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36章

他們放牛的時候許南珩用拍立得拍了不少照片,但拍立得的動态捕捉不太行,會糊,有些拍糊了,有些還湊合。後來又用手機拍了幾張。

枯黃的草場地面還有一塊塊的雪沒有融化,雪很幹淨,潔白潔白的一塊,馬蹄子踩上去留下一個坑。

廣袤的草場銜接着起伏的山脈,連接到山腳的地方會有很明顯的顏色變化,但此時已經被雪完全掩蓋,看上去像一塊巨大的羊毛地毯。許南珩剛舉起手機想拍一張,忽地聽見曠野那頭有一陣仿佛被風送過來的“嗷嗚”聲。

許老師是城裏人,這種野獸嗥叫對他來講陌生又震撼,他坐在馬上險些沒拿穩手機。離他最近的曲珍說:“是狼群,許老師,沒事的,很遠。”

的确很遠,應該是說非常非常遠,甚至等許南珩聽見的時候,狼群這一聲已經嚎完了。壯闊的藏南高原沒有建築物切割阻擋這些聲音,嘹亮的獸叫,劃破蒼穹的鷹隼,還有草場那頭,自高空向下凝望的禿鹫。

看着許南珩的視線,曲珍又說:“那邊有一個天葬臺,所以有很多禿鹫老鷹。”

“原來如此。”許南珩知道藏族的天葬。

藏傳佛教認為生命有輪回,人們在今天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但人們都明白,明天一定會有太陽。這是最簡單的一個例題,如果你相信日月在輪轉,為什麽不相信生命也在輪回。

這說起來就是比較‘向心’的東西,許南珩第一次聽見這個對照說法的時候,他覺得日月更替的原因是地球在轉動,但此時此刻,他看向天上的禿鹫——日月輪轉是人們搞清楚原理的事情,萬一某天人們也搞清楚了生命的輪轉呢。誰知道呢。

這天地無垠,藏南高原的風一去萬裏。

誰知道呢。

時間慢慢走入了十一月中旬。

方大夫每次輪值去縣醫院的時候覺得時間太慢了,他恨不得按個加速鍵。但許老師卻在找哪裏可以0.5倍速過日子,往後翻翻書,根本來不及學,來不及複習。

二樓宿舍裏,書桌下邊的小太陽烘烤着許老師的小腿和腳,中國人的傳統嘛,只要腳到小腿那一截兒是熱乎的,整個人就是暖的。确實如此,只要不停電,許老師就會覺得挺好的。

或許是神佛庇佑吧,十一月以來村莊還真沒停過幾次電,次仁老師說前些年可不這樣,今年怕是菩薩知道孩子們初三了,降下了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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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南珩聽了也點頭,怎麽樣都好,只要讓他安然帶完這一屆,起碼…最起碼有一個考去拉薩,再有三四個考去山南,就知足了。

十一月末的一個周五,索朗校長要開一次家長會。這裏的家長們在教育上的意識比較匮乏,家長會就是告訴家長們,接下來孩子要走一個什麽樣的路。

考上高中的、沒考上高中的。考上了之後如何住校,如何辦理貧困補助,沒考上的是去學技術還是如何。周四傍晚學生吃晚飯的時候,老師們就用包子和餅湊合一下,邊吃邊在辦公室裏開會讨論。

目前兩個班裏有望考去拉薩的只有達桑曲珍,達桑曲珍的基礎比大家都好。這點索朗措姆說,因為曲珍比較好學,初一初二大家自由散漫的時候,只有曲珍自己背書背單詞,常常跑去索朗措姆那裏問題目。

許南珩能感覺到達桑曲珍的學習态度很用力,有一種迫切的求學求知的感覺。不是考出大山的那種用力,而是單純的想學會那些她不懂的東西。

開會講了一下家長會要說的事情,給家長們傳達一些孩子未來的出路,以及後面的教學安排也要告知家長。

因為有些家長只能聽懂藏語,許南珩這個班家長會不僅是家長在教室,所有學生也都在,聽不懂漢語的家長,就由學生輕聲轉述。這次家長會來的人不全,很多家長在外務工,家裏只有老人。

家長會剛開始的時候,不少家長比較局促,畢竟大家知道這是從北京來的老師。年輕的高材生,帶着首都Buff,自然而然的有一種從低處向高處看的卑微感。

許南珩料到了會出現這種情況,他沒有說什麽官腔話,用平淡的語氣和彙報的态度來開家長會。首先是自我介紹,和開學第一天的自我介紹一樣。

“各位家長大家好,我姓許,叫許南珩。”他站在講臺後禮貌地輕一颔首,接着說,“那麽由于時間緊迫,我們長話短說,有一些需要家長們配合我工作的部分……”

