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許南珩在縣城溜達着,這是個小縣城,人口不足兩萬。
好在這裏到山南市不算遠,客車一趟往返大約三小時。三個小時而已,很好打發。許南珩的車停在市場門口,就在附近逛。
藏南的這個小縣城設施挺完備,有農家樂有奶茶,他戴副墨鏡,非常明顯的外地人。
縣城裏的游客不多,因為靠近國境線,進城需要邊防證。雖然不多但還是有的,街上迎面四個人和許南珩對向走過來。
四人之中的一個小夥子上前詢問他:“帥哥,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們合個影呀?”
“沒問題。”許南珩接過對方的手機。四個年輕人并排站在街邊的牆外,四個人肩摟着肩,笑得燦爛地合了一張照片。
許南珩把手機還給他們的時候,他們之中有人問:“哎帥哥,你一個人嗎?要不要跟我們搭夥呀,我們一會兒去山上的那個寺院轉一轉。”
“一塊兒吧!”有人跟着說。
年輕人比較熱情,而許南珩看上去是獨行。許南珩笑着擺擺手,說:“不是一個人,有朋友的,我在等他回來。”
“哦這樣啊!”
許南珩點頭嗯了聲,揮揮手跟他們說了再見後,手機又響了,來電人是達瓦江措老師,他接起來:“哎老師。”
他不太确定該怎麽稱呼達瓦江措,是叫‘達瓦’老師還是什麽別的,所以直接叫老師。
達瓦江措在電話裏的聲音有些急:“許老師你去哪啦?我來學校找你,你人不在車也不在。”
“噢,我到縣城來了,來買點……”許南珩頓了下,“生活用品。”
他沒好意思說來買被子什麽的,搞得像別人招待不周。不過達瓦江措一點兒沒多想,聽他這麽說,松了口氣:“哦!你去縣城啦,那正好呀,校長說今晚在縣城給你辦個歡迎會呢,要不你就在縣城等我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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達瓦江措松了口氣的那個聲兒太明顯也太悠長,許南珩眯了下眼,微妙地覺得達瓦江措可能覺得自己跑路了,當逃兵了。
他笑了下,說:“不用,我來支教的,又不是來交朋友,要不你去說說,算了吧。”
這兒雖然物價不高,但許南珩也不想他們在自己身上花額外的錢。
“哎呀你從北京大老遠的過來……”達瓦江措話說一半,被許南珩打斷。
“我心領了,真的。”許南珩說,“沒客氣,老師,我這幾天适應适應海拔,然後就開始備課,真不用歡迎會,初三太重要了,咱們都是教育工作者,我得好好準備,您也說了,我是大老遠過來的,就更不能浪費時間。”
他話說得毫無σw.zλ.錯漏,也圓滿周到。達瓦江措支吾了一會兒,覺得他說得不錯,确實如此,便說他再去和校長說一下。
恰好許南珩邊打電話邊溜達,面前就是一家藏餐廳。他撩開門簾進去,裏面的桌椅地毯帶着濃郁的藏族特色,地毯有些舊了,起了毛邊,老板殷切地過來打招呼,讓他随便坐。
初來乍到,也不知道吃什麽。老板招待過不少外地人,許南珩在菜單上盯着酥油茶看的時候,老板建議他喝甜茶就行。
別的不說,許南珩打小就聽勸,點了甜茶,和小份的羊肉土豆。
吃着的時候方大夫發了微信過來,說拿到車了現在往回開。許南珩随口問了句你吃了嗎,方識攸回過來一條語音:
