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11月12日
11月12日
陸猶的故事,開始于三十年前的一場邂逅。
浙東的山城小鎮,山清水秀,一灣潛溪帶下的小河涔涔,繞着小鎮蜿蜒而過,孕育出的姑娘,個個是美人。
這一年,住在上直街二十四號的陸舜華,将将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的姑娘,正是最美的年紀。陸舜華的爸媽本來就是鎮上數一數二的相貌,生出的女兒用最清的河水嬌養出來,是頂頂好的姿容。
她爸爸在鎮上小學教語文,書香世家,便取詩經裏“顏如舜華”的寓意,做了女兒的名字。
越長越大,陸舜華的美貌,便如詩中的木槿花一樣,明豔不可方物。
三月初三,全鎮的人齊齊而動,到山裏頭趕廟會去。
陸舜華讀完高中以後,一直幫媽媽一起照看包子店。這天光顧的鄰裏本來就少,她索性約了同伴,一起去趕廟會去湊個熱鬧。
廟會不大,鄉裏一個方方正正大禮堂,中間一排座椅隔出兩邊的場地——
一邊是寬袍大袖,蟒袍玉帶,即即世世,哀感頑豔;
一邊是鑽灼龜甲,求簽問蔔,風角鳥占,神佛秘語。
其實這就像是一種預兆。
全是人生一隅,聽聽看看,嘻嘻哈哈就過去了,何必太過放在心上。
那邊在咿咿呀呀唱着“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梅根相見,盈盈界面……”,陸舜華被同伴拉着,求出一支簽。
簽面是: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
陸舜華從小讀書多,知道這是白居易的《後宮詞》,不是什麽好寓意。
就連解簽面的老和尚,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也只得嘆一句: “哎,小姑娘啊,很多事情,你別太放在心上。”
陸舜華眼睛亮,一下就看到,老和尚身後的牆上,挂了滿滿的解簽語之中,她的這個簽面對應的字是——
下下簽。
這麽一攪和,心情低落,什麽玩的心思都沒有了。
陸舜華索性和同伴告別,先行下山。
誰知道,剛轉出廟會,她就遇到了一個男人。
那個年代,小鎮上從沒有人見過藍眼睛白皮膚的外國人。陸舜華長到這麽大,不過是在電視上看到過一次,有個叫大山的洋人,中文說得可溜了。
她只好奇地瞥了這個外國男人兩三眼。
外國人長得可真不一樣吶。
她這麽暗自琢磨着,正與他擦肩而過的一霎那,卻被他叫住。
“小姐。”
她的腳步一頓。
“這裏是那個……三月三廟會嗎”
男人的語音很奇怪,該揚的時候不揚,該抑的時候沒抑,但是字正腔圓,陸舜華一下子就聽懂了。
她心裏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極其熱心腸地幫他指點了幾句。
她看見男人的藍眼睛透明清澈,和潛溪的水不一樣,倒像在書上看到過的大海,湛藍中帶着微波。
一雙很美的眼睛。
外國男人的修養很好,禮貌地和她道謝,拿着手裏黑黑的一臺機器,走進廟會。
陸舜華看着他的背影,愣了半晌。
——這個人……跑到他們這種窮鄉裏,幹什麽噢
她不知道,那個年代開始,已經有很多對中國文化感興趣的外國人,組成國際志願者隊,來中國進行文化的傳播與交流。
比如說,有一個叫彼得的美國人深入中國更遠的內陸,從重慶到涪陵,順江而下,在多年以後寫出《江城》,備受中國文青的追捧。
又比如說,她眼前的這個男人。
——羅貝特·亞當斯,來自美國的新銳攝影師。
*
那晚陸舜華睡得有些不踏實。
她從小到大沒什麽心事,很少睡不好。可這天夜裏,她卻做了一夜的夢。
夢裏的她走在黑魆魆的森林裏,一片冷然。她的腳下濕答答的,粘稠濕漉,走到最後,腳都陷入淤泥裏,擡也擡不起來。
她有些害怕,身邊的森林裏,慢慢出現藍熒色的小飛蟲。
那些小飛蟲圍着她飛,組成燈光,組成星辰,照亮她的去路。
她突然就醒來。
樓下熱氣騰騰,吹進她的房間。她媽正敲着鐵鍋,大喊她的名字:
“舜華!舜華!快好起床咯喲!”