許南珩希望家長們在晚上騰出時間幫助學生聽寫,這件事在北京……別說北京了,就是四五六線城市的家長也大部分能做到。但這裏不一樣,這裏的家長有一部分連漢字都認不全。不過許南珩想了個辦法。

他講臺上有兩摞A4紙,百來張,讓小組長一個個發下去。

許南珩說:“是這樣,考慮到完成效率,每個紙上有符號,家長們說一個符號,對應學生手裏的聽寫題目,有英文單詞和語文古詩,在聽寫過程中家長要保證學生看不到課本,聽寫結束後學生自己糾錯。”

許南珩接着說:“家長不在家的,老人沒法報聽寫的,放學後到小醫院找空閑的護士或者醫生幫忙。”

——這一條許南珩和小醫院溝通過了,不會有多少學生,小醫院那邊很願意幫忙。

這是沒辦法的事情,靠許南珩自己一個人不可能顧得過來,在辦公室的教師會議上已經通過了這個決策。因為許南珩有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加快進度了。

加快教學進度,是殘忍的,但也是必須執行的。他們不能再慢慢地浸透地去講課,到最後拖累達桑曲珍這樣的學生,大家全都考不出去。

“最後的話……”許南珩清了清嗓子,“呃,可能…可能大家對于‘考出去’的概念不是很清晰,也覺得考出去是一件很難的事兒,但是我……我有個同事,也是北京的老師,他今年也出來支教了,姓譚,譚老師今年在大涼山支教。”

“說來也巧,譚老師本來就是大涼山那個村兒的人,算是以支教的方式回了老家。”

說到這兒,有些笑聲。

許南珩也笑了下,他接着說:“譚老師就是從大涼山考去北京的。”

“從一個,跟我們這兒一樣的村莊,他做到了,大學考到了北京,在北京考到了教師編,有了工作,用租房補助租了一間小房子。”

許南珩看着講臺下的所有人,家長、學生,說:“譚老師做到了,這條路譚老師走通了,說明這條路是沒問題的,我們只要努力就好。”

說完,許南珩點了點頭:“就到這裏,非常感謝大家的時間,請家長們有序離開,其他人坐回位置,我們講新課。”

許南珩沒有留出時間讓大家回味這些話,沒有讓大家去思索最後這個案例的意義。許南珩不想耽誤再多一分一秒的時間,他不喜歡矯情和感動,譚老師的例子是他能拿出來的最實際也最貼合的案例。

大涼山也好喜馬拉雅山也好,只要願意,就能做到。只要拼盡全力了,這些山,也沒那麽高。

這周方識攸回來輪值,他們周一周二一起吃了晚餐,不過兩個人都忙。修隧道的工人幾乎每天都有受傷上來的,劃口子的,鐵皮石頭陷進肉裏的。許南珩自不必說,眼看着要十二月了,元旦就開始放寒假,他這陣子瘋狂出卷子。

周三傍晚許南珩匆匆忙忙地跑進小醫院,恰好方識攸穿着白大褂剛從清創室裏出來,見他火急火燎的,問他怎麽了。

許南珩抱着一大捧卷子:“忙嗎?”

方識攸扔了口罩手套:“忙完了。”

“喏。”許南珩一指後邊,他後邊跟着六七個學生,對方識攸說,“勞駕你,找幾位閑着的護士大夫,幫我一對一聽寫一下,今天是三個課時的英語單詞和文言文翻譯。”

方識攸點頭:“都在護士臺,他們等着呢,直接過去吧。”

小醫院這邊的護士醫生們對村子裏的家庭都比較熟悉,大家常互相關照,所以孩子們過來聽寫大家很樂意幫忙。

這六七個是家裏大人不在家的,次仁老師班上的會每周二周四,和周五最後一節晚自習過來。

“去吧,過去了好好打招呼啊。”許南珩叮囑了一下,然後給達桑曲珍和洛桑拉姆留了個眼神。

大家先後走去護士臺,許南珩上前兩步,走到方識攸面前,低聲說:“你給這倆報英語,盡量語速快一點,詞句連貫一點。”

“像高考聽力那樣?”方識攸問。

“對。”許南珩抿嘴,咽了下,“讓她們快點适應起來。”

方識攸大概懂了,曲珍就是許老師班上那個最有希望的火種。他點頭嗯了聲,說:“我今天沒夜班,晚上在診室看點文章。你呢?”

方識攸垂眸掃了眼他抱着的卷子,問:“改試卷?”

