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許南珩真的感謝祖國這幅員遼闊的領土,三千多公裏外的藏族老爺子他聽不懂漢語,否則許南珩這會兒真能把褲腰帶解下來,挂在牛棚梁上懸梁自盡。
“真的……不好意思。”許南珩雙眼無神,想死的心已經召喚了五十萬朵百萬噸烏雲,等會兒下的雨能淹過喜馬拉雅山。
方識攸旁邊的護士掩着嘴笑,方識攸也只是輕笑了笑,倆手揣在白大褂兜裏,說:“沒事兒,聽不懂。”
“……啊。”許南珩機械地點點頭。
“行,我們就先走了。”方識攸說,“去下一家了。”
許南珩點頭“嗯”了聲。
接着方識攸朝牛棚背面的方向喊了句:“周洋!”
牛棚背面的小夥中氣十足地應了聲,然後利索地從一大捆糧草上蹦過來。方識攸在他後背拍了下:“勞駕你,把曲珍她爺爺背回家去,謝啦。”
“哎呀方醫生您客氣什麽!”周洋笑吟吟地說。
許南珩發現這小子不上課的時候是真有活力,眼睛亮得跟他那盞臺燈似的。
想到臺燈,許南珩又看了眼方識攸。
方識攸向他揮揮手:“走了啊,你加油。”
“好嘞。”許南珩扶着鐵鍬。
布珍老師說援藏的醫生們定期會在醫院輻射範圍內走訪村民,尤其接受過治療的村民,醫生們會了解一下他們恢複得如何。
許南珩想起那天晚上方識攸給他送水果,他們坐在1班廊下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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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偏遠地區,教育和醫療一樣,需要人一點點地去滲透,身體力行地去改變人們的觀念。他想起達瓦江措老師的父親,老爺子拄着木棍也要出來看看青稞肥料和糧草,老爺子又何嘗不知自己需要休息,學生們又何嘗不知,考出去,就算看看外面大城市也是好的。
但就像達桑曲珍,父母外出務工,她若是考得遠遠的,又怎麽能放心。
任重道遠這個詞,這回許南珩是真的理解了。
整個周六從早到晚,清理牛棚,把肥料背去田地,再折回村子裏,因為天氣預報有大雨,要将屋頂多鋪一些防水布。
這一天下來,許南珩回學校裏吃了兩碗半的飯,他也算是知道了這兒的學生們一頓能吃兩三碗的原因。
他今天實在不想用盆接水洗澡,吃完晚飯,給方識攸發了條微信,他說他想去醫院洗澡。方識攸那兒來了個修隧道的,大腿被鋼釘劃了個大口子,他忙着縫合,沒看手機。
許南珩到醫院的時候方識攸剛縫好,從清創室出來,把乳膠手套扯下來丢進垃圾桶,偏頭看見他拎了個包過來了。
“有哪兒不舒服嗎?”方識攸問。
“渾身都不舒服。”許南珩講話沒勁兒,他見方識攸眼睛裏是真的擔心,又趕緊說,“噢不是那種,我就是想借淋浴洗個澡,可以嗎。”
方識攸點頭:“你去吧,休息室走廊轉彎的那個衛生間。”
縫合的傷者疼得臉煞白,腿走不了,坐在床上推出來的。傷者是中年男人,苦着臉問他:“醫生,請問一下,破傷風一定要打嗎?那個釘子是新的,沒生鏽,也要打啊?這一針要好幾百呢。”
方識攸知道他是覺得破傷風太貴,便直接說:“你這是可以報工傷的。”
“我曉得。”男人帶着些川渝口音,擠出個不太好意思的笑,“可是,月月報銷,這個月的工傷下個月才報。”
這種情況方識攸在貧困地區碰到太多了,他只嘆了口氣,說:“我們這有不到一百的,條件允許的話還是打一針。”
破傷風疫苗是患者自願接種,而在醫生建議後拒絕接種的話,只要簽一張告知書即可。方識攸也明白他們的難處,幾百塊,放在部分人眼裏可能僅一頓飯錢。都說做醫生的要涼薄些,共情能力不能太強,否則會把自己搞得很痛苦。
但站在這個位置上看着這麽多,因一點錢而無可奈何的情況,又有幾個人能真的心如磐石。工人大哥左右為難了好一會兒,才點頭。他這一點頭,方識攸才松了口氣。
另一邊,許南珩站在熱水裏淋着,久違的花灑,氤氲的淋浴間,實在讓他感慨,人真是由奢入儉難。
他這個澡洗得比平時久,畢竟不好天天過來借浴室,加上白天幹活,身上頭發上髒兮兮,他洗了兩三遍才出來。
“我差點以為你昏在裏面了。”方識攸在診室裏收拾他辦公桌上的東西,說完,擡眸看了眼許南珩。
許南珩洗好了,頭發吹得蓬松,換了套幹淨的淺青色套頭衛衣和亞麻長褲,整個人看着都輕盈了很多。
這麽擡眸的一眼,方識攸差點忘了後面想說的話。
許南珩嘿嘿笑了聲:“多洗了幾遍,太髒了。”
“喔……”方識攸重新低頭,把筆記本電腦的電源線拔掉,然後想起來他要說什麽了,“那個……對了你買的咖啡機到了,在縣醫院的門衛那兒。”
“好啊。”許南珩說,“我明天去拿,正好禮拜天。”
“你可能拿不了,快遞寫的我名字,門衛應該不會給你。”方識攸把電腦放進雙肩包裏,“我周一回去,周一跟我老師查房,我有個病人出院,然後周二再過來帶給你。”
許南珩:“那也好。”
剛想添句麻煩你了,許南珩就站在診室門口,後面有個人想進來,輕聲說了句不好意思讓讓,許南珩趕緊側個身,和楊郜四目相對。
大眼瞪小眼,很眼熟,許老師緊急在大腦裏搜索他怎麽稱呼:“楊大夫!您好啊!”