“你不用操心我,自己吃飽就行,縣城山上有個寺院,你吃完可以去逛逛,記得走路慢點,有不舒服就停下休息。”
方大夫聲音不是低沉的,但富有磁性,講話語調親和。許南珩暫時不能判定這種親和是來自于方識攸本人,還是因為方識攸是他在這裏唯一的朋友,同時是老鄉的原因。
許南珩摁着說話鍵:“好嘞,方大夫。”
雖然達瓦江措會說漢語,這家店的老板也會說漢語,但方識攸說話帶着淡淡的北京腔,确實給他這位外鄉人帶來了親切感。
吃完飯結賬的時候許南珩問了下老板,老板說寺院不遠,可以打個三輪車過去,走路也行,就是要走上一段時間。
許南珩跟老板道了謝,戴上墨鏡走出店門。
高海拔城市的紫外線果然很強,日照充沛,陽光直射。并且這裏是藏南,高原溫帶半幹旱季風氣候,眼下八月,剛剛過去全年最集中的降雨,濕度還不錯。
許南珩出來伸了個懶腰,人就是這樣,吃飽喝足後心情會好起來。
陽光在他墨鏡的角上折了一道光,他查了下寺廟的位置,街上有出租車也有三輪車,許南珩招停了一輛。三輪大哥笑眯眯的,大約是因為許南珩一副游客打扮,笑得相當燦爛,燦爛得像是看見一沓錢閃耀在陽光下。
其實許南珩走路回市場那兒開自己的車也沒多遠,不過大老遠過來,就當一回游客吧,上三輪兒了。
寺院在山腰處,看着不算高,路也平緩。許南珩左右看了看,游客還挺多的,山腳停的車有全國各地的牌照。最遠的牌照看見黑龍江的了,許南珩心生敬意。
這間寺院不收門票,山腳有一個警示牌,寫寺院的海拔在4500,意為讓大家量力而行。的确,在高原,爬個樓梯都是一種升海拔。
許南珩和其他游客一樣,先站在這兒對着山腰的寺院拍照,旁邊一群人不知是帶了個導游還是什麽,許南珩聽見了洪亮的解說。
“這裏供奉的呀,是三怙主,也就是文殊菩薩、金剛部金剛手,蓮花部觀世音。”
“那我們現在走上去呢可能會比較累,大家包裏面都有氧氣罐的吧~”
許南珩的氧氣罐在包裏,包在車裏,他猶豫了下,再擡頭看看寺院,墨鏡鏡片隔絕掉一部分色彩,他把墨鏡摘下來,陽光刺眼,他下意識眯了下。
古剎就端坐在那裏,上山的坡上,綁着經幡的繩子在風裏呼呼作響。有人遞給其他人一沓五彩經幡,他們捏住那一沓的一角,将它甩了甩,錯開來,然後迎着風松手,歡呼着什麽。
許南珩慢悠悠地往上走,拍照。
他家境優渥,打小就是富貴公子,金莼玉粒,錦衣玉食。走到哪兒都一派逍遙樣子,輕快翩跹。他也更願意放過自己,比如此時此刻,他有點喘不上來了。
這個上山的坡已經非常非常緩了,有不少人和他一樣走到這兒有點受不了,路邊找了個空地直接坐下。其實許南珩強行撐着還是能再走一截的,但他挑了個空地兒,墩地坐下來。
旁邊大姐戴着墨鏡面巾,用帕子擦汗。她看上去挺難受的,但還是笑着的,用努力向普通話靠攏的江浙方言跟許南珩搭話,問:“小夥子你一個人來旅游的呀?”
許南珩撓撓頭,說:“還有個朋友,晚點過來找我。”
“哦~”大姐點頭,熱情地說,“哎!你一個人不好拍照吧,那!那有個大石頭,你站上去,阿姨幫你跟上面寺院合個影!”
“哎?”許南珩扭頭一看,好嘛,站上去海拔又+1米,他哭笑不得,不過人家那麽熱情他也沒好意思掃興,況且他來西藏到現在,确實除了支教會議的合影,一張單人照片都還沒拍。
他墨鏡一摘,把手機的照相機打開遞給他,嘴甜得很,說:“謝謝姐,麻煩您嘞!”
“噢喲!”大姐一擺手,“叫阿姨叫阿姨,搞不好我比你媽媽還大幾歲呢!”