陸舜華“诶”一聲,翻身下床。
走下樓梯,晨光熹微。她搬開木板門,擡頭第一眼,就是一雙藍色的眼睛。
瑩瑩透亮,就像她夢裏的那些星星。
*
這個外國人就住在隔壁的小旅館裏。
他今天還要趕早進山拍廟會,順便在包子店門口等幾分鐘,順兩個包子在路上吃。
他就要了三個包子。陸舜華想了想,索性把另外兩種餡的包子也都送了他一個。
男人道謝後,慢慢走遠了。
陸舜華低頭整理蒸籠,只模模糊糊聽到一句: “Beautiful girl。”
她也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卻只覺得這個詞缱绻溫柔到極致,讓她不由地勾起唇角,将一縷發絲理到腦後。
後來每天,他都會來買包子。
陸舜華漸漸知道,他的中文名叫羅軒,是從美國來的。最近有個什麽國際比賽,他專門到這個小鎮,來采風拍點素材。
陸舜華不知道美國有多遠,不知道那個比賽有多重要,也不知道他說的“采風”到底是什麽意思。
她只知道,她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眼睛,他的聲音低沉磁性,比鎮上咋咋唬唬的小青年穩重了一倍不止。
閉塞的小鎮,一個充滿活力,來自大洋彼岸的年輕人,為她帶來一個全新的世界。
她後來又做了幾次夢。
夢裏大雨滂沱,但是天上的星星,卻閃着淡藍色的微光,照亮她的幾寸渺茫前路。
羅軒離開小鎮的前一天,約她出去拍照。
他說: “華,你太美了,我想為你拍一組照片留念,可以嗎”
陸舜華想都沒想就同意了。
她騙媽媽說,同伴約她出去玩,請了一天假,和羅軒一起出門。
羅軒在小鎮上轉悠了幾天,已經完全熟悉了這裏的布局。他徑直将陸舜華帶到潛溪旁——潛溪是這裏最美的溪水,而陸舜華,則是他心目中最美的小鎮姑娘,擁有這世界最漂亮的一雙淡琥珀色的眼睛。
她和它,當是最配。
多年以後,陸舜華還記得這個下午。
狹長的山谷裏,風簌簌地吹着。吹落初生的杏花,泛起一溪漣漪。
她看見突兀枝頭的一片玉蘭——鼻端萦繞的香氣,卻是屬于羅軒的男士香水味道。
他的指尖有力,混着一種淡淡的煙草味,穿梭在她的發間,她的背脊,以及……她的身體裏。
陸舜華擡頭,頂上是一片恬淡的清光。
低頭,看見羅軒暗棕色的頭發。
他的頭發和小鎮上的青年都不一樣。
那個年代,港臺明星流行,人人都喜歡留三七分的中長發。西裝革履穿着皮鞋,給頭發噴上定型摩絲水,吆三喝四地,結伴去迪斯科跳舞。
但是羅軒不一樣。
他的頭發很短,幾乎貼到頭皮。發根很硬,暗棕色的一片,撫摸上去有些紮人,卻有別樣溫柔。
他喜歡穿簡單的T恤和長褲,三月的浙東小鎮,乍暖還寒,可是他穿得單薄,毫不在意。
——他什麽都不怕。一點都不怕。
陸舜華閉上眼睛,聽見風觸碰山壁的呼嘯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用力——
然後——
她想起每年元宵節,鎮政府那裏都會放煙花。
漫天光華,熠熠燃燒。
無雲的天氣裏,連星光都黯淡無光。
她看見波浪劃過山崖,蚊蟲叮咬月亮。
宇宙在她的身邊被小心而用力地折疊,再存放,飄在空中,就像一片無根的玉蘭花瓣。
羅軒的頭伏在她的小腹,硬硬的發根将她柔軟的肌膚刺得生疼。
陸舜華的眼角沁出眼淚,心裏卻是歡喜的。
恍恍惚惚地,她仿佛聽見——那年經過校舍平房,一樓的教室裏,傳出老師斷斷續續的朗誦。
“世界老這樣說……觀音在遠遠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裏……”
——世界老這樣說麽
她輕輕呢喃一聲,慢慢睜開眼睛。
身邊草叢茂盛,遠遠有人從樹林裏走過,沒人瞧見他們倆。
溪岸上,身下的泥土有些濕潤,就像她夢裏看不到頭的那條路。
羅軒傾身上來,伏在她的發間。陸舜華的雙臂搭在他的肩膀上,緊緊摟住。
——至少她媽,眼裏只有觀音菩薩,沒有什麽罂粟花。
但是現在,陸舜華卻覺得罂粟花美極了。
能不美麽
豔麗張揚,就像一只驕傲的蝴蝶,兀自站在田埂間。
真是……美極了。
*
羅軒第二天早上早早就走了。
他走的時候,天色将亮未亮,整個小鎮都還在沉睡中。河邊擺渡人的第一艘船,将他送出這個與世隔絕的小鎮。
那晚陸舜華沒有做夢。
她混混沌沌地睡到很晚,等她醒來,天色大亮,已經在老街的石板路上,映出萬道霞光。
那個年代,通訊并不發達。羅軒留下的伊妹兒地址,甚至都比不上他的美國住宅地址有用。
陸舜華将它們壓在了棉被底下,下樓照常做包子。
他說,等他走完整個江西,浙江和福建,他就會回到這個浙東小鎮來接她。
陸舜華知道,在這個年代,這是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所以她會等。
