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五十二章

52.

館長話音剛落, 衆人驚訝地瞪大眼,又是一陣竊竊私語,接着, 一位修複師站出來問:“館長, 你說的, 是那只魚紋花口洗嗎?不是說, 那是民國時期仿的贗品嗎?”

館長微微一笑,道:“我專門找修複方面的專家學者來做過最後的驗收和對修複成果的評審,他們各執一詞,但多數專家都稱, 是真品,因為存疑, 我們就當是贗品了, 小許,這件文物還在不在?”

許西棠:“在的,我收藏在家裏, 館長,需要我帶來嗎?那個不是鑒定為仿造的嗎?怎麽是真的?”

館長點頭, 微微一笑:“據史料記載,那只魚紋花口洗, 有兩只一模一樣的,一只, 前段時間新聞報道過, 在苓月齋瓷器拍賣專場上被一位藏家拍下,近日, 這位藏家和我館聯系,有意向無償将此物捐贈給我館收藏。介時, 讓小許修複的那只與這只對比,小許修複的這只是真是假,到時候自有定論。小許能夠獨立修複一只碎得四分五裂的瓷器,修複完成後,瓷器肉眼幾乎難以分辨那些裂痕,巧奪天工的修複技藝,如此一來,你們還有什麽話說麽?”

衆人再次驚愕,議論不休,館長咳嗽一聲,衆人安靜下來,館長又道:“你們可以盡情對比,就知道小許獨立修複的那件魚紋花口洗,修複技藝有多麽精湛,可以稱得上是巧奪天工。光憑那一件作品,她已經有資格進入文保中心擔任修複師,現在,我為了堵住悠悠之口,給她再多了一道考核任務,你們竟說我給她開綠燈,這不是睜眼說瞎話嘛?”

衆人都閉嘴,靜默半晌,蘇韻檸站出來道:“我們怎麽清楚那件魚紋花口洗是她一個人修複的?說不定,她拿出去找外邊的修複師修複的也不一定。”

其他人也附和:“對啊對啊,誰能保證那件魚紋花口洗是許西棠一個人修複的?”

對于衆人的糾纏不休,館長神色淡定:“所以,我現在讓她當着所有人的面再修複一件文物啊,你們還有什麽話說?”

衆人瞬間閉嘴。

經過這次插曲,考核先暫停,許西棠立即回家将那間魚紋花口洗帶到博物館讓衆人觀摩。

這只被修複後的魚紋花口洗,若非用強光照射,幾乎看不出破綻,雖裂痕猶在,但原本已碎成二十幾塊碎片的花口洗能夠修複到如此程度,已極不簡單。

經過館內開會一致決定,與國家博物館合作的“修複1760”項目過于嚴肅,這個項目只能讓館內正式的修複師進行。

會議後,許西棠将從一批出土于景德鎮珠山官窯遺址的成千上萬件瓷器碎片中大浪淘沙,将碎片再歸納分類後、修複一件瓷器做為本次考核的任務。

由于這批瓷器碎片數量過于龐大,從碎片中篩選再到修複成型,時間用去三個月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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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冬過後,翌年三月暮春,許西棠将自己獨立修複完成的作品交出——

一件明宣德黃地青花葡萄紋盤,以及,一件明宣德青釉仰鐘式花缽。

她在規定的三個月的時間內,交出了兩件作品。

經過館內專家的評估和鑒定,這兩件作品的修複技藝被一致評價為“巧奪天工”,其中,明宣德黃地青花葡萄紋盤,用了二十三塊碎片拼接而成。

那件明宣德青釉仰鐘式花缽,她運用了金繕技藝,金粉補缺填充後,裂痕已消失,而金粉的修飾,卻并不影響瓷器本身的古樸。

“這是非常獨到的美學見解啊,我之前見過的修複過的瓷器裏,很少有人大膽地使用金繕技藝用在這些色彩深沉的瓷器上,一旦運用不當,便會破壞掉瓷器原本的那份古雅之美,金館長,姚主任,我認為,這名修複師的修繕技巧已經可以獨當一面。”

做出評價的,是館長特意請來擔任“修複1760”項目的技術顧問王楊教授,今年已經七十八歲高齡的他曾就職于國家博物館擔任瓷器類修複師。

“王教授,您謬贊了。”許西棠樂意接受這份贊美,但該有的謙虛還是得有。

王楊又近距離仔細觀察了那件明宣德黃地青花葡萄紋盤。

裂痕猶在,但并不明顯,若不仔細,極難發現。王楊關掉手電,十分贊許地對金館長道:“兩件作品,都是這位同學修複的嗎?”

