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14章
這禮拜就剩兩天了,周五下午許南珩布置完作業,和各科老師們以及校長開了個會。
由于學校裏沒有投影儀,許南珩只能把他的筆記本給老師們傳閱一下,讓老師們看看北京本校針對支教崗的摸底考試試卷。
老師們看完試卷,起先覺得試卷難度有點高,但一番讨論後還是決定就考這一套。接下來許南珩又轉述了一些和其他支教崗老師讨論的內容。
開會的地方是教師辦公室,兩張辦公桌并在一塊兒,好讓老師們坐一圈。
許南珩說:“最後一點是,我們這次支教崗老師們反饋了一個統一的問題,就是學生基礎太差,那麽在初三階段補基礎需要太多時間,需要大量的習題和大量的背誦。但我們一致認為,可以采用高三藝術生補文化課的方式,在支教崗教初三。”
次仁老師看着他:“藝術生補文化課?你的意思是在初三這一年,把初一初二的也帶着一起教?”
“藝術生補文化課,”許南珩篤定地看着他,“只為了文化課高考。所以不是帶着一起重新教一遍,而是針對性的去對付考試。”
這話說出來其實有點過分了,因為初中的教材不僅是知識點,還有許多塑造學生三觀的內容,甚至生理衛生課也是必要的。
許南珩這麽說,是因為許南珩有着明确的目的。三千五百多公裏的路,一人一車開過來,緊趕慢趕四五天就到了。三千五百多公裏的路,要學到什麽程度,山區的孩子才能到北京?
索朗措姆有些猶豫:“這樣學生壓力會不會太大了?”
許南珩脫口而出:“他們目前的學習壓力并不大啊。”
“他們放學回家之後要做很多事情。”索朗措姆耐心地說,“做農活和家務,像達桑曲珍,她在學校裏自己吃完飯之後,回家要給她卧病的爺爺做飯,還要做豬食、擠牛奶,現下要九月了,馬上就要秋收,他們……”
“等一下,抱歉校長。”許南珩打斷她,“我明白這裏的孩子會分擔家務和勞作,但現在都初三了,關系到未來啊。”
索朗措姆是個很溫柔的女人,她說話總是溫聲的,也沒有因為許南珩理想化的發言而急于反駁。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說:“許老師,我很感激你的教學熱情,我也很理解,你是北京來的,你看到這裏的條件之後,你唯一的信念就是讓孩子們出去。”
這話沒錯,許南珩教養很好。這些日子裏無論是教學樓打掃衛生還是廚房幫忙打下手洗鍋刷碗,即便幹活不那麽利索,但從沒露出過嫌棄的神情,哪怕是下意σw.zλ.識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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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朗措姆也是真心感激他,她接着說:“但轉變需要時間,他們的父母,會說漢語的大多出去打工,不會說漢語的,就在山下的施工隊做苦力,他們十三四歲、十五六歲,種土豆、挖蟲草、放牛羊,是家裏的主要勞動力。”
許南珩沉默了良久。
在這段沉默的時間裏,他萌生出了一絲悔意,昨天訓周洋是不是訓得有點過了。可能周洋只有那個時候是放松的。
而索朗措姆就是留着時間給許南珩沉默,她更明白許南珩需要消化這些信息,首都來的年輕教師,可能大數據都不會推送這些內容給他。
所以很多時候人會進入一種困境。
這種困境通常可以看做是“死胡同”,父母外出務工,是為了家裏有生活費,父母不在家,子女就要照顧老小。別看周洋那樣吊兒郎當,他家裏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全靠着他照顧。
周五下午的會議最後也沒開出個所以然,許南珩悵然地躺在宿舍床上,墊了好幾層的床軟乎又溫暖,随着時間走到八月末尾,西藏漸漸冷了,就像方識攸說的那樣。
許南珩這晚很久睡不着,他開始不确定自己在這裏支教的教學意義。
那些有關“未來”的字眼好像在這裏沒辦法作為學生學習的主要驅動力,因為有一個更強烈、更具象的驅動力它叫做“活着”。
許南珩這麽躺着,悠長地嘆了口氣。
大少爺很少這麽無力又無措,可這世界就是個巨大的金字塔,它就是這樣運轉的。
手機震動了下。
許南珩舉到面前,解鎖。
方識攸發來的微信:[忙完了嗎?]
[剛開完會,躺着呢。]
[方便下樓嗎?]
“嗯?”許南珩坐起來,随後想起來方識攸之前說的,過兩周回來。所以下周方識攸會在村莊小醫院輪值一個禮拜。
許南珩回:[方便啊,你在學校樓下?]
[現在在了。]
許南珩趕緊穿上鞋,順便用前置攝像頭看了眼自己頭發有沒有躺炸毛。
方識攸是剛剛從小醫院走路過來的,他沒上樓,就在1班門口的前廊下站着,手裏拎着個看着挺重的袋子。
見他下樓,笑了下:“縣醫院今天發了水果,拿了點兒給你。”
許南珩這個人,一旦他接受了另一個人作為朋友,就會無比坦然,坦然得像在家裏。他一聽方識攸給他帶了水果,一笑,說:“嗐搞這麽客氣!——都有啥呀讓我看看。”
然後手指頭去勾着方識攸拎的塑料袋,往裏看。
西藏地界由于海拔過高以及氣候條件問題,從前種不活幾種水果,後來有了更好的種植技術,以及從四川新疆等地運輸過來,市區和縣城的水果種類豐富了許多。
但村莊就沒那麽好的條件,許南珩到這兒以來,吃的水果主要都是蘋果。
“有火龍果、甜瓜、橙子。”方識攸拎着袋子的另一個把手,說,“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但這邊水果挺少的,等天冷了就更少了,每樣都拿了點。”
“都愛吃。”許南珩說着就從裏面捏了個橙子出來,因為他發現這不是那種需要刀切的橙子,可以手剝,簡直完美。
方識攸起先還擔心他不好意思收,這會兒算是安心了,許南珩手指往裏一摳,開始剝橙子。
邊剝邊說:“晚上開了個會。”
“嗯。”方識攸轉過身,從1班裏拎了倆凳子出來。許南珩扭頭看了眼,一點沒客氣,一屁股坐下。
許南珩接着說:“這邊孩子回家還要幹農活呢?”
