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
如今鎮守西北的是周沅的舅舅, 李肅。
邊境一直被幾個聯盟部落接連不斷的騷擾,眼下突發軍報必然是情況緊急。周沅在邊關四年清楚當下局勢,不敢耽誤, 直接策馬回了宮。
與內閣大臣商議了一晚上, 到寅時方才回東宮換了身衣服, 不待歇片刻又趕去了上朝。
幾大部落聯合攻進大朔邊境,西北戰事即起,朝會上都在議論派兵援撥銀款,既然要撥銀款, 先前被香典司貪污的香稅銀子剛好可以頂上。
周沅提議将之前抄陳遂年與陳戟家中所收回兩百萬兩銀子, 撥往西北軍營。
本是情理之中的事, 偏偏有幾個不識時務的站出來,稱朝廷年年都下撥銀子往邊關,此時不過是剿滅幾個部落的小戰事, 用不着這麽提心吊膽,明裏暗裏說有貪污銀子的嫌疑。
那幾人是吏部侍郎與戶部尚書, 也都曾是陳遂年的學生, 他們幾個沒被案子牽扯,也是陳遂年認了罪沒有供出他們想為五皇子留存些人脈,加上嘉惠帝本就在袒護五皇子,所以相安無事。
可眼下不怕死突然冒出來, 意圖不言而喻。
榮國公第一個站出來駁斥, 哪知正中他們的下懷,轉口就将事情立馬又扯到了榮國公身上,稱他教子女無方, 奸邪佞臣,欺君罔上。
嘉惠帝心道不妙卻也來不及阻止, 那幾人趁勢将香積殿的事全說了出來,這下又弄得朝野上下人盡皆知。
原是燕貴妃當時喊人抓奸時,他們的夫人也都在場,帶着證據而來連轉圜的餘地都沒有。
嘉惠帝也是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愚蠢,心中無奈至極。但好在那幾人并沒有将五皇子牽扯出來,只将榮國公拖下水,說他唯利是圖,反了前主立馬攀新貴,為了嫁孫女将多年來攢的名望一毀而盡。
榮國公氣得臉紅脖子粗,尚在掙紮,稱那日有人在場可以解釋一切都是誤會,還要求嘉惠帝傳蘇悠上來作證。
“傳何人作證都沒有用。”周沅見鬧得差不多,站出來,“行為不端衣衫不整地出現在宮宴之上,還妄想成為孤的太子妃?”
本就與五皇子私下有親密的嫌疑,不避嫌便也罷了,有了婚約之後還敢與之私下幽會見面,便是沒有做出什麽,也是不把他這個太子放在眼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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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榮國公沒想到周沅翻臉這麽快,急忙跪地,“殿下,老臣孫女是無辜受害!您可傳蘇悠前來……”
“無辜?”
周沅眸色凜然,打斷了榮國公的話:“宮中有多少雙眼睛看見了五弟也進了香積殿,好好的宮宴上不待,她為何要去香積殿?榮國公是覺得孤好糊弄?”
任誰都看得出來,太子對這樁婚事極為不滿。眼下證據确鑿,倘若要執意袒護,恐怕不僅榮國公要遭天下人唾罵,連帶整個皇室都要被後世之人恥笑。
嘉惠帝此刻已經覺得自己像個笑話,他幾日前才下的旨意,如今反過來當真滿朝官員被打臉。
周沅豈止是算計了五皇子,連他也算計進去了。但邊關的戰事将起,他也不得不顧及周沅的情緒,好穩住李肅讓其安心去對抗敵軍。
與其當下被百姓笑話一陣與被後世恥笑,他選擇前者,當即宣旨,太子與榮國公府婚事作罷。
散了朝會,周沅回了東宮。原本解決退婚一事,他該是高興的,可不知怎麽一整日他都心緒難寧。
或者應該說從昨日起,便莫名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重逢時,她雖然嘴硬但他能看得出來,她其實是心軟的。可後來似乎除了關于案子,旁得她從來都不在意。
他與蘇悠的關系如今也就只差一張婚書,該做的那夜都做了,他以為兩人總該回到從前,可蘇悠卻對此并不在乎。哪怕他要大婚,她也表現的若無其事,甚至連問都不曾問一句。
加上那晚醉酒,她與他說的那些話,便有些煩躁。
日頭漸暗,呂公公喚人掌了燈,見周沅愁眉緊鎖,以為他是乏了,便問了句:“殿下您昨兒一宿沒睡,不如用完膳早些歇息吧?”