金館長:“的确,我想調小許進文保中心,但為了公平起見,我才出題考核,老王,你也認為她有資格進入文保中心擔任修複師嗎?”

“當然。今天有這麽多同僚在這裏一同見證,考核十分公平。”

金館長對衆人道:“你們誰還有異議?可以暢所欲言。”

衆人緘默,只因許西棠交出的兩件作品實在令他們無法反駁,這樣精湛的修補技藝,确實有資格進入文保中心擔任修複師了,他們還能說什麽呢?

就在衆人緘默時,蘇韻檸站出來,冷笑道:“館長,主任,我記得你們二老當初給出的考核任務裏,已經明确說明,修補過後的瓷器不能出現這麽明顯的瑕疵,而且要求過,需要使用锔瓷和金繕技藝,今天這兩件作品雖然已有一件使用了金繕技藝,但锔瓷技藝呢?就像高考作文,寫得再好,文不對題,也不能給高分吧?”

話音剛落,幾名年輕的修複師都十分認同,雖然許西棠技巧純熟,但她并沒有按照考核的要求來做,這不就等于交白卷嗎?

當然,也有站在許西棠這邊的,小珺不卑不亢站出來說:“蘇韻檸,你不是在跟王老師學習書畫臨摹技藝嗎?明明你就對瓷器修複一竅不通,館長、主任還有王教授都說沒有問題,你怎麽這麽話多?要說公平,站在這裏的大家都是經過層層考核挑進來的,但據我所知,你好像連申大的畢業證書都差點沒拿到,專業成績也是一塌糊塗,你憑借一技之長進入文保中心就可以,許老師也憑借一技之長獲得認可就不行了嗎?何況許老師還是申大的優秀畢業生呢,可不比你更有含金量嗎?”

“你!”

許西棠朝小珺笑了笑,示意小珺點到為止,小珺會意,成功轉移了矛盾之後悄悄退出這場争論,因為矛盾已經成功被拉到蘇韻檸身上。

“跟王秋雨老師學習臨摹技藝的就是她啊?看不出來,咱們館內這麽多卧龍鳳雛呢,一個比一個會走後門。”

“就是說啊,我一個學妹跟她一個專業的,也是申大的學生,她這人風評差得很,專業課也爛,連小組作業也常常缺席,觍着臉讓人家加她名字交作業呢。”

“這麽厚臉皮哦?”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修複中心會議室差點成菜市場。蘇韻檸肉眼可見地臉色漲紅,館長适時站出來平息矛盾。

“大家稍安勿躁。我說一下吧,文物所承擔的功能不同,對修複的要求也有所不同,之前我和姚主任要求小許運用锔瓷金繕技藝修複一件紫砂壺,但現在既然已經改變了主題,相應地改變修複技巧,也是可以的,難道你們認為,這兩件修複過後的作品,沒有達到考核标準嗎?”

衆人沉默,靜默半晌,館長看向許西棠,道:“小許,你給我們說一說,修複這兩件瓷器的心得吧。”

許西棠颔首,目光飄向那兩件親手修複的文物,音色輕如煙霧:“如同館長所言,文物承擔的功能不同,修複的要求也會有所不同,修複這兩件文物之前,館長和主任找我談過,這兩件文物,将與‘修複1760’項目中被修複的文物一同作為博物館陳列展覽的作品,那麽相應的,做為陳列展覽的作品,在外表上應該做出一個完整形,以供觀衆欣賞。”

她頓了頓,用手托起那只明宣德黃地青花葡萄紋盤,一字一句:“它出土時,從中間斷成了兩半,不僅如此,我從上百塊碎片中找到它時,它已碎成了大小不等的二十幾塊,因為要用于陳列展覽,所以我要将它修複得比較美觀,如果運用锔瓷技藝,锔釘呈現的效果并不美觀,所以我才擅自改變了修複技巧。”

許西棠說到這兒,打開手電,強光照射下,文物的裂縫變得清晰可見。

“這些裂痕,需要打着強光,再趴在桌子上,以平視的角度仔細尋找,才能隐約窺見這些裂痕,但手摸上去,文物的表面光滑,幾乎沒有任何的凹凸感。大家可以試一試,是否真如我說的那樣光滑。”

衆人輪流試探那只明宣德黃地青花葡萄紋盤的紋路。

“真厲害,真的摸不到凹凸唉……”

“确實很厲害,連裂縫也需要打強光才能看見,這不比用锔釘粘合更美觀嗎?”

“老實說,許西棠的修複技藝确實很高明哦,如假包換,這三個月她每天都在修複室修複這兩件瓷器,雷打不動,現在還有人說人家是去外邊找修複專家修複的嗎?”

