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26章

方識攸去縣醫院的路上雪小了些,他先去了趟住院部。同事說今天收了個腹主動脈瘤的,明早八點半手術,因為瘤太大,随時有破裂風險,所以比較緊急,加臺做。

今天醫院很忙,心外主任上午的門診結束後,急診兒科送上來一個動脈導管未閉的小孩,主任看完了讓帶着呼吸機轉院去市裏。

許南珩慢吞吞醒過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點半,他醒來時聽見樓下有唠嗑的聲音,恍惚間感覺在大學宿舍裏。他當時的宿舍在3樓,他愛睡覺,有時候悶頭睡到傍晚,醒過來的時候就會聽見樓下買飯回來的同學,邊聊天邊進宿舍樓。

人呆呆地坐起來,許南珩有時候醒過來了,覺得還應該再睡會兒,就又倒頭接着睡。

方識攸的卧室布置得很簡單,很幹淨,方大夫有點小潔癖,床頭櫃會噴酒精擦拭。許南珩摸了摸旁邊半邊床,摸了一下,手頓住了——不是,為什麽要摸一下床鋪,這個詭異的行為,像極了新婚第二天丈夫因工作而早起離開,妻子睡懶覺醒來後試圖感受丈夫的餘溫。

許南珩這下完全清醒了,他咻地縮回手,然後起床。

方識攸給他留了Wi-Fi密碼,雖然是假期,但還是要整理一下假期之後的課程內容。他坐到餐桌邊,連上網,打開支教群,大家發出了自己這邊的國慶假安排,統一按法定節假日放假。

許南珩@了一下譚奚,問他有沒有偷偷補課。

譚奚老師在群裏發了個4秒的視頻,在視頻裏铿锵有力道:我在幹活!

許南珩噗呲笑了,譚老師的視頻裏是個像農貿市場的地方,他正坐在他舅爺舅奶的攤子上剝石榴,他将一粒粒的石榴放進塑料碗裏。能夠看出譚老師那邊游客很多,天很晴。

這天是國慶的第二天,老師們都閑了下來,戴老師表示我們譚老師真是能文能武,大家在群裏閑聊。

聊着聊着,戴紀綿忽然想起來件事兒。

[戴紀綿:@許南珩,許老師你之前說風雪交加,你門鎖壞掉了,後來呢?你現在有地兒安置嗎?]

呃,許南珩是用電腦登的微信,手指在鍵盤上邊拎着,不知道怎麽敲下去。他琢磨了一會兒,打字:有。

非常的……直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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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總不好說,因為我在國道邊上撿了個車壞的大夫,所以對方一直感恩在心照顧着我,以至于在一個狂風卷雪的淩晨趕過來救我,把我帶來了他的住所——暖氣熱水以及不錯的網速的地方。

但轉念一想,這又有什麽不好說的。

好在這時候蘇雨在群聊中出現,發了條語音:“我天,你們知道嗎!今天我學生帶我騎馬來了!太σw.zλ.好玩兒了!!”

戴老師當即被吸引走了全部注意力,也發語音:“照片呢!看看看看!”

群聊進入新話題,許南珩順勢松了口氣。他正在看北京本校的題庫,他們學校有初中部和高中部,教師的權限在系統裏是通用的。

本校初中部在國慶節前有一次小考,每個年級前十名的試卷被掃描上傳,許南珩直接去看數學卷。

北京的孩子普遍解題思路清晰,許南珩考進的學校本身就很不錯,甚至能夠從學生寫字的筆跡看出來,他們從很小就開始接受完善的精英式教育。

因為許南珩自己也是這麽過來的,小時候要學書法,字兒要寫好看喽,樂器得學,不然回頭別人都會彈個曲兒,你不會。總之,身邊的家庭都這樣,尤其北京這麽卷的地方,像許南珩小時候光學個樂器書法,放現在已經不行了。今天的教育,小孩兒的作文都是在阿爾卑斯山滑雪了。

他看着系統裏學生的試卷越看越絕望,搓了搓臉,把合适的題目導出來,然後有點想抽煙。

方識攸的茶幾上擺了個煙灰缸,但裏面沒有煙頭,他還是忍住了沒抽。折回餐桌那兒再坐下,朋友圈裏他媽媽發了幾張家裏虎斑貓的照片,北京的十月份很舒适,尤其午後,小貓咪在院兒裏眯眼曬着肚皮。

許南珩給點了個贊,留言:送它去上學!