周沅擡眸看了一眼呂公公,昨日秋祭,就連他也告假回家去祭拜過世的父母雙親,與家裏人團圓,到今早才回的東宮。
以蘇悠的性子,只要能走得動,她無論如何都會去崇慶寺拜祭蘇竟景修的,可她卻沒來。難不成又像從前一樣因為月事疼暈過去了?
周沅擱下朱筆,書案上的奏文已經批不下去了,他起身喚予良備馬車,出了宮。
蘇悠的小宅子裏本就只有她與許媽兩個人住,十分冷清。眼下酉時已至門廊下的燈都還未挂上,周沅在外瞧着都要以為裏面沒人。
予良去敲了門,許媽來開的門,見是周沅忙要跪下行禮。
予良扶起她:“許媽,我們殿下來見蘇姑娘。”
許媽沒想到周沅會來的這麽快,明明她家姑娘告訴她,至少要等太子大婚後或是把東西退回青雲樓,才有可能來找她。
心中有些緊張,垂首欠身道:“姑娘今日許是要晚些回來。”
周沅皺眉:“她不是在家歇着?”
“奴婢也是這樣勸的,但姑娘今日好些了,便去忙鋪子裏的事了,估摸着還要些時辰,殿下不若改日再來。” 許媽始終垂着頭,不敢看周沅。
周沅也察覺到許媽異樣神情:“無妨,孤在這等她。”
言畢,便要進門。
許媽慌忙上前擋着,意識到不對,又一臉惶恐後退。
不待她告罪,周沅已經冷眼掃了過去:“人去哪了?”
許媽跪地,失笑尴尬道:“怪老奴年紀大了,有些記不住事,剛剛才想起來姑娘因為香料材的事今早回寧州去了。”
這話一聽便知是假的,周沅一時沉默。
許媽又接着解釋道:“殿下大婚,榮國公府上門對姑娘好一頓言語羞辱,還壓着姑娘去給她們派喜,姑娘想來心裏也不好受,所以才想趁此機會出去散散心。”
這些事周沅并不知道,但眼下這麽一聽,心裏便只剩了心疼。
“她是這麽說的?”周沅問。
許媽應是。
原來蘇悠還是不相信他,覺得他會娶王語然,故意躲開眼不見為淨。
若是如此,便說明她還是在意的。
周沅心中郁結散了些,又問道:“她一個人去的?何時回?”
許媽答:“姑娘只說忙完了就回來。”
周沅沒疑它,當即回了宮。
邊關要打仗,李肅要領兵前去上前線,朝廷下旨要曾經駐守邊關的老将也派去坐鎮,剛好人就在寧州。
周沅想着等這兩日忙完,他便親自送旨去寧州,再将人接回來。
可他是這般想的,偏偏嘉惠帝這兩日身子又不好,病了一場,奏文堆積如山,他從早上忙到夜裏。
內閣首輔被貶,五皇子被禁,那些在暗處的人動亂不安,需要防着他們生事,另一邊官員員調任貶升都需等着處理,而最麻煩的莫過于香典司那一攤子事。
趙六郎臨時擔任香典司指揮使,但陳戟留下的人要酌情處理,哪些人朝堂官員有接觸牽連的也尚未查出來,只有查細了,才能徹底清除餘黨。
可周沅卻道:“此事先不急,先将大理寺與都察院文書上批了的,該修正的先修正過來,保障香料供應。”
趙六郎稱是,跟着合對了一會兒文書,便不知不覺便到了晌午。
見周沅這會兒急着處理奏文與政事連早午膳都顧不上用,覺得奇怪。
“殿下是受了什麽刺激嗎?”趙六郎突然閑話道,“眼下與榮國公的婚事也退了,你與蘇姑娘之間怎麽就沒有後續了?”