這話是在暗諷蘇韻檸之前的質疑,但現在事實擺在眼前,沒有人再去質疑這兩件文物是被許西棠獨立修複的真實性。

王教授沉吟片刻,道:“古陶瓷修複,可運用金繕,锔瓷等修複技藝,在商業修複上,還有一種‘熱修’法,小許,你對熱修法,有什麽看法?”

許西棠默了片刻,說:“熱修法,顧名思義,即使用釉料等材料,将器物拼接之後再入窯重燒,雖然可以讓瓷器恢複完整,但這種修複方法會損害歪曲文物所承載的歷史信息,而且,也可能對文物造成破壞。所以在文物修複時,我們會率先排除熱修法。”

館長道:“小許,其實你如果運用熱修法,也不是不可以,如果,你追求完美。”

許西棠搖搖頭,說:“我們的工作是為了讓破損後的文物重見天日,不是追求文物的完美,為了讓觀賞者窺見文物原本破損到了何種程度,我們就不能像商業修複一樣追求十分的完美,所以我才刻意保留了這些裂縫,并且,我不會進行下一步的處理,我認為,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文物保留的裂縫就像一種隐喻,它會指向文物遭受過的無法抹去的傷痕。這是文物自出土以來一直伴随它的傷痕,歷歷在目,就像破鏡難圓,應該坦然接受文物的不完美,殘缺有時候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美麗,因為歷經磨難,所以頑強。”

話音落下後整整十幾秒,修複室裏無人應聲,所有人都被這番話所激勵,以及震撼——

文物修複并不是刻意追求完美,而是将文物遭受過的傷痕撫平。

撫平,而不是直接抹去。

這是許西棠個人秉持的修複理念。

鴉雀無聲後,修複室裏暴發一片掌聲,他們為她折服,這不是盲目崇拜,而是一種認同,因為認同,所以理解。

館長和主任對視一眼,他們互相從對方的目光裏讀出贊許。

館長:“那麽從今天開始,許西棠,你是蘇省博物館文保中心的一名文物修複師了。”

.

霓虹初上,申城CBD車水馬龍,忙忙碌碌的行人行色匆匆,紅綠燈指示下,車流、人群井然有序。

CBD最黃金地段,博晏總部大樓聳入雲端,全玻璃幕牆反射着江畔盛放的絢麗煙火。

頂層CEO辦公室外,兩名秘書助理正在仔細整理兩沓厚厚的會議文件,煙火在天際轟轟烈烈地綻開,她們将目光飄向玻璃幕牆外,內心燃起浪漫的情思。

“不知道什麽人在放煙花,會是求婚的戲碼嗎?”

“也許吧?好浪漫哦。聽說今天前臺放了一個人上來,找晏總的,上次是寧禤微,這次又是誰啊?晏總桃花這麽多哦?”

“晏總桃花多不是很正常嗎?今天這位預約了下午四點,這個點兒,晏總剛開完會,時間正好呢。要不要問一聲琳達姐,送點下午茶進去?”

“你去問吧,我還要複印文件呢,上次印少了幾份,淩秘罵了我五分鐘!”

“淩秘是不是更年期到了啊?”

話音剛落,淩霖從總裁辦公室走出來,一臉無辜道:“你們兩個又在罵我?什麽更年期!誰三十五歲就更年期?!”

兩個秘書助理捂着嘴笑着進了電梯,正巧,琳達拎着兩袋外賣從電梯裏出來,打過招呼,一個問她:“琳達姐,又點外賣啊,你不說減肥嗎?”

琳達笑:“減肥也要适度啊,都是低糖低卡的,不要緊。唉,先別拿去複印,有幾項內容我需要修一下,等我十分鐘搞定。”

淩霖翻着一份文件進了電梯,跟琳達說:“琳達,有件事拜托你,晏總讓送一樣東西去蘇省博物館,是文物,你必須親自送去,我替晏總去應酬,走不開。”

琳達問:“文物?晏總又無償捐贈文物給這些博物館和科研機構嗎?真不愧是我們晏總。”

淩霖神秘一笑,道:“這次可不是簡單捐贈文物,你也不想想,誰在蘇省博物館工作呢?”

