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眉眉,不是爹媽不要你。你也知道,阿琴啊,跟你一般大,在鄉下吃了十幾年的苦。你現在的一切都該是她的,若是秦家能接受錢財,我給多少錢都樂意。只是鄉下人思想老舊,窮的罐子裏哐當響,就是不要錢。你安心在那裏住些日子,爸爸一定想辦法接你回來。我打聽過了,阿琴她哥――秦豐人不錯,你過去也是他妹妹,他會待你好的。”
傅眉坐在搖搖晃晃、轟轟隆隆的拖拉機裏,緊緊抱着一個小包袱。耳邊回蕩的是來時她爸傅國華跟她說的話,她爸年齡不小啦,只有她一個女兒,還不是親的。
如今親生的找到了,她能理解他們想跟她團聚的心情。傅家不放人,只能用她換秦琴回去,她知道,她願意。
只是,還是難受,那是一種被抛棄的難受氣悶,離開熟悉的一切的恐慌。她還不到二十,她還要繼承爺爺的衣缽成為一個優秀的醫生。如今一走,什麽都沒了。
傅守堂興致勃勃的看着車外,他還是第一次來農村,真正的農村。大馬路沿河而建,沒有自行車、小汽車,路上的人只能靠腳趕路,好些的趕着牛或騾子。路裏頭是一片一片的田,裏頭的人彎腰勞動。拖拉機招搖過市地開過去,會有人擡頭看一眼,再低頭繼續幹活,他知道裏頭有好些是知青。
他有些興奮,不過目光轉向堂妹,笑不出來了。小姑娘挨着窗戶坐着,長發編成一條黝黑黝黑的辮子。
皮膚白的很,像柳林鎮新出來的瓷鼬,安安靜靜的坐着。微微垂下頭,額前的碎發輕輕的飄,柔柔的、嬌嬌的。多惹人憐愛的小姑娘啊,四爹一家也舍得用她來換那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秦琴。
傅守堂默默撇開眼,害怕再看一會兒,小堂妹哭了,他可咋哄喲。
……
在路上搖了兩個小時,車子開進村子裏。柳樹屯的房屋很多不是挨着建的,有的兄弟幾個房子或是在一處,也有稀稀落落的在山腰、路邊。
車子停在一處小坡底下,前頭有一片小竹林,再上頭有一個小院壩。開車的大爺下車,嘴裏叼着旱煙,吆喝,“豐娃子!你家小妹來哩,出來,出來!”
傅眉低垂着眉眼立在一旁,蔥嫩的像一棵開的正盛的水仙。嫩白的皮膚,清亮的眼珠子,一瞧便知不是這大山裏養出來的。
傅守堂跟人道謝,又幫着搬東西,無暇顧及傅眉。她就站在坡邊的小路旁,看他們忙活。坡上面很快出現個年輕小夥子,身上穿着很舊,臉跟脖子都是麥色的,瞧着幹瘦幹瘦的。
長的卻是不賴,眉毛很濃很黑整齊的很,高高的鼻梁,又挺又直。眼窩有些下陷,一雙眼睛深邃的就像珍藏了很久的濃墨,薄唇輕輕抿起,不愛說話的模樣。
傅守堂愣了一下,他沒想到秦豐這麽好看,除了有些黑,俊的就像城裏人。只是黑着臉的模樣有些生人勿近,他笑着迎上去,說些寒暄的話。
秦豐寬厚的手掌悄悄在衣服上擦了擦,握上傅守堂的手。兩只手一白一黑,一個細嫩的養尊處優,一個手上的厚繭說明主人沉重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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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豐餘光撇了一眼俏生生站着的傅眉,她沒有看他,叫他松了一口氣。
幾個大男人很快将東西搬進屋子,秦豐家堂屋不小,右邊角落裏堆着紅薯。中間就都是傅眉的行李,大大小小的包袱。李老漢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囑咐道:“豐娃子你給小妹拾掇拾掇,俺還要跑一趟哩。”
傅守堂忙道:“大叔可是要回縣裏,還要麻煩你稍我一程,我也回呢。”傅眉聽傅守堂這般急着回去,有些恐慌,手下抓緊衣裳,喊了一聲,“三哥!”