周沅埋頭繼續批文。
予良在旁邊瞧了趙六郎一眼,朝他招手。
趙六郎附耳過去一陣,然後失笑道:“殿下還是不夠用心,要不然豈會察覺不到蘇姑娘是何心思?何況啊,這男女之事不比朝堂之事,算是算不好的……”
“臣覺得感情這事就是要趁早,不宜拖延。殿下以為的周全,對于蘇姑娘那樣心思玲珑的女子來說,便會覺得是隔閡。”
趙六郎突然就老夫子上身,一通說教,還頗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
周沅瞥他:“你要是覺得閑,就去尋香料,種秧苗。”
“哦,不樂意聽了。”
趙六郎死豬不怕開水燙,嘻嘻笑了一句:“雖然臣也尚是孤寡一個,但是殿下可別給臣添事了,光是香典司的事都已經夠頭疼的了。”
周沅不理他。
趙六郎将手裏的文書放下,繼續道: “不過臣聽說,蘇姑娘在寧州好像有姓何的遠親,曾是蘇姑娘母親家的什麽人,還挺有錢的,在寧州的名氣數一數二。剛好那何家又剛好有個适齡婚配的公子……”
周沅面色一頓,手中的朱筆未落,懸在那。
忽然就想起當初蘇悠确實與他說過,要去寧州嫁人,還要找個有錢家的公子。
趙六郎見他這幅失神的表情,笑道:“原來殿下也知道……那如何是好,可別給人捷足先登了!”
予良在旁邊都為趙六郎這番大膽言詞捏一把汗,趕緊咳嗽幾聲提醒他快住嘴。
趙六郎賤兮兮一笑,說完這些,就作揖告退:“臣就先回去了,殿下慢慢忙着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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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離寧州不遠,腳程快三日便也到了,但周沅等不及,提前啓程一路沒怎麽歇,兩日便到了。
先是去傳聖旨,與老将寒暄問候一陣,又商議了一下邊關軍況,便沒再久留,當即就去找蘇悠的下落。
蘇悠是來寧州采買香料材的,按章程是要走府衙簽章蓋印,所以周沅直接去府衙問蘇悠的下落。
奈何走了幾個衙門,都說沒有蘇悠這號人。
從她啓程那日算起,到今日也有七日了,莫不是還沒開始買香料?
雖然不想,但周沅還是讓予良去打探趙六郎口中那有錢的公子家,看看蘇悠是否與之有來往。
這細細一探,才知原來這人已經成過婚還有好幾房侍妾,恰巧前幾日京城來了一個貌美如仙的姑娘,便又要将人迎進府,今日正趕上在辦喜事。
還聽說,對着姑娘極為重視,以平妻之禮,八擡大轎迎親的。
周沅在客棧等着,聽到這回禀,手中的茶杯險些沒端穩。
盡管有些不相信,但那面色還是不免變得有些緊張。
予良道:“屬下聽那府裏的人說京城來的姑娘是他們家公子的遠親,家裏遭了變故無父無母,一直不曾嫁出去,特來尋依靠的。”
周沅:“……”
指腹一顫,茶杯翻了底,茶水順着桌案流淌而下。
予良瞧了一眼周沅臉色,試探問:“殿下,瞧着時辰應該快要拜堂了,您……去看看嗎?”