許南珩手一撐從地上起來,撣撣灰土。那石頭也不算大,就普通一石頭,許南珩站上去,大姐笑眯眯地舉起他手機。
沒有墨鏡,實在刺眼,他兩只眼半眯着。但拍照嘛一定要笑着,眉心因強光而微微擰起,但有潇灑地笑着。
其實許南珩不太喜歡拍照,沒有什麽姿勢,一只手自然下垂,另一只手揣在褲兜裏。山腰風很大,外套下擺随風揚着,他頭發也是。
他人長得帥,大姐退休之年游歷四方,拍照水平亦是不錯,不但構圖講究,連着山、寺院,和經幡都拍進來了。
拍完,許南珩趕緊把墨鏡戴上,再刺會兒該淌眼淚了,大姐招招手讓他過來看,說:“我拍了三張,你看看哪張好!”
許南珩乖巧的“嗳”着應道:“好,都好看,謝謝姐!”
大姐和朋友們休息好了,跟他揮揮手說再見,繼續往寺院走。許南珩還想再坐會兒,他不急,也不趕時間,方大夫開回來還有一會兒。
他盤膝在路邊又坐下,挑了一張照片發朋友圈。
西藏的天是澄淨的藍,許南珩擡起頭,把墨鏡拉下來一些,拉到鼻梁中間,用肉眼擡頭看天。
雖說北京近幾年的環境治理頗有成效,即便秋冬時節也有藍天白雲,姥爺常感嘆早幾年那大霧霾的天,胡同這頭看不到那頭。許南珩記事以來有幾次印象很深的霧霾天,濃厚的霧霾像城市陷入了琥珀和史萊姆的混合物裏。
許南珩把墨鏡推回來,朋友圈唰唰地出現超多點贊回複。他平時不太發朋友圈,他姥爺點了贊,回複一句詩:
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
許南珩看着這句李白的詩,看了會兒,倏地笑了。
他跟他姥爺比較親,而且許南珩臉上藏不住事兒,他那天在學校掀完桌子回來姥爺就問出了什麽事,他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姥爺。
姥爺“嗐”了聲,跟他念了句《将進酒》,道:呼兒将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然後爺倆喝了一盅。
他姥爺是真喜歡李白,“衆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閑”的後面是“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其實學校的流言真就屁大一點事兒,都不算個事兒。
但人就是這樣,在事件當中的時候煩得不行,想鎖上門放把火燒個清淨。現下走出那個情境,再回頭看看,确實就是屁大點事兒。
想到這,許南珩兀自笑了笑,也不知是笑自己,還是笑他姥爺真是拿他當回事兒,拿李白這句詩來比自己。接着趕緊回他姥爺的留言:不至于,您擡舉。
山腰有僧人來往,也有小動物,許南珩兩條胳膊在後腦勺一枕,幹脆就這麽躺下了。一只小貓走到他腦袋邊兒,低頭看看他。小爪子擡起來,似乎猶豫着要不要照着許南珩的臉來一下子。
許南珩隔着墨鏡盯它,嚴肅道:“不準踩我啊。”
貓走了。
許南珩覺得方大夫說的不完全,西藏的寧靜不單單是因為氧氣稀薄動彈不得。他這會兒缺氧的勁兒過去了,依然覺得寧靜。
山風,小貓,僧人,游客。
經幡宛如煽動翅膀,還有幽幽的,他形容不出的,大約是岩石草原的氣味。
許南珩這麽眯瞪了一下,不曉得眯瞪了多久,然後慢慢坐起來,看手機。朋友圈的回複大多是西藏真美、山上是什麽寺、好藍的天,直到出現了藏羚羊頭像。
方大夫留言:帥啊。
許南珩稍微有點不好意思,今天上午自己戴個墨鏡他也說帥。
許南珩回複:今兒都誇兩回了,差不多了。
方識攸回:行,明兒再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