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
蕭青棠擡了擡眉, 等着人将話說完。
內侍悄悄打量他一眼,支支吾吾道:“您的那些鋪子也不歸您管了,錢莊裏的銀子您也不能用了, 還有官職, 也暫且罷免。”
“罷黜官職,貶為庶人,查抄家産, 流放出京。”他頓了頓, “可是此意?”
內侍擡袖擦了把汗:“應、應當是……”
“行, 我不進去了。”他轉身要走。
“您稍待。”內侍攔,“您頭上的發冠、腰間的玉勾,都得都得……”
蕭青棠垂眸笑了笑,卸掉玉勾, 拆下發冠,擡步走至側門外的一棵枯樹下, 折下一段枯枝, 插入發髻中,轉身牽住姜溶的手,往馬車上去, 淡淡道:“我們走。”
內侍又追:“您這馬車也不能用了……”
蕭青棠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吓得內侍以為他要打人,連連後退幾步。
“我先前住過的卧房中有一張書桌, 桌邊的第三個抽屜裏有一個木匣, 匣中有一塊破玉佩, 勞你幫我拿出來。”他擡手指向府中,又補充一句, “那玉佩不值什麽銀子,是我母親送與我的,我帶着做個念想。”
內侍暗自松了口氣,連連點頭:“奴這就去為郎君取來。”
蕭青棠眼一轉,掃見手上的菩提串,緩緩道:“這手串是寺裏裏的老和尚給的,也不值什麽錢。”
內侍又尴尬點點頭,随口應了兩聲,進府門拿東西了。
皇帝這回的旨意并非當衆頒布,看着像鬧脾氣似的,內侍也不敢太為難蕭青棠,怕往後這兩人重歸于好,就要找他的麻煩。
內侍本想着若蕭青棠強硬些,他就立即回宮禀告,讓皇帝和蕭青棠當面說,以後再找麻煩也找不到他頭上,可誰知,蕭青棠竟然這樣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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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敢碰其餘物件,只拿了玉佩便匆匆跑出來,為自己找補幾句:“郎君現下要去何處?”
“陛下不是命我離開京城?我現下便去城門。”蕭青棠将那塊玉佩塞進姜溶袖中,牽着她往前走。
內侍跟在一旁,谄媚道:“此處離城門尚有一段距離,郎君若不嫌,不若由奴送郎君一程?”
蕭青棠擡手要拒絕,可垂眸一看身旁的人,又猶豫了:“你是宮裏出來的,能四處亂走?”
“盯着郎君離開京城本就是奴的職責,不算四處亂走。”內侍朝車夫招招手,沖蕭青棠笑道,“郎君與夫人上車,奴這馬車下,您與夫人坐車內便好,奴坐外頭,也好吹吹風,清醒清醒。”
“那好,難為你了。”蕭青棠說得輕松,毫不猶豫扶着姜溶踏上馬車,語氣柔和不少,“來,進車裏。”
內侍目光偷偷在他們倆身上轉了一圈,沒敢說什麽。
蕭青棠随後也上了車,将人緊緊摟在懷裏,吩咐一聲:“走吧。”
小馬車搖搖晃晃往前,姜溶仰頭看向蕭青棠,輕聲問:“出什麽事了?皇帝不許我們在京城住了嗎?”
蕭青棠摸摸她的臉,彎腰在她額頭親了親:“等出了城門再說。”
“好。”她靠在他肩上,腦袋裏琢磨着方才內侍說的話,可越琢磨越亂。
半個時辰後,馬車停下,內侍在外面請:“郎君,城門到了。”
蕭青棠緩緩下車:“多謝。”
“郎君客氣了。”內侍忍不住多嘴一句,“其實陛下并未将話說得那樣死,甚至聖旨也未下,只是吩咐讓奴來。許是有什麽誤會,郎君何不進宮與陛下當面解釋解釋呢?”
“多謝告知,但不必了。”沒什麽誤會,他絕無可能低頭去成什麽親。
蕭青棠往周圍看了一眼,牽着姜溶大步朝前去。
姜溶看他:“我們去哪兒?”
“去莊子,看看還能不能進去。”
“那要是不能呢?”