從客棧出來,予良在前面帶路,後頭跟着人明顯心急如焚,腳步生風一刻也不敢耽誤,直奔那寧州第二首富,林家府宅。
周沅此刻滿腦子裏都擔心蘇悠不信他,負氣跑來此地,真就随便尋個人就嫁了。
若是從前他能肯定蘇悠絕對不是如此随意之人,但現在他不确定了,因為她不在乎他,也壓根不在乎自己,名分什麽的對她來說根本不重要。
所以,她才會逃離他,逃離京城。
果真入予良所說,沿街張挂彩燈鋪紅毯,鞭炮鑼鼓喧天,陣勢排場極大。
圍觀的百姓将路堵得水洩不通,予良架着馬車停在了街口,馬車裏的人心急,掀簾下來時,正巧看見迎新人的花轎被人群擁着往前走。
而要過去的路又恰好被人群堵住,周沅等不及,直接下馬車,要穿過人群追上去。
予良也沒來得及跟上,眼前着周沅無甚理智的就擠入那人群裏,似是認定了那轎中的人就是蘇悠,扒着人就了過去。
送親的人将他攔下,被他擡手揮拳之間就混打開了,衆人不是對手,轎夫也被迫停了下來。
周沅面色冷然,死死盯着那轎子,一步一步走上前:“你想嫁人,可有問過我同不同意?”
轎子裏的人無應答,旁邊的媒婆倒是尖聲驚叫:“哪兒來的混賬小子,這林家公子娶親與你有何幹系,敢在此攔親,小心你的狗命!”
周沅不理,只道:“蘇悠,你給我從轎子裏下來!”
轎子裏的人仍然沒有回話。
周沅沒了耐心,欲上前伸手去探簾,才聽得裏面有輕輕的啜泣聲:“這位公子……我不認識你……”
聲音稚嫩,似是極為膽怯。
周沅手忽然頓在那,當即收回手。
不是她,裏面的人不是蘇悠。
恰好此時遠處來了一群人,瞧着是方才被打走到幾個人去喊了幫手,準備要将那搶親的人給捆綁起來。
旁邊圍觀的衆人也随着方才的動靜越來越多,都以為有搶親戲碼可以看,卻見周沅及時退身,朝那新人拱手致歉。
予良也及時趕了過來,又是跟着一頓致歉,再将方才的事給擺平。
喧鬧的鑼鼓聲鞭炮聲又起,送新人的隊伍漸行漸遠,而與人群相反而行的馬車略顯凄涼。
予良一陣慶幸道:“還好,那不是蘇姑娘……”
可周沅面色泛白,比剛才還難看幾分。
不是蘇悠,便說明,她壓根就沒有來寧州!
他被蘇悠騙了!
他以為蘇悠是會在意,以為那晚醉酒與他說的那些話都是氣話。
如今看來,她是鐵了心要逃走,更或許從一開始靠近他就真的只是為了翻案,所以案子徹底了結,她便也走得幹脆利落!
尋人無果,不停留半刻,便連夜回京城。
時下中秋剛過,落了幾場秋雨,冒雨趕回京城的周沅并未直接回宮,而是去找了張伯。
張伯見周沅來找自己,倒是并不意外,只是他也不知蘇悠去了哪裏:“那丫頭性子倔,你便是去尋,她也不會和你回來。”
雖然知道這兩人感情理不清,但張伯心底裏是不希望周沅去找蘇悠的,他認為蘇悠若進了宮也只是束縛,就當下來說并非是好事。
周沅衣袍被雨水浸濕,發似淩亂,眉宇間除了徹夜趕路的疲憊還有明顯的心焦慌亂。
堂堂太子,能為了一個女子這般奔波焦慮,張伯看着于心不忍,到底安慰了幾句:“那丫頭聰明,不會讓自己受委屈的,太子殿下還請放心。”
周沅心知問不出什麽,扶手離開。
外頭的雨越下越大,他走在雨幕裏,頻頻回頭,總覺得蘇悠并沒離開,而是是躲在哪裏。
可漫天的雨水糊了視線,什麽也看不見。
張伯說的沒錯,蘇悠打定了注意要離開他,便不會讓他找到。與當初撕毀婚書那一樣,走得決絕,絲毫不肯回頭。
還未走到馬車邊,周沅身形踉跄便有些站不住了。