秦豐的眼神在兩人之間流轉,淺淺的眸光在昏暗的屋子裏有些發亮,他一言不發,聽他們說。傅眉急道:“可不可以休息一晚再走,就一晚。”
她說的那麽可憐,一個人被送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還要長久的在這裏生活,對個年輕女孩子來說,确實殘忍。傅守堂有些頭疼,“小妹,我回去還有事兒,到Z市的火車這幾天就那一趟。”
早走晚走都得走,歇不歇有什麽意義呢,左右他又不能帶她回去。傅眉低下頭,捏了捏衣邊,她人生的好看,穿的也好,一件白色的碎花襯衣,腰肢很細,模樣處處可憐。
愣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如何挽救哥哥住一晚,陪陪她也好啊。眼眶有些紅了,顯然是極舍不得親人。秦豐瞧在眼裏,黝黑的眸子沉了沉,開口道:“來了就住一晚吧,明兒隊上也要拉谷子進縣城。”
他的聲音有一種長久不開口說話的沙啞,低低的、沉沉的。說話跟穩,用的是他們這裏的方言,傅眉跟傅守堂反應了好一會兒,聽明白了。傅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又期待的盯着傅守堂。
傅守堂想起來時他媽叮囑他的話,“到了別逗留,趕緊回來,別摻和你四爹家裏的事兒。”他為難的抓了抓頭發,白皙的臉上有為難,還是拒絕了。
傅眉眼裏的亮光暗淡下來,整個人都有些奄了。秦豐跟在她後頭,送傅守堂和李老叔下了山坡。拖拉機像來時一樣,走的轟轟烈烈,傅守堂跟她揮手叫她回去,她不自覺跟了兩步。
秦豐一把抓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包裹住她的手,不留一絲兒縫隙。熱熱的、濕濕的,手心有些粗皮翻起,刮到她滑膩的手,有些疼。
她像受了驚吓的兔子一般,猛的抽回手,驚魂不定的看他。傅守堂舍下她而走的傷心都給吓沒了,反應這麽大。秦豐低頭看了看自己粗糙的似陳年樹皮一般的掌心,磁磁的聲音道:“往後這裏就是你家了,你若是真想回去,等存夠錢,我帶你去。”
他張口就給她畫了個大餅,傅眉有些懷疑的看他。她還能回去嗎?最疼愛她的爺爺已經走了。那裏現在是秦琴的家,那裏的人是秦琴的家人,她是多餘的。這樣一想,她是不是該哭一哭?
……
秦豐将堂屋西邊一個光線最好的屋子收拾出來,手腳利落的搬走東西,掃了蛛網又掃地。再把一架極好的架子床搬進來,安放在角落裏。
傅眉什麽都不會,只能在一旁眼巴巴瞅着,看他忙進忙出。他的側臉上都是汗,從窗戶投進來的光打在他身上,整個人的剪影高大又巍峨。擡東西時手上薄薄的肌肉隆起,顯得很有力量。
身上的衣裳叫汗打濕了,貼在身上,傅眉初見他時,以為他很瘦,原來肚子上也是一塊塊隆起的肌肉。跟城裏她身邊的男孩子一點都不一樣,這會兒,她終于有一點新鮮感了。
秦豐沉默着收拾好屋子,從屋外牆上揪下來一把艾草,找了個破舊的瓷盆往她屋裏一丢。艾草燒起來,一縷一縷的白煙不要命的往上冒。她知道艾草有驅蟲去濕的作用,嫩葉還能吃、曬幹的能入藥。
這些都是爺爺教給她的,想到爺爺,她的心情又低落了。家裏最疼愛她的人,就指望她能将他的醫術延續下去,如今她到了這裏,還能不能鑽研呢……
秦豐鋪好被褥擡頭看她,見她又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樣,長長的眼睫垂下來,遮住了眼裏的情緒。傅眉倚在門邊,看着煥然一新的屋子,小聲問,“秦琴不是住在這裏嗎?”