片刻,他媽媽回複他:不了,咱胖胖吃不了那個苦。

胖胖就是他們家小貓的名字,許南珩唏噓不已,放下手機。導完題目後他在電腦上簡單排了個版,這樣一張新卷子就好了,接着再完整檢查一下,保存,今天計劃要做的事兒就做完了。

他伸了個懶腰,抱着電腦去沙發,随便點了個視頻看。偏頭看了眼窗外,雪停了,他有點餓,他在思考自己在沒有大門鑰匙的前提下,該怎麽出去找吃的還能再進這扇門,接着就瞄到門口的櫃子上有個小托盤,裏面放着一把鑰匙。

許南珩合上電腦站起來,用鑰匙試了一下,就是這扇門的鑰匙。想來是方識攸留給他的,他把鑰匙揣兜裏,下樓了。

這一帶是居民區,外牆斑駁,雪停了之後,天還是灰蒙蒙的。地上積了挺厚的雪,許南珩倆手揣兜,順着人行道走。

他戴了頂鴨舌帽,黑色帽頂,紅色帽檐,可口可樂配色。大雪剛停,大部分店家在雪停後才來開門,許南珩看見一家湘菜館,老板搓着手正在開門鎖。

湘菜啊,許南珩想起北京那家永遠排隊永遠等位一小時起的湘菜館,他有一回和他表姐表姐夫去生等了一個多小時,結果他們想吃的菜都售罄。

他想了想,擡腳走過去。

“哎!”老板把大門上的栓鎖打開了,瞧見許南珩過來,說,“小心樓梯啊!”

要上幾級臺階才能到湘菜館門口,許南珩笑了下,應道:“好,謝謝您。”

雪很厚,走臺階的确要小心點,他低着頭邊走邊給方識攸發微信。他打着字呢,說自己出來吃東西了,要不要給他帶點兒送去醫院。

剛把微信發出去,老板拎着看上去很重的U鎖,大冷天的沒進門,許南珩以為老板在等他,于是微信發出去後就揣起了手機。

然而人家并不是等他進店,而是從店側面走過來一個男人,男人拎着兩個黑色的大袋子,走到老板面前,張開其中一個袋子,說:“今天到的燈籠椒和二荊條都挺好,我買了好多。”

老板笑起來看着男人,說:“是嗎,今天什麽價呀?上回那大爺也太黑了。”

許南珩沒想太多,只覺得是倆人合夥開店呗,看熱鬧似的也瞄了眼那大袋子。由于許南珩是從臺階上過來,他剛好站在拎着辣椒袋子的男人的側後方,男人并未察覺許南珩的存在。

接着,那男人上前一步,在老板額頭上親了一口,笑着說:“今天便宜多了,進屋吧,冷死了。”

許南珩怔愣住。

老板也不動了。

緊接着老板迅速後撤一步,臉紅得像是燒開的水壺,感覺馬上就會從倆耳朵冒出煙。老板說話有點打結:“你搞、搞什麽你,有有…有客人!”

這時候男人才回頭,看見了許南珩。

一陣寒風吹過,三人沉默。

許南珩想說點什麽,比如沒關系的他并不在意,但又一時間組織不出語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那老板有點不好意思,帶了些謹慎地探頭問許南珩:“那個,你……你還吃嗎?”