去寧州時那兩日便沒有怎麽休息,到了寧州也只待了一日便匆匆趕回,這一來回已經三四天沒好好合過眼了,睡眠不足加上淋雨,鐵打的身子也有些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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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悠一路上都悠閑的很,不慌不忙趕路,眼下已經上了船,這邊屬于南端,時下風和日麗氣溫宜人,是極好的天氣。
她坐在甲板上吹着海風,船帆剛好替她抵擋住了陽光,小灰貓趴在她的腿上,兩只小肉爪刨着她腰間的香囊。
張伯年紀大了看不過來它,蘇悠便将它一起帶來了。
它仍舊很調皮,每次在蘇悠的身上就喜歡扒香囊,然後扯住将那花囊咬在嘴裏,撒歡了就跑。
蘇悠想着它反正會饒回來,便随它去了,望着海面起伏的波浪發呆。
甲板上的幾個商賈在船頭閑聊,聲音順着風傳了過來。
其中一人道:“這太子殿下在邊關四年随着李将軍鎮守邊關,履立功績,回京後又雷霆手段,這年初一回京就查了香典司貪腐,替咱們這些小老百姓出了口惡氣!”
另一人随着附和:“誰說不是,這賦稅一減,咱們萬安這些窮苦也終于能喘口氣,再也不用因為這壓死人的香稅,養不了家吃不起飯。”
萬安在海島之上,物資貧瘠沒有什麽肥沃的土地産糧食,不少鄉民僅僅靠着采香料維持生計。但香典司香稅年年增加,鄉民們只為有口飯都變得艱難起來。
加上萬安山高水遠,朝廷又管不到,百姓的日子過得苦不堪言。
“好在,苦日子終于過去了,咱們這個太子殿下為國為民,将來定是個好君上。”
兩人在另一側說話,回身看見蘇悠也在,便過來問了好。
“蘇姑娘,今日天氣好風順,日落便能到萬安了,您若不嫌棄,一會兒帶點海貨走吧。”
蘇悠坐他們這艘漁船,給了他們二十兩作為報酬,打漁一個月都賺不到這麽多的幾人來說是一筆不少的錢,只是順路帶個人,實在沒必要給這麽多。
何況蘇悠眼下這粗布粗衣也實在看不出來,能拿出這麽多銀錢。但她堅持要給,他們不好推拒,心裏也有些過意不去,便想着拿些東西送送。
蘇悠沒有拒絕:“那便多謝了。”
離日落還有一個時辰,蘇悠回了船倉,小灰貓也叼着香囊一路跟着,咬爛的香囊,裏面的一小顆一小顆的香丸,咕嚕咕嚕散落在船倉內。
小灰貓喵嗚喵嗚了幾句,又跑去木椅子上繼續抓扯香囊。
蘇悠收拾着東西,門外突然有人問:“蘇姑娘,這是你的香丸嗎?”
問話的是一個綠衣女子,名喚阿俏,眉目清麗自帶一股英氣。
蘇悠倒是沒察覺小灰貓竟然把香囊都給撕扯破了,彎眉笑着:“嗯,是我的。”
阿俏撚着香丸在鼻間一聞,然後放在手心,又蹲身去将地上散落的那些都撿起來:“你來的時候我便聞到了你身上的香味,清雅至極,甚是好聞。”
蘇悠問:“你喜歡嗎?”
阿俏将香丸放在小木桌上,把随身的香囊解下,把裏頭的幹花與碎沉香快都倒出來,再小心翼翼地把香丸都放進了自己的香囊。
然後遞回了蘇悠:“給,這麽好的香丸,丢在地上多可惜。”
蘇悠沒拿:“你若喜歡,那便送你了。”
“不要不要!這太貴重了。”
阿俏自小生活在萬安,近幾年才随着漁船去外頭闖,知道外間許多女子都時興佩戴香囊,那些香囊好聞又好看,只不過每一個都需要好幾兩銀子,她不舍得買,就弄些幹花與沉香放在一起,雖然不好看,但也有些香味。
蘇悠解釋道:“這個香丸要不了多少錢,日後有機會我再做幾個送你。”
阿俏亮着眼睛:“真的嗎?蘇姑娘你會調香嗎?”