秦豐擡櫃子的動作頓住,一滴汗水從鬓角滑到下巴上,懸在那裏,叫他多了男子漢的剛毅。她聽見他慢慢說,“她的屋子在東面,我屋子旁邊。”
人走了,屋子還給她留着,不知道在傅家她的屋子還在不在。傅眉低頭喔了一聲,秦家房子的格局她方才看了看,廚房茅房都在外頭。中間一間堂屋,東西都是屋子,一共四間。
秦豐出去了,傅眉将帶來的東西都拿出來,一一擺好。她帶了太多的書,屋裏沒有櫃子,嘆了口氣,只能先堆在床尾。拾掇好了睡覺的地方,她沒出去,就在屋裏看書。
日暮西垂,田地裏的工人都回家吃飯了,門外頭有狗吠的聲音,夾雜着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鄉村一片安寧,秦豐做好了飯,傅眉坐在桌前有些愣。極結實厚沉的實木桌上,擺了兩個碗,一個裏頭是蒸的綿軟甘甜的紅薯,一個碗裏是些青葉子,油亮亮的。
她微微咽了咽唾沫,不知道是農村的夥食都這樣,還是只是他家的這樣。傅眉不知道的是,今兒拿出來招待她的這一頓已算是有油水的了。
秦豐見她久久不動筷子,嘴角緊了一下,拿過一塊紅薯掰成兩瓣。塞進她手裏,黃澄澄的紅薯肉,袅袅的白氣散在空氣中,甜絲絲的味道鑽進鼻翼。
她輕輕咬了一口,小小的整齊的牙印列在上頭,秦豐低下去的眉眼柔和了些。紅薯再甜,她終究是吃不慣,秦豐冷硬着聲音道:“明兒我換些大米白面回來,給你做飯吃。”
她看了他一眼,正撞進他認真的眸子裏,忙低下頭嗯了一聲。
……
一早上起來,秦豐就要上工去了,傅眉不知道該幹什麽,在屋裏晃了一會兒。他臨出門時回頭看她,神色柔和了些,“你在家待着,我晌午回來給你做飯。”她想說不用,她會做飯,只是秦豐走的急,沒給她說話的機會。
傅眉将自己的東西盤點了些,她這裏有糧票還有肉票。都是傅家給的,還不少,夠她支撐些日子,只是不知道供銷社在哪裏。她出了門,這時候全村老少都上工去了,家家門戶緊鎖。
她一路走過去,只有田地裏有人,初來乍到,她又不是個性子爽朗的人。扭捏害羞了一會兒,終于是鼓起勇氣,朝路過的一個大嬸兒問路。那嬸子瞧她幾眼,問了些話,便猜着什麽了。蠟黃的臉,黑黑的牙齒,笑的傅眉渾身不自在。
她想溜之大吉,那嬸子卻拉着她,“姑娘莫怕,我又不能吃了你,你說你哥叫秦豐?”傅眉點頭,那嬸子道:“我家男人是村裏書記,你叫我吳嬸子就成。你來了多久了,咋不去登記哩,不登記不能上工,不上工沒有工分哩,一年到頭吃啥用啥?”
傅眉愣住,秦豐沒跟她說這些,雖知道城裏知青下鄉是要做活的。她跟他們差不多,但是具體流程她不懂,吳嬸子便跟她說,到哪裏去做什麽。
兩人說話的功夫,地裏有些婦人要回家煮飯了,路過她倆。知道了傅眉的身份,笑眯眯的打量她,一個說,“喲,俺們這鄉圪僚溝,也來這麽俊的姑娘哩。”
吳嬸笑道:“甭惦記,豐娃子家的。”
跟着一路的幾個婦女哈哈笑,斑黃的臉皺出褶子,難得在繁重的勞動之餘有玩笑開。“城裏的俊媳婦叫豐娃子讨着哩,琴女子換來的?”傅眉還不大适應這裏的話,她們一說快,她就懵了。
衆人圍着她說笑,突然一人從遠處奔過來,好像什麽重要的東西丢了一般,兩條長腿幾步一跨就過來了。秦豐拉住傅眉的手,抓得緊緊的,她能感受到他因快速的奔跑而粗重的呼吸。
将她護在身後,秦豐心裏踏實了,狂跳的心平複了些。吳嬸道:“你咋不帶她登記哩,別忘了晚上帶她過來,你吳叔就那會兒有空。”秦豐抿唇,低着聲音道,“她不登記。”
吳嬸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就有些急,“你這娃子,她不登記你養哩,你一個人能做多少?”秦豐不說話了,下巴倔犟的繃起,她來到柳樹屯,不是來吃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