天長地久,綠水無痕,她都會等。
然而,三個月後,沒有等到羅軒的回歸,她卻發現自己——懷孕了。
……
“是你嗎”
季微聽得入神,見陸猶停了下來,忍不住問了一句。
陸猶舉了舉手中的Tic Tac糖盒: “來幹個杯”
季微也拿起手中糖盒,與他一碰。
陸猶含了兩顆小黃人到嘴裏。濃濃的甘甜,把嘴巴裏的苦澀都化淡許多。
他笑了笑: “薇拉小美女,都已經八點半,接駁車快來了。看來今天故事講不完了,要不下次”
他的故事講到這兒,已經是一桶水從井裏打上吊在半空,也讓季微的一顆心懸着,難受又惆悵。
但是他都已經這麽說了,她也不好逼他,只說了聲“好”。
季微覺得,她應該是為他難受。
這麽多年,陸猶過得一定很不容易。
一段注定無果的愛情,孕育出的,往往是憤懑而躁動的生命。
但是陸猶卻長成了這樣的人。
——随心所欲,自由自在。
得有多強大的內心,才能長成這般模樣。
之前的羨慕全都化為了欽佩。
再往遠點兒說,也許是……崇拜。
崇拜他如此強大,也崇拜他擁有這樣的故事。
到這個份上了,季微還沒忘記自己的本職工作。
她一直覺得,一個人,只有自己擁有足夠的故事,才能創作出更有深度的真故事。
而陸猶,就是這樣一個人。
她從未這樣相信一個人。
但是現在,她無比相信陸猶。
她相信他能拍出好照片,也就無比相信,他能把他自己這個故事,說得圓滿豐韻。
他們沿着步道走出星光原野。
季微回頭,看到夜幕之下,原野盡頭的小山丘上,孤零零地長着一棵樹。
荒草叢生,山丘上黑黝黝的一片,連一點星光都沒有。
那一天,那個溫柔的午後,陸舜華和羅軒,是否也在這樣一個草叢裏
宇宙深處摩擦碰撞,迸射出最古老的火花。
季微拿起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這一瞬間,遠處小燈管的顏色,漸漸變成了濃煙的紅色。
像是血。
又像是那天,陸舜華在一片混沌中想起的,罂粟花。
*
回到青旅,已經是晚上十點。
昨晚才睡了五個小時,今天又走了整整七個小時的路,季微的小腿腫脹得厲害,幾乎站不住,随便洗了個澡就爬到了床上。
身體疲憊,大腦卻前所未有地清楚。
她拿起手機,從微信給梁細細發了一條消息。
“妙想家Willa:今天我和帥小哥互換了小時候的秘密。”
梁細細很快回應。
“粗粗:!!!卧槽!有戲啊!”
“粗粗:季微,你丫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發展得這麽快!!!我都要甘拜下風了!!!”
“妙想家Willa:姐,我還是不敢和你比的[微笑]”
“粗粗:怎麽樣帥小哥照片呢”
“妙想家Willa:……啊orz我忘了。”
“粗粗:……”
“粗粗:季微,你丫是不是恨我[微笑]”
“妙想家Willa:姐我馬上去找!”
季微退出微信,打開相冊,努力想找一張陸猶的照片。
這時候,就算是半張不小心闖進照片的臉,也算是能交一下差啊!
她翻來翻去,終于發現她最後拍那張星光原野的小山丘時,一不小心,把陸猶的臉也拍進去了。
手機的像素再怎麽高,也沒法在那樣的光線下把陸猶的臉拍清楚。
——她只能模糊地看到,陸猶低着眼,抿着唇,側臉的輪廓好看。
季微興高采烈地把這張照片發給梁細細。
“妙想家Willa:你快看![照片]”
梁細細過了一會兒才發回消息。
“粗粗:看起來不錯”
語氣有點不對勁,但季微沒注意到。
她滿心都是陸猶的故事,和梁細細說了句“晚安”,就開了飛行模式。
明早還要早起。她有些困,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今夜,注定有人無眠。
隔壁走廊上,陸猶靠着牆,就着星光月色,抽了一根又一根煙。
千裏之外, N大學生宿舍的走廊上,梁細細趴在欄杆上看月亮,也點燃一支煙。
她想起季微剛剛發來的照片,長長嘆了口氣。
那個照片色調很暗,上面的人雖然模糊不清,但她卻一眼認出他來。
不,就算化成灰,她也認識。
——那是陸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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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v加更第二彈,今天淩晨還有一更。
鞠躬感謝大家的留言與訂閱,特別特別感動。還有小孤獨的地雷,抱住。
我沒有灰心噢,雖然數據不咋地,但是我覺得我這個故事寫得還是非常不錯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