萬安縣裏雖然有香料不少,可是沒人會調香,只是會弄些香藥罷了。
蘇悠點頭。
“那我拿東西給你換。”阿俏又從腰包裏拿出幾枚珍珠,“這算是我身上還值點錢的東西了,蘇姑娘可千萬別嫌棄了,你若不要,我也不敢拿你的東西。”
蘇悠無奈接下,去收拾剩下的東西。
阿俏撐着臉,百無聊賴地看着蘇悠在那忙着,好奇地問:“蘇姑娘為何想來我們萬安啊?是來尋親嗎?”
蘇悠點頭:“算是吧。”
“哦,若是你需要幫忙,可一定要來找我,萬安縣我哪都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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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沅起了兩天熱症,好不容易退了熱,不顧太醫醫囑便開始忙起政務。
也由不得他歇着,每日上朝,散朝,小朝議,處理奏文,回到東宮還是處理奏文。
似是無事發生,一切都很正常。
那日說跑了邊的趙六郎,在予良那打聽了蘇悠離開的消息,深覺愧疚,特地去請罪。
周沅以為他來處理公事,擡眼卻瞧見他空手來的。
“有事?”
“殿下可還有派人去尋蘇姑娘?”
周沅未擡眸:“與你無關。”
“殿下總不能就這麽放棄了吧?”趙六郎道,“其實……蘇姑娘心裏是有殿下的,不知殿下可還記得當日颍州洪災有富商捐錢糧一事,那十萬兩的銀子兌成糧食運往颍州解了災情,也替殿下解了困境。”
周沅擡眸。
“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蘇姑娘。臣也不知她是從哪打聽到的消息,直接來找了臣……”
趙六郎說得有些心虛:“但臣可以發誓絕對不是有意瞞着殿下的,當時蘇姑娘說若我不幫忙,她便自己去找人,臣想着她一個女子要将那麽多糧食運去颍州,必然要去求別人幫忙,所以才答應了。”
周沅曲了曲袖中手指,他知道蘇悠當初被趕出蘇府身無分文淪落街頭,一點一點靠着調香積攢了些錢財,竟然為了他輕而易舉就拿了出來。
心中忽覺酸澀心疼,亦更加躁郁。
趙六郎又道:“蘇姑娘能拿出十萬兩銀子,想必是掏光了家底在幫殿下。她可是時刻都記挂着殿下,若殿下就此放棄不去尋人,那蘇姑娘可當真要被別的男子給搶走了啊!”
他這般激着,周沅沉默一陣,卻沒有多言:“無事便回去吧。”
趙六郎稱是,起身正要告退,又折身提醒了一句:“臣昨日去街上,才知蘇姑娘把葉氏香鋪都給了顧氏,臣覺得興許那顧氏會知道些什麽,又或許蘇姑娘的離開是被迫的呢?”
書案前,周沅手中的筆杆握得很用力,随即“啪”一聲,斷裂成兩半。
哪裏還坐得住,當即讓人傳話給顧氏。
青雲樓。
突然被太子傳來問話,顧氏知道是為了什麽,但看着面前的人端坐在那一言不發,便是再端莊得體也生出幾分懼怕。
“不知道殿下傳臣婦來要問什麽?”
“蘇悠為何把香鋪轉賣給了你?”周沅的語氣不算好,直接問道,“何人指使你的?”
