐享其成。
“靠，你必須付給我幫你計劃行程的錢。”她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我很貴的。”
*
星光原野的全名是“原野星光藝術裝置展”，由國際著名的燈光藝術家Bruce Munro所設計。
展覽依靠太陽能運作。曠野之上，發光的管子如同沙漠上沉睡的種子，電線即是這片土地的有力脈搏，到夜幕降臨時，南半球浩瀚的星海下，光怪陸離的光線變幻，與這個古老的文明碰撞出不一樣的火花。
追根溯源，這才是季微選擇烏魯魯散心的最初原因。
當時她看到一條微博，幾個關鍵詞組合在一起:戈壁，燈海，星光，荒漠——簡直美到犯規好嗎!
如今再在近處看這些燈，她簡直笑哭了。
這和圖片的差別也太大了吧，和那些大街上的變色霓虹燈有什麽兩樣
不過，四下寂靜，微風輕拂，整片曠野上，只有幾個人沿着步道在閑适漫步，倒是個聊天的好地方。
“好了。”兩人往裏走了幾步，季微一拍手， “你現在可以說，你的秘密了。”
“好啊。”陸猶答應地爽快， “哎，不過，可惜了，這回沒有酒。”
季微眼睛一亮。
她往包裏掏了掏，掏出兩個小糖盒，遞給陸猶一個。
陸猶問: “這是什麽”
“Tic Tac，”季微拆開，放了兩顆小硬糖到嘴裏， “你吃吃看。”
陸猶騎摩托車帶女孩子去兜風，陪她們整天整天地逛街，抽煙喝酒撸串，唯獨沒有幹過和一個女孩子在沙漠星空下吃小硬糖這種事。
他也沒聽清季微口中的硬糖名字，随手打開，拿了兩顆出來。
季微遞給他是的一盒黃色的糖，長圓的膠囊形狀，映了精致的小黃人圖案，月光一照，上頭的小黃人朝他龇牙咧嘴。
——和她一樣可愛。他如是想。
季微舉起糖盒，在他的糖盒上碰了一下: “幹杯——!”
陸猶一愕。
轉頭看季微，她笑得開心，露出一排整整齊齊的貝齒。
“糖是甜的，月色醉人——這樣幹杯，也算是彌補沒有啤酒的遺憾了吧”
陸猶收了收小腹，也笑了。
“是啊。”他說， “甚至比啤酒更好。”
起碼能讓人冷靜清醒。
起碼能……不那麽苦澀。
他四下看了看。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
是個适合說故事的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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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