他沒說話。
一路行至莊子正門,有一個內侍在門前候着。
“陛下有言,此處莊子不再歸郎君所有。”
蕭青棠笑了笑,忽然覺得一身輕松,只是……他轉頭看向身旁那雙懵懂的眼眸。
一瞬間,他心裏想好了無數個說法:這些以後都還會有的,他能憑自己掙回來……
可一開口,卻是:“我請人寫封信送去姜家,讓你父親來接你回去。”
“為什麽?”她仰着腦袋。
蕭青棠垂眼看她,仍舊笑着:“皇帝沒收了我的財産,不許我再京城住了。我什麽都沒有了,你跟着我,以後恐怕連飯都吃不上了。”
“那你跟我一起去我家。”她晃晃他的胳膊。
“你家在京城裏,他們不會放我進城門,去不了。”
“那你要去哪兒?”
蕭青棠不敢再和她對視,胡亂看了一圈,停在遠處天空的一朵白雲上:“去寺裏吧,我和那裏的住持見過幾回。”
“寺在哪兒?”
蕭青棠看向遠處一望無盡的路,眼中血絲遍布,擡手指了指:“沿着這條路一直往前走。”
姜溶瞧不見他的眼神,往他跟前走了走:“那你還回來嗎?”
“或許吧,我現下不能保證。”他別開臉,閉上眼,滿腦子都是姜溶乘着馬車離開,高興跟他揮手告別的模樣。
姜溶盯着他看了許久,踮起腳尖,将他的臉掰回來,小聲道:“你哭了?”
“沒。”他揚唇一笑,眼淚全迸出來。
姜溶紅着眼,癟着嘴,給他抹掉眼淚,在他眉心親了親:“你別哭呀,我不會不要你的……”
他彎着腰,捧着她的臉,哽咽道:“沒有葡萄酒了,沒有肉丸子了,也沒有魚糕了……”
姜溶看着他,一本正經道:“小孩子不可以這樣貪吃。”
他扯了扯嘴角:“以後沒有好看的首飾了,也沒有漂亮衣服了。溶寶,我什麽都沒有了,你再跟着我,就沒有好吃的好玩的了。”
“噢……”姜溶茫然點點頭,“噢……”
蕭青棠抱住她,無聲落淚。他不生氣,也不後悔,往常他最憎惡唯利是圖的人,可現下只恨自己沒有利讓眼前的人可圖。
“我們這就去前面寺裏,若是走得快早些将信傳回去,你家裏人還能在天黑前趕來接你。”
說罷,他毫不猶豫牽着人往前走。
“方才已走了很久了,累不累?我背你好不好?”
“好。”
蕭青棠彎身,穩穩當當将她背起,大步朝前走去。
那土路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往前走了許久也不見寺廟。
姜溶不知道蕭青棠累不累,但她趴在他背上被颠簸得有些累了。
“還沒要到嗎?”
蕭青棠的心被剁成碎末,扔在搗藥罐裏碾磨成稀泥了——他明知道她沒有那個意思。
“還有些路程,睡一會兒吧,睡醒了就到了。”
“我睡不着,我餓了。”
蕭青棠閉了閉眼:“廟山寺裏應當有齋飯,到了就有得吃了。”
她輕輕哼了一聲,不知是不是在表達不滿,可蕭青棠聽了,只覺得難受。
身後有車輪碾壓路面的聲音,姜溶扭頭,興奮指指:“有牛車!有牛車!我們可以坐牛車!”
蕭青棠也往後看一眼:“估摸是要收銅板的,我的錢袋子早被他們收去了。”
“那用我的手镯換!”
“不行,不能動你身上的東西。”蕭青棠命令後又解釋一句,“你身上的東西都很值錢,用來換坐一次牛車不劃算。”
姜溶皺了皺眉,喃喃一聲:“可是我想坐牛車。”
蕭青棠抿了抿唇:“那我問問他能不能載我們一程。”
他停下,站在路邊,等着車來,朝人道:“晚輩和內子身上財物被惡人洗劫一空,想前往前方寺中借助,不知您順不順路,可否載我們一程?”
大爺盯着他上下打量兩眼,有些遲疑。
他眉頭不皺着了,眼中的狠戾也早沒了,可相貌不凡,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姜溶急了,連聲喚:“爺爺!爺爺!您能載我們一程嗎?我們走好久了,又累又餓,我可以陪您說話的,爺爺!”