除了與嘉惠帝、太後為伍,他想不到寧遠侯府何至于敢如此。
顧氏慌忙跪地:“殿下誤會了,臣婦并未貪奪蘇姑娘的香鋪,只是暫時替她照看。”
周沅看着她,又問了一遍:“孤問得是,香鋪為什麽會在你的手上。”
先前在行宮被罰跪,被顧氏利用,蘇悠不是不知道,以她的性子是絕對不可能無端将香鋪給顧氏。
顧氏垂首解釋:“臣婦不敢欺瞞,大理寺起火那晚,蘇姑娘來了府裏尋侯爺與臣婦,要侯爺幫助殿下,去聖上面前替殿下求情。侯爺與臣婦當時是拒絕了蘇姑娘,以為她是在開玩笑,哪知她便要拿出葉氏香鋪作為交換。”
“巧在此時聽見下人回禀說大理寺起了火出了大事,慌亂之下侯爺便答應蘇姑娘,但侯爺當時只心系殿下,并沒有将蘇姑娘的話當真,又怎麽會當真要她的鋪子。”
“蘇姑娘前幾日确實來找過臣婦,說要遵守諾言執意将葉氏香鋪讓給我們,臣婦并沒有打算要蘇姑娘的香鋪,只是讓她再考慮清楚,也并不知道她人已經離開了京城。”
顧氏雖然當時已經猜到了蘇悠有離開的意思,但她也不敢擅自揣度,也不想再辜負蘇悠對她的信任,便也瞞了下來。
又道:“蘇姑娘她也是為了殿下,不想殿下有任何把柄遭落人手,所以才會自己扛着替殿下分憂。她對殿下,也是用情至深,用心良苦。”
周沅從來沒有想到,蘇悠竟然在背後默默為他做了這麽多,付出了這麽多。
這四年裏她過得如何,又費了多少心血去開香鋪,他都知道了。
可便是知道,此刻聽見這些話心口仿佛被刺了一般地抽疼。
若是從前他可以看見她那張藏不住任何情緒的臉,會依賴他。可現在她從未在他面前訴過委屈,冷靜理智的讓他感覺到胸口陣陣刺疼。
若真是心裏記挂着他,用情至深……
為何還要逃?
周沅心裏一陣苦笑。
她默默為他做這些,到底是真的用情至深,還是只是彌補她一早就打算逃走的虧欠?
趙六郎那句“你以為的周全,對于蘇姑娘那樣心思玲珑的女子來說,便會覺得是隔閡”,或許在他看來能解決好的,可蘇悠卻覺得是阻撓他們在一起,無法攻破的壁壘。
他當真,不值得她有半分的信任。
便要像當初一般,挖人心,再一次狠心絕情離開。
周沅回宮後,予良把先前送給蘇悠的東西,原封不動的又給搬回來了。
“蘇姑娘讓許媽把東西送去了青雲樓。”
因為周沅提前知道了,許媽便将東西也提前送去了青雲樓。
周沅睨了一眼,未置一詞,已無心去在乎這些。
人不在,要這些東西何用?
早起天是晴的,等到日落以後便烏雲滾滾開始下雨,如此幾日皆是反複無常。
這幾日周沅從早忙到深夜才回東宮,看似并無任何異樣,但這對于東宮上下來說,很恐怖。
先前因為嘉惠帝強行要周沅完婚,所以東宮上下挂滿了大紅色的喜飾,雖說下令全部給拆了,但那些翻新的紅牆柱怎麽都沒辦法複原,如今到了夜裏連燈都不許多點,就有一種死氣沉沉又的陰森之感。
這夜戌時,趁着周沅還未回來,予良摸黑把備好了的衣服熱水端都進書房,才轉身去點燈火。
這不點還好,一點完發現桌前憑空多了人影,冷不丁的就吓出了叫聲。
予良哆嗦道:“殿……殿下,您什麽時候回來的?”
周沅坐在書桌前,一手拿着書,神色略顯疲憊:“什麽時辰了?”