琳達轉了轉眼珠子,想到什麽,回身,一路直走,叩了叩總裁辦公室的門。

裏邊的人道一聲“進來”,琳達走進去,将東環商管的招股書放在辦公桌上,寬闊的辦公室裏,她的上司正立于落地窗下抽煙。

琳達眯了眯眼,目光裏流露贊許和仰慕,這種仰慕無關風月,只因這個男人各種意義上的,就很絕。

回過神,晏西岑已轉身走向辦公桌,随手拉過一只玻璃煙灰缸,撚着煙蒂摁滅煙頭,青煙飄散間,琳達看着男人,一如既往,用一種公事公辦的語氣陳述此來目的。

她知道,工作上,晏西岑喜歡公事公辦的态度,所以從來不廢話。

“晏總,這是東環的招股書,幾位董事已經閱過并簽了字。”

晏西岑翻開招股書,看了兩眼,又合上,似乎想起什麽,說:“淩霖走不開,你替我去一趟蘇省博物館,我需要你送一件東西過去。”

琳達早已被拜托過一回,所以并不驚訝,颔首:“好的晏總,我馬上去。”

琳達走到門邊,想到什麽,又回頭,道:“晏總,前臺說,隋小姐想見你,要不要現在請隋小姐上來?”

晏西岑擡手示意琳達可以離開,琳達會意,拉開門走出辦公室,門合上前一秒,她望了裏邊一回,男人拿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內線,門關上時,她聽見一句“我下去”。

琳達微微一訝。

隋南喬的殺傷力這麽大?居然不是隋南喬自己上來,而是晏總親自下去接上來嗎?

.

下午六點,天色還沒全黑,開春後,申城多雨少晴,又是陰沉沉的一天,烏雲壓境,似乎又有一場暴雨。

許西棠從文保中心大樓出來後直奔文創部門,她已經是一名文物修複師,當然要和文創部說再見,而且她還要和同事交接一些項目,比如她手上的設計任務。

幸好,梁韻泠願意接手她做了一半的設計。

她剛剛在修複中心過關斬将,這邊,文創部門又生出不少非議。

“聽說過了那邊的考核,真牛逼。”

“你不說人家一定過不了嗎?”

“呵呵,誰知道用了什麽門路。走了也好,省得都用她的設計,我們次次都選不上,她走了我們機會不是更多嗎?”

“你說她到底哪兒來那麽大能耐啊?我們一連畫十幾稿甚至幾十稿都選不上,她随随便便一畫就選上了,不敢說哦。”

“什麽不敢說,看她天天背的包包就知道,傍了不得了的大款喽,經常豪車接送,還不明白嗎?”

“不會是個老頭兒吧?”

“誰知道呢,難說。”

梁韻泠咳嗽一聲,兩個嚼舌根的新人設計師立刻閉了嘴,假裝什麽也沒說似的橫在辦公桌中間。

許西棠當然聽見她們的對話,以前她為了和氣,也懶得說太多,但現在她都要走了,忍了那麽久的舌根,不說兩句她還真不想走。她走向二人,面帶微笑,不卑不亢。

“背後說人壞話很沒有品哦,有時候一個人的精神狀态和對人對物的态度是會通過作品展現出來的,知道你們為什麽會選不上稿子嗎?回答這個問題之前,我得澄清一下你們對我的誤解,當然,你們可以不信,但我也不能白讓你們說,對吧?”

她喝了一口水,繼續:“首先,我的包包,當然不是我賺錢買的,家裏有錢足夠支撐我買包包,好像沒什麽錯吧?另外豪車,好吧,也不是我的車,男朋友偶爾接送我上下班好像也沒任何問題吧?當然,你們認為和有錢的男人交往就叫傍大款,那好吧,我承認傍大款。傍大款犯法嗎?”

“……”

“……”

兩個新人設計師差點被她這茶裏茶氣的态度嗆到,還沒緩過神,她接着又說:“至于你們的稿子選不上,那得問你們自己,大家公平競争,這麽多設計師,你們去問一問,他們是每一稿都能選上嗎?你們才進來多久,就想每一稿都選上?”

“我記得,你們倆,是平面設計專業。我是文博專業,所以,我的設計靈感全部來源于館藏文物。”

“我的每一稿設計,會将紋樣、造型、歷史背景等多重文化元素進行綜合考量,還會考慮将人文美學的設計理念注入到文化內核,一次一次的調試、改稿、推翻、再改,唯有如此,才能創造出兼具文化內涵和實用創意的設計。文創設計不是天馬行空,不是随心所欲,不是你們設計的個人秀,設計師要對博物館的文物十分熟悉,還要結合調研,盡量去貼合市場的喜好來進行創作,所以,你們有認真觀察、感受過博物館這些擁有悠久歷史沉澱的文物哪怕一次嗎?有認真看過調研人員送來的報告嗎?如果有,哪怕只有一次,你們的稿子也不至于次次落選。”

“做文創就像燒制陶器,要畫平面草圖,要做胚子,要盡心燒制,出爐後,也不一定成功,失敗了,那就重新做。我進文創部畫過一百多稿,其中被正式采用的稿子,只有不過二十一稿,而真正被采納制作成文創産品的稿子,加起來不過十稿,你們認為,很多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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