方識攸點頭:“對,他們家裏大多上有老下有小,哎對了,差點忘了。”
方識攸從他外套口袋裏掏出一個扁盒子,遞給他:“達桑曲珍是你們班上的吧,你周一上課幫我把這個交給她,活血化瘀的膏藥,她爺爺貼後背的。”
“好嘞,記着了。”許南珩把剝好的橙子掰一半給他,“你直接放水果袋子裏。”
方識攸就放進去了,然後問:“你怎麽忽然問起這個?”
“別提了。”許南珩咬下來一瓣橙子,邊嚼邊擡頭看星星,“傍晚開會,我透露出了一絲加大教學強度的念頭,他們底子太差,想用高三藝考生補文化課的節奏來帶這年初三。”
“那不成。”方識攸沒有索朗措姆半點委婉,“他們忙不過來的。”
“可是不學怎麽辦呢,方大夫。”許南珩扭頭,一雙眼睛和他對視,“怎麽辦呢,不學,不考出去,這後面大幾十年,就、就在這兒過了嗎?還是說,出去打工,初中畢業,沒學歷,能打到什麽工?”
方識攸低了下頭,他明白許南珩是個教育工作者,能理解許南珩。甚至方識攸能猜到,這番話他也就在自己面前說說,開會的時候絕對沒這麽說。
“許老師。”方識攸微側了側身,他說,“我給你說個我們義診的事兒吧。”
方識攸:“之前有一回,去一個挺偏遠的村子裏義診,那村子的路還沒車寬,是牛車拉着藥上去的。他們村裏有個藏醫,就是你說的那種無證行醫的大夫,他們落後到什麽地步呢,還在用‘石砭’,那是幹嘛呢,打個比方,你這兒不舒服,我把一塊光滑的石頭燒熱了,往你那兒烙。”
許南珩下意識蹙眉,有些難以置信。
确實是難以置信,即便沒什麽醫學常識,也知道這法子古樸得有點過分。
“但‘石砭’是他們能做的,最好的了,早幾年生病的治療方法是,驅邪。”方識攸說,“那個村子裏的人普遍有嚴重的關節病、皮膚病以及婦科病,你記得我們聊過卓嘎的事情嗎,這邊醫保很高,但村民們還是不願意去醫院檢查,因為他們是主要勞動力,他們如果走了,去看病,孩子、田地、牛羊怎麽辦。他們之中很多人,連熱乎飯都沒時間做,吃糌粑、酸奶或者生的風幹牛肉。”
許南珩大致明白了。
這說到底,就是困境。
許南珩想要孩子們只管學習,方識攸希望病患們去醫院看病,他們都希望自己負責的對象能夠走出村子。
但事情往往沒有那麽簡單,這世界就沒有幾件簡單的事情。
索朗校長的“理解”是能夠明白許南珩的動機,方識攸的“理解”則是真實的感同身受,他們是同頻的。
“我太理想化了。”許南珩嘆氣,嘆完又吃了瓣兒橙子,“挺甜的。”
方識攸見他心态還挺好,也放松了些,說:“總之,這些事情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兩個人能改變的。這裏的人們,要先‘活着’,然後才是‘好好活着’。我沒法勸你什麽,我們只能盡力而為,許老師。”
“嗯。”許南珩點頭。
兩個人分享了一顆橙子後,無言地在星空廊下坐了一會兒,然後把凳子放回教室,互道晚安告了別。
方識攸以為這一番對話之後,許南珩就能看開了。
結果是,周六早上九點整,許南珩到醫院找他來了。
他吓一跳,以為許南珩出了什麽事兒,畢竟這是休息日悶頭睡到下午的人。“怎麽了你?”方識攸在醫院走廊撞見他了。
“打印機借我,我打套卷子。”許南珩說,“校長說打卷子都在醫院打。”
“噢。”方識攸說,“去護士臺,那兒有。”
“好嘞。”
方識攸又問,“怎麽這麽一大早的來打卷子?”
許南珩也不遮掩,跟着他走進診室,反手把他診室門一關,在他辦公桌旁邊的凳子坐下,掏出手機給他看。手機屏幕上赫然是他和譚奚老師的聊天記錄,方識攸便看了眼。
許南珩扼腕:“大涼山都開始補課了,喜馬拉雅山的怎麽睡得着!我得卷死譚老師啊。”
“補課?”方識攸問,“教育部不是禁止補課嗎?”
——還有就是為什麽你們支教老師都要卷一卷對方,這是什麽大城市特産嗎。
許南珩眼睛一眯,湊近,笑得有點狡黠:“我問過譚老師了,譚老師也打聽過了,禁止補課,是禁止有償補課,教育部文件寫的是《嚴禁中小學校和在職中小學教師有償補課的規定》,我們無償,沒問題。”
“至于學生們家裏的事情,我再想辦法。”
許南珩湊得更近,又說:“再說了這天高皇帝遠的,誰舉報我,我回頭在二樓教師宿舍我那門板貼上‘教導辦’三個字,我倒要看看堂下何人狀告本官。”
方識攸:“……”
這年頭支教老師已經這麽嚣張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