大爺樂呵呵看着她:“行吧,反正也是順路。”
她立即掙紮幾下,從蕭青棠背上跳下來,一屁股坐在鋪滿幹草的牛車上,笑眯眯和人說話:“爺爺,你這是去哪兒呀?”
蕭青棠看她一眼,坐在她身旁,默默掀開大氅,将她裹住。
“早起去城裏了,現下回家。”
大爺一甩草鞭,牛哞哞叫兩聲,擡着蹄子往前走。
“去城裏做什麽呀?”
“快到下雪的日子了,去城裏把家裏種的糧食收的菜拿出去賣一賣,再買些年貨好過年,免得過段時日下雪了,路封了就走不了了。”
“種的什麽菜呀。”
……
蕭青棠不插話,就坐在一旁饒有興致地聽着。
牛車走了多久,他們就說了多久,全是些瑣碎小事兒,但蕭青棠覺得有趣極了。
車轉了彎,隐隐能瞧見寺廟的影子了,蕭青棠嘴角的笑慢慢散去。
他擡頭,半輩子的經歷如走馬觀花般在眼前流轉,忽然覺得那些愛恨情仇與他都沒有關系,所有一切他輕蔑的厭惡的,若是他不再輕蔑厭惡,不就和他沒什麽關系了嗎?
人生太短,他該把所有的時光都用在他喜歡的向往的事上才對。
只可惜他知曉的太晚了。
他捉住身旁人的手,放在唇下親了親。
姜溶正在和大爺說話,愕然轉頭看他,啞聲問:“怎麽了?”
他笑着搖了搖頭,直至牛車抵達寺門,他又開口:“到了,下車吧。”
姜溶跳下車,朝大爺揮揮手:“爺爺,你路上慢些,我們先走了。”
“好、好,你們慢走。”老頭笑得眯起眼,也揮揮手,駕着牛車慢慢悠悠離去。
寺中的小和尚迎出來:“蕭施主?不知所來為何事?”
蕭青棠淡淡道:“陛下将我趕出京城了,不知我可否在此借住兩日?”
“啊?”小和尚有些詫異,“施主随小僧進門與住持說罷。”
“好。”蕭青棠牽着姜溶往裏去,“還有一事,內子不便跟我在外流浪,能否勞煩小師父替我修書一封送去京城,請姜家來接人?”
“這個好說,寺裏有筆墨,稍後貧僧為施主尋來就是,不過今日天色已晚,恐怕只能明日去送了。”
蕭青棠稍稍皺眉:“也好,多謝。”
“主持在大殿後面,您來過,應當知曉路,從此處進就是。”小和尚讓開一步。
蕭青棠微微颔首,牽着姜溶從門簾下穿過,走到大殿後。
一張桌,兩張椅,一座佛龛,住持跪坐在蒲團上,緩緩敲着木魚。
“主持。”蕭青棠喚一聲,不覺多了幾分恭敬。
主持緩緩起身見禮:“蕭施主有何事?”
“被陛下趕出京城了,想在您這裏借住幾日。”
“這樣。”住持喃喃一聲,道,“施主住在寺裏恐怕不便,不過寺廟後山有一處草房,施主若不嫌棄,可在那處暫住,不論日期。”
“有暫住的地方已十分幸運了,不敢嫌棄。”
說話間,小和尚已拿了信封紙筆來:“師父,蕭施主請我們送信去京城。”
“好,那施主來寫。”主持引人進內室坐下。
蕭青棠提筆快速在紙上寫明緣由:因陛下聖旨緣故,小婿恐不能留京,還請岳杖親自來城郊寺廟将姜溶接回府中安置,蕭青棠留。
寫完,他将紙筆遞給姜溶:“你也寫幾句。”
“噢。”姜溶點點頭,接過紙筆,趴在桌子上一筆一畫認真書寫。
蕭青棠轉頭看向小和尚:“我與夫人一早趕路,已一日未進食,不知寺中可有齋飯,能否施舍兩碗。”
“剛巧,後廚正在煮,要不了多久,施主寫完信随貧僧去就是。”
“多謝。”蕭青棠回頭。
主持又道:“施主在此借住期間也可來寺中用膳,不過快過冬了,寺裏的柴火不夠燒,得施主從山上多砍些柴火背下來。”
“好,我記下了。”蕭青棠淺聲應下,看向姜溶,“寫好了嗎?”
“寫好了。”姜溶拿起紙張,鼓起臉頰吹了吹,将信疊起來塞進信封裏,“要給誰?”