“嗯。”許南珩點頭,“次仁老師屋裏那個小太陽燒壞了,我把我的給他,我去你休息室改。”

“到診室改呗。”方識攸說,“診室暖氣管更熱。”

許南珩想了下,順便還能看着這倆孩子。雖說曲珍和拉姆都是乖巧類的,但姐倆湊一塊兒了保不齊竊竊私語,這年紀都這樣。于是點頭道好。

方識攸的診室裏的辦公桌,他坐在電腦這邊,許南珩坐桌子側面,就是患者常坐的那個凳子,倆聽寫的坐在方識攸對面,中間隔一個打印機。

許南珩的左邊前是方識攸,右前是曲珍和拉姆。他在改卷子,方識攸看文章的間隙抽空給她倆聽寫。

方識攸的英文發音聽起來很舒服,人在說非母語的時候總有一種別樣的感覺,像是聲帶換了套衣服,耳目一新,惹得許老師動不動擡眸偷瞄他。

“方醫生麻煩您報慢一點……”曲珍終于忍不住了,瑟縮地說。

許南珩殺過去一發眼刀,曲珍梗着脖子低下去不敢再說話。方識攸默默看向他,似乎在征求意見,許南珩回敬一個‘繼續’的眼神。

方識攸:“okay……go on。”

邊看文章邊報英文聽寫的方大夫沒能第一時間轉換回母語,咳嗽了一下,繼續報了。

方大夫說英文的嗓音實在有點戳着許老師,他這改卷子的進度委實跟不上平時,他默默站起來,指尖敲了敲方大夫的電腦邊緣,問:“有耳機嗎?”

方大夫從兜裏掏了個藍牙耳機給他,因為懶得重連自己的手機,他直接用方大夫的手機放歌了。他意外地發現方識攸的歌單和自己的重合率還挺高。

期間有其他醫生進來了一趟,拿了個片子讓方識攸看。方識攸在北京的時候給骨科專家坐過預診,脊柱的片子他能看,卡在觀片燈上,打開燈。

“這不行啊。”方識攸喝了口濃茶潤潤喉嚨,用桌上的鉛筆在片子上畫圈,“你看,腰椎滑脫把腰椎間盤擠出去了,要手術。”

“哦……”過來的醫生點頭,又撓撓頭,“唉,那我去給他問問縣城誰能做。”

那醫生又看了看坐着寫英文的倆小孩兒,笑着說:“喲,方醫生您這真像是帶倆閨女。”

方識攸也笑着搭了個腔:“可別,這倆都給許老師愁死了。”

說完感覺不太對勁,活像這倆是許南珩跟他的女兒。不過人家醫生是完全沒咂出其他味兒,坦坦蕩蕩的笑了兩聲。

“行,您忙哈。”對方走了,走前還跟許南珩點了點頭,許南珩揮了下手算是說拜拜。

終于三個課時的單詞和文言文報完了,許南珩這邊聽歌改卷子的效率也上來,改完卷子直接把倆人的聽寫紙拿過來順勢批改。

“達桑曲珍你上周graduate就給我少了中間那個‘u’,來你給我念一遍這個單詞,畢業。”許南珩看着她眼睛。

方識攸默默挪回視線看文章,永遠不要惹正在生氣的老師。

達桑曲珍張了張嘴,有點別扭地念了一遍graduate。

鄉村小孩兒沒有英語口語環境,所以講英文不自信,很小聲,怕自己讀的怪異。

“這不是會讀嗎!”許南珩故意震聲。這麽說就是讓達桑曲珍知道她讀的是對的。

許南珩又說:“你讀到gradu這裏的時候,沒有這個u,怎麽能連上後面的ate?怎麽上周忘上周抄過了這周還忘。”

“還有你。”許南珩又看向拉姆。

短短三分鐘的問話,方識攸正襟危坐,一動不敢動,甚至因為診室過于安靜,他摁電腦觸控板的動靜都刻意放輕。

終于等到許南珩把這倆的問題都講完,方識攸幾乎和對面倆姑娘同時松了口氣。

“行了回吧。”許南珩站起來,“天黑,慢點走路啊。”

姐倆嗖嗖地把紙啊筆的塞進書包,背起就跑。

方識攸沒忍住笑了。

“笑啥呢。”許南珩把卷起摞一塊。

“吓死我了許老師,總感覺訓完她們就要訓我。”

“我哪兒敢呀。”許南珩走到他旁邊,心情好多了,“把你訓了我過年沒打鹵面吃了。”

方識攸擡眸:“嚯,我就這麽點價值。”

“你還得給那倆閨女報聽寫呢。”許南珩微微彎腰,手掌在他臉頰摸了一把,耍流氓似的,“你價值大了方大夫。”

方識攸被調戲了,故意也搭了個腔:“怎麽報答我?要不你給我生倆閨女得了許老師。”

“我給你生仨。”許南珩笑着拍拍他臉。笑得那叫一個迷死人不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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