“嗳您好。”楊郜點頭笑笑,“你來得正好,徐醫生剛從縣裏過來,拎了一大包龍眼,你也裝點回去。”
許南珩趕緊擺手:“不用不用,我那兒水果還挺多,別放壞了。”
方識攸收拾好了,把包放在辦公桌內側地上,說:“就在這吃點兒呗,不是剛洗過澡嗎。”
被他這麽一說其實許南珩有點心動了,他洗了太久,這會兒要是吃幾顆冰涼的龍眼那可太舒服了。
楊郜拎着袋子進來,放在他辦公桌上,看向許南珩:“許老師也是北京人嗎?”
“嗯。”
“看着挺像南方人的欸。”楊郜閑聊着,“你家裏都是北京人嗎?”
方識攸抓了一把龍眼朝外走。
許南珩想了想:“啊……我姥姥是濟南人。”
“嘿!”楊郜像是被我說中了吧,“南方的!”
許南珩不解:“啊?濟南?”
方識攸走到許南珩身邊,把龍眼放他手裏,自己捏一顆,打趣道:“楊大夫的地理知識,賀蘭山以南都是南。”
許南珩跟着開玩笑地捧哏:“嗬,天津也成南方城市了呗。”
“哎你。”楊郜聽這倆一唱一和,笑道,“你地理好,齊齊哈爾的病患你說成呼倫貝爾。”
方識攸抛了下手裏唯一一顆龍眼,回頭跟楊郜說:“謝了啊,我把許老師送回去。”
“好嘞。”楊郜說。
說完納悶,五分鐘的路程還要送?
這點,許南珩也覺得,從醫院到學校有什麽好送的。出來後許南珩說:“你別送了呀,這才幾步路。”
“順便抽根煙。”方識攸說得很自然。
許南珩把龍眼揣進口袋,今夜陰,看不見星星。
方大夫低頭,手攏着火機點了根煙,然後火機朝許南珩遞了遞,意在詢問他要不要。
許南珩頓了下,接過來了:“沒帶煙。”
“利群抽嗎?”方識攸拿着煙盒問。
“可以。”許南珩捏一根出來,拿過方大夫的火機點上。
“今天上午,太尴尬了。”許南珩說。他說的是在牛棚那兒大喊了聲方獸醫。
方識攸便笑:“還好,曲珍她爺爺就算聽懂了也不會計較,老爺子是信徒,很虔誠。”
說到這個,許南珩停下了,他夾下煙,問:“藏傳佛教嗎?”
“對。”方識攸點頭,“很多藏民都是信徒,西藏是個有信仰的地方。”
許南珩重新咬上煙,看着他,沒說話。
方識攸看向他眼裏,“佛教認為生命是輪回的,而信徒們相信,我們在這個輪回萍水相逢,可能在其他的輪回裏早已見過,所以藏民們會善待每個陌生人。”
“我們在從前的、未來的輪回裏,可能是朋友,也可能會是親人。”方識攸接着說,“你知道這都是誰告訴我的嗎。”
許南珩回過神,煙已經自顧自地燒了一截,他夾下來:“誰?”
“你的學生,紮西卓嘎。”方識攸依然看着他,“她說她不害怕死亡,因為她相信在未來的輪回裏,她還能遇見媽媽。”
“我很喜歡這裏,許老師。”方識攸換了個輕松的語氣,和輕松的眼神,他繼續抽一口煙,說,“西藏讓我覺得,連生死都不是什麽大事了。”
聽他這麽說,許南珩也放松了些:“挺好,你們做醫生的确實該生死看淡,不然多難熬啊。”
“嗯。”方識攸點頭,“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許南珩怔了下,夾着煙的手懸停在嘴邊。其實有時候許南珩也能敏銳地嗅到一些他人的情緒,比如這個時候,他覺得方大夫……有點脆弱。甚至方大夫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在暴露這些脆弱。
方大夫說了這麽多生死輪回,加上他是個外科醫生,許南珩隐約猜到了一些,可能他今天回憶起了一些創傷。
今夜是陰天,沒有星星。
許南珩舔了舔唇,還是擠出一個笑容:“那擁抱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