許南珩反應過來了,他大約是怕自己介意嫌棄。

許南珩趕緊說:“吃啊,我吃,我餓死了。”

“那請進吧。”老板抿着嘴笑了一下。

店裏很暖和,如棉被般厚重的門簾隔絕了所有冷意,在餐館裏圈起一塊溫暖的,像寒冬森林裏燒着壁爐的小房子。

“你随便坐。”老板招呼他,“掃碼下單,茶水免費,茶水單在最後一頁。”

老板的口音聽上去不像藏族人,許南珩沒問,應了聲。沒第一時間掃碼,他先看了眼微信,方識攸回複過來了。

他說:方便嗎?方便的話給我帶點兒吧,到了給我電話我出來拿。

方識攸和他一樣,從淩晨到現在沒吃上口飯。許南珩回複道“好”,然後掃了菜單。還沒下單呢,老板就端了一盤切好的水果過來放下。

許南珩擡頭,意識到這是老板送的,連忙說:“不不,您不用這麽客氣,我也吃不完呀。”

“不是的。”老板說,“就是……感覺吓到你了,很抱歉。”

“哪兒的話。”許南珩笑笑,“我沒被吓到,真的,我……這人包容度很高的。”

然而老板還是覺得內疚,有些不善言辭,只将果盤推了推,說:“無論如何,你就當是我們表達一下歡迎,你是外地人吧?”

“啊,是。”許南珩點頭。

老板趁機狂點頭:“嗯嗯那就,就當做,我們縣城歡迎你。”

“可您看上去也是外地的。”許南珩這貧嘴。

接着,“噠”一聲,又一個盤子放來桌上了。方才門口拎辣椒的男人穿着圍裙,端來一盤炸雞塊。

好嘛,許南珩低頭看看自己手機屏幕裏的菜單,開玩笑地說:“您二位這……這讓我再下單個米飯得了呗?別這麽誇張,真的,老板,你這樣我良心不安了都。”

雖然這炸雞聞着格外香,許南珩咽了一下,瞄了一眼。

剛出鍋的,盤子被放下的時候有兩塊滾落到盤邊,脆殼發出了“咔”的一聲,許南珩想起了北京,炸雞外賣送來全是軟塌塌的,許南珩想,外賣也不是十全十美嘛。

“總之……”老板說,“你慢用!”

原以為這樣就行了,大哥又問老板:“那後邊那個涼皮還拌嗎?”

耿直的大哥。許南珩差點急得站起來,趕緊說:“不用了,真的不用了,謝謝您二位,我真心的。”

老板無奈地看着耿直大哥,說:“那就不拌了吧。”

許南珩不知道方識攸的口味,桌上已經一盤水果一盤炸雞,他至多再點兩個菜,點了個辣的,和一個不辣的。下單後,他支着下巴,用簽兒戳了兩塊蜜瓜。

外面積雪厚,很冷,店裏只有許南珩一個客人。窗外,視線看出去,有人在路上掃雪,有人在積雪的地上甩着毛毯,目的是清潔。

縣城很安靜,這裏沒有很高的樓,可以輕易看見環抱四周的雪山。小城的運作幾乎是透明的,從外邊運到市場的蔬菜水果,再由市場的人蹬着三輪運送到商鋪小店。

在這裏什麽都急不得,不堵車,但什麽都要耐心地等。許南珩看着外面用雪清洗毯子的人再扛着毯子回家,接着,又是那個人,拎了一個桶出來,舀起地上幹淨的雪。

“那是取雪燒水的。”老板端來他點的菜,給他解釋說,“這裏大氣幹淨,雨雪也都很幹淨,燒開了之沉澱一會兒,上面一層自己喝,下面的用來洗衣服啊拖布什麽的。”

“噢!”許南珩回神,笑了笑,“謝謝啊。”

聽老板這麽說,可以篤定他們也是外地來的了。許南珩拿起筷子,頓了頓,問:“請問您這兒有打包盒嗎?”

“啊有的有的。”

許南珩又看出去,舀雪的人身邊追出來倆小孩兒,小孩兒拿着玩具鏟子在幫忙把幹淨的雪鏟進桶裏。

大哥應該是這家湘菜館的大廚,許南珩點的菜上齊之後大哥就從廚房出來了,看起來大哥想再收銀臺另一邊的窗邊抽根煙,被老板乜了一眼,把煙收起來了。

許南珩能感受到老板和大哥之間相處得很舒服,大哥看着兇巴巴,手腕處有紋身的線條,一看就不好惹,偏偏老板一個眼神他就慫。

挺……怎麽說呢,許南珩覺得還蠻可愛的。

當然,這不在許南珩的知識儲備裏,如果戴老師或蘇老師在附近的話,會告訴他,這種‘可愛’它叫做‘好嗑’。

他吃飽之後,把帶給方識攸的部分打包好,老板讓耿直大哥從後廚拿了鋁箔紙層層包起來,再裝進袋子。許南珩好好道了謝。

農牧區的藏民們仰仗天地而生活,淳樸的藏民會因為殺牛羊吃肉而心有罪孽,他們放生的牛羊耳朵上會穿上一個标識,藏民不可殺它吃肉或剝皮,從此這只牛就只能因病痛或天敵而死去。