小和尚上前一步:“明日送便明日再給貧僧便好,免得放在貧僧這裏弄丢了。”
“好,那我們自己先收着。”蕭青棠将信封塞進姜溶袖中,牽着她跟小和尚往外走。
出了大殿,從旁邊的小道往裏走,後面便是竈房,竈房後是一座高高的山頭。
小和尚指指山頭:“施主瞧見了嗎?就是那個崖頭,那裏有個草房子。”
蕭青棠擡頭望去,輕輕笑了笑:“瞧見了。”
姜溶跳起來看,沒太看清,感嘆一句:“好遠,怎麽上去?”
“沿着竈房後的小路一直往前走,走到盡頭就是了。”
“那得走多久哇?”
小和尚笑笑:“吃罷飯就出發,應當能在天黑走到。”
姜溶看了一眼天,又問:“天還有多久黑?”
蕭青棠知曉說了她也未必明白,只道:“等走過你就知曉了,先去吃飯,不是餓了嗎?”
“對,我好餓了,你不說我都忘了。”
“晚膳應當好了,裏面已有人端着碗了,施主來這邊的小間吧,您與夫人在此不方便。”小和尚伸手邀兩人進門。
蕭青棠又道多謝,和姜溶一起進了隔間,稍待片刻,小和尚便将吃食端來:一小桶粥,兩張胡餅,一碗菘菜。
他皺了眉,看向對面坐着的人。
“好餓好餓好餓!”姜溶撸撸袖子,吸溜一大口粥,喟嘆一聲,又咬一大口餅子,呲牙咧嘴地嚼,“好吃,就是有些硬。”
人餓了,自然是吃什麽都覺得好吃。
蕭青棠默默垂眼:“慢些,當心噎着。”
“好,你吃呀。”姜溶跟那餅子鬥得不亦樂乎,一點兒沒想那樣多。吃飽,她終于松了口氣,“吃好了。”
蕭青棠笑看她一眼,默默将餅咀嚼完,收起她剩下的半張餅:“走吧,再不走天要黑了。”
她牽住他的手,鬥志昂揚:“好!走!”
沒一會兒,她洩了氣,蔫兒噠噠地垂着腦袋,唉聲嘆氣:“怎麽還不到?”
“走累了?”蕭青棠停下看她。
“嗯。”她拖着調子,可憐極了。
蕭青棠将餅子和竹燈交到她手中,往後退了幾步:“拿好,我背你。”
她爬上他的背,往後看一眼,吓得收回眼:“這麽高,會不會摔了?”
“摔不了,我就是把自己摔了,也不會把你摔了。”蕭青棠緊緊勾住她的腿。
她手腕牢牢握在一起,身子緊緊貼在他後背上,在他臉頰重重親了一口:“夫君,你真好!”
蕭青棠揚了揚唇,加快步伐:“抱緊了,天要黑了,得快點兒走了。”
“好,我抱緊了。”
沉重的步伐夾雜着竹燈晃動的哐哐聲在樹林密布的山間窄道中回蕩,太陽漸漸落下,樹林先一步知曉,越發暗沉,已完全黑透,到達崖邊的草屋時卻還有一層淡淡光亮。
蕭青棠出了一身熱汗,早将大氅脫了,此時迎着微寒的晚風,他擡頭眺望山下,将衣裳着上:“走吧,進屋。”
屋中伸手不見五指,一點兒光亮也無,只能聞見一股灰塵味兒。
“好黑呀。”姜溶喃喃一聲。
“點上燈了會好一些。”蕭青棠舉着竹燈籠往裏照了照,依稀可見凹凸不平的土炕和落滿灰塵的破舊桌椅,“摸摸信還不在袖子裏。”
姜溶摸了摸袖口,點點頭:“還在,但可不可以不讓人送信?”
“為何?”蕭青棠吹了吹桌面的灰,竹燈籠放下,脫下竹罩。
“這裏好黑,你會害怕,我想在這兒陪你。”
蕭青棠轉身看她,從袖中摸出那塊破玉佩塞到她手心裏:“我不害怕,你明日乖乖和你家裏人回去。這塊玉佩你拿着,若是遇見危險便亮出來。”
她仰起頭,盈盈淚眼裏燭火跳動:“騙人,你怕黑,你以前都要點着燈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