“戌……戌時三刻。”
予良還在抖。
其實也不能怪他,周沅一身白色寝衣還散着發,加上近幾日徹夜不眠面色又瞧着慘白慘白,再黑燈瞎火的直盯着一本書發呆,怎麽看怎麽瘆人。
他輕輕撫着胸口,心道別說天氣無常,就連人這下也變得有些不正常了。
予良在旁邊候了好一陣,等吩咐。
周沅抓着書,垂眸,繼續入定。
予良見狀不敢吭聲,正準備退下,又聽身後的人忽然又問:“幾日了?”
眼下也沒什麽需要記得的特別日子,予良下意識以為問的蘇悠離開幾日了,便答:“回殿下,蘇姑娘離開有一個月了。”
“啪”手中的書似是沒抓穩,突然掉落在地。
周沅緩緩擡眸:“孤問的是趙六郎。”
予良讪道:“哦哦,趙大人是請了假說去相媳婦兒,眼下有三日了吧……”
沉默一陣。
“傳孤的手谕,讓趙六郎正式領任香典司指揮使,吩咐他即刻啓程去萬安。”
予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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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悠初到萬安飲食有些适應不了,這邊糧食作物較少,遂都是海貨為主,她一時有些不習慣,加上人生地不熟,不知哪裏有鋪子能尋。
好在阿俏來找她,帶她去買了一些米面,這才緩了過來。尋好房屋,安住下來,便也沒閑着,去與那些采香料的村民們買些香料,開始做起了調香的活。
剛要出門,阿俏來了。
“阿俏,你今日不用去李先生那嗎?”
阿俏是萬安縣吳縣令的女兒,比蘇悠小三歲,不願意嫁人,成日都躲着她爹,後來幹脆找了一個去學禮儀規矩的借口,混進了學堂。
眼下蘇悠來了,便日日來找蘇悠,學堂也不去了。
“有你在,我還去李先生那做什麽!”阿俏躺在蘇悠的竹木塌上,手裏晃蕩着蘇悠新給她做的香囊,開心到不行。
“蘇姐姐,你真的是從京城裏來的嗎?我聽說京城很繁華,什麽都很豐富什麽都能買到,在那裏生活的人一定很幸福吧?”
蘇悠換好輕便裝,從裏間走出來,往外走:“嗯,很多,有機會你也該去看看。”
阿俏從竹床上起來,跟上:“我大概是沒機會了,我爹他固執得很,他才不願意讓我去那麽遠的地方。”
今日要去的地方是府衙的香料倉房,那兒堆積着沉香、檀香及各種香料。阿俏與她爹打了招呼,便同意了蘇悠來采買香料。
這萬安街上沒有香鋪,幾乎都是零零散散的香料配做的簡單香藥。蘇悠想重新開個香方鋪子,再将香方運往各處。
“蘇姐姐,你說這個法子能行嗎?”
與阿俏相處了半個月,蘇悠便将自己的想法都告訴了她。
阿俏不解:“蘇姐姐,你說這個法子能行嗎?我是覺得在萬安這裏開香鋪,真的只有死路一條啊!”
蘇悠并沒有将自己要開香鋪的事情瞞着阿俏,畢竟阿俏是縣令的女兒,有她幫忙行事會方便很多。
“不試試怎麽知道不行呢?喜愛香方之人到處都是,我們可以将調制好的香方可以運往各處,到時候自然會有人在我們萬安求取香方。”
當地買香料材本就可以節省很多的成本,而節省下來的可作初期投出去的運往成本。細細算下來,其實只賺不虧。
阿俏不太懂,但卻莫名相信蘇悠。
“我聽我爹說,京城裏的香典司出了大事,聖上會派人來萬安,重新收管香料。就怕到時候新來的大人我爹也說不上話,便可能幫不了你。”
蘇悠道:“沒事,此舉必然能行。”
沉香出自萬安,以如今嘉惠帝重視的程度,到時候派來的人應該會是周沅選定的。再即便是嘉惠帝欽點的,在下這個風口浪尖也必然不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