這裏是自然的,這裏的人們順應自然而活。

天降雪,大家就取雪,牧場長草,大家就放牛。生老病死,往複循環。仿佛這裏真的是被神籠罩的地方。

許南珩坐了個三輪到醫院門口,他發了條消息給方識攸,說自己到了。三分鐘左右後,方識攸從門診大門小跑出來。

目光迎上的瞬間,兩個人在忙碌的門診門口停頓了一下,然後走向對方。方識攸伸手接過袋子,拎過來後說:“這麽沉,太多了吧,你自己吃飽了嗎?”

“我吃飽了,沉是因為有老板送的水果。”許南珩說。

“是嗎。”方識攸說,“你冷嗎,進來坐會兒暖一暖。”

他說完,沒給許南珩反應的時間,換了只手拎袋子,另一只手很自然地握住許南珩的小臂,将他牽進來。

門診旁邊就是急診,冰雪天氣容易出交通事故,今天送來的大多是外傷患者。天是深灰色,與那些青灰的高山仿佛渾然一體。

拐過走廊兩個彎,方識攸推開一間醫生辦公室的門,說:“進來坐一下,我給你拿車鑰匙,你開車回去。”

進來後辦公室裏有兩個人,其中一個是楊郜。楊郜一見他,笑起來:“哎許老師。”

“楊大夫。”許南珩也打招呼。

接着楊郜和另一位醫生一起站起來。方識攸說:“郭主任在2樓,那個腹主動脈瘤的做不了腔內了得開刀,呂主任剛才在急診收了個出血将近2000毫升的病患,你倆誰過去幫忙。”

“得嘞。”楊郜收拾了一下桌上的東西,“我去吧,旺姆醫生你都三十個小時沒休息了,明天早上你也別來了。”

和他一同站起來的旺姆醫生“啊”了下,說:“那、那就沒有麻醉了呀。”

方識攸:“沒事,明早市裏會過來一個麻醉醫。”

辦公室空了下來,方識攸把袋子放在他自己的桌上,沒着急拆,先拎起地上的水壺給許南珩倒了一杯水。

“你趕緊吃呀。”許南珩說,“一會兒涼了。”

方識攸把袋子打開,一盒水果拿出來,剩下的放進了保溫箱裏,顯然現在不是吃飯的時候。他先把車鑰匙給許南珩,說:“今天急診忙,我等另一個醫生來上班再吃,你坐下喝點熱水。”

許南珩手裏還端着他倒的水,他坐三輪兒過來的,一路上那個風差點給他吹面癱。許南珩兩只手捧着水杯:“嗯。”

他剛在方識攸的桌前坐下來,方識攸正伸手從筆筒裏抽筆,忽然辦公室門被人從外面非常用力地推開。

護士喊道:“方醫生!十床那個主動脈瘤的破了!”

不止來了一個護士,連帶剛剛去急診的楊郜和旺姆醫生也跑了回來,旺姆醫生在辦公桌上精準抽出十床的報告單,楊郜把手裏剛收拾的東西一股腦丢在辦公桌上。

方識攸看向護士:“配血,楊大夫去下病危,讓家屬簽字準備手術,旺姆去麻醉,我給郭主任打電話。”

他邊說邊掏手機,接着又有人收到了通知,進來脫白大褂準備去手術。一屋子人,方識攸倒沒忽視他。

電話撥出去的時間裏,他扭頭對許南珩說:“我今晚不回去了,你先睡,別等我。”

“……”許南珩腦子轟地一聲。他這話說的!?

還好這屋亂糟糟的,好像沒人聽見,除了楊郜,緊急狀态下還投來一個驚喜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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