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1977年緩緩進入二月份, 天氣回暖, 高山上的雪峰開始融化,淅淅瀝瀝的小雨染綠了山坡上的枯草。秦琴跟着大隊開始了繁忙的農活, 只不過有時候也會覺得很累。
為了工農兵學員的名額是願意付出努力的, 大隊分工明确,她現在跟着三隊隊長在南山坡上開荒。中間休息的時候秦桑跟着秦琴一道坐在田壩上,晚春的風還有些微涼。
幹了一上午農活之後坐在這裏, 難得的惬意,秦桑看了一眼秦琴精巧好看的水壺, 一眼便知道不是便宜貨。她嘆口氣, “真好啊,你還有上大學的機會,以後去了大城市肯定不會回來了。”
秦琴舒出口氣, “有什麽好的, 還不是那樣嘛。”秦桑聽她這話癟癟嘴, 以前她們可不是這麽說的。那時候要是村裏有年輕姑娘能嫁到城裏去,有一個穩定的工作,吃上商品糧,簡直是所有人羨慕的對象。
秦琴以前的憧憬不是假的,如今才進城一年而已,已經不把當初的願望當回事兒,或許還忘記了呢。秦桑冷哼一聲, “那當然了, 你是站着說話不腰疼呗。已經是大城市了人了, 就不要跟我顯擺了。”
秦琴笑着推秦桑,“誰跟你顯擺呀,你看我雖然是城裏人了,這不還是跟你一起寒冬臘月的刨地。”秦桑心裏更不是滋味。不管怎麽說,她跟秦琴的距離就是拉開了,以後兩人只會隔的更遠。
“真要說好命的,我家那位才好命呢,在城裏嬌生慣養的長大,就是到了農村也還不是沒有下過地。”人比人氣死人,在秦桑看來秦琴運氣已經夠好了,只是架不住還有更好的。
女人的嫉妒心來的很奇怪,有時候明明一件小事,都能讓她們記挂很久。秦琴恨恨的揪衣擺,或許是天生不對盤吧,她就是不喜歡傅眉,尤其每次她哥護着對方的時候都叫她更火大。
秦桑瞧了瞧秦琴的臉色,尴尬的摸了摸鼻子,“我跟你說,前幾天我去鎮上看見你家傅眉到郵局去取信,還挺高興的。昨天我哥去鎮子上,也瞧見她去了郵局,看不出來她都到柳樹屯來這麽久了,還有人給她寫信,不會是傅家那邊的相好吧。”
秦桑擠眉弄眼的笑,明明只是她的猜測、沒有一點證據的事情,她卻說的好像她親眼看見的一樣。秦琴摸了摸下巴,一臉沉思,眉心擰了幾擰。
下工之後她是第一個到家的,堂屋裏靜悄悄的,她放下鋤頭,忽然就想到了秦桑跟她說的話。她咽了咽口水,伸長脖子往門外看了一眼,沒有人。
小心翼翼的摸到傅眉門前,深吸一口氣,推了推們,結果一個鎖頭挂在上頭。秦琴眉頭一皺,都是一個屋子裏的人,這門還鎖上的不知道防誰呢。
氣呼呼的轉身回了自己屋,傅眉從衛生所回來,把自行車鎖好。先把院壩前的衣裳都收了進來,拌好了雞飼料喂雞,不一會兒秦豐父子兩個都回來了。
做飯的時候是秦豐幫忙掌的火,秦保山在屋子後頭掏水渠,一場雨把土坡上的泥沖下來快要漫到屋基。不把水都弄幹淨,屋子裏鐵定潮濕的很。
秦琴東轉轉西轉轉,最後慢悠悠晃去了廚房,靠在門邊上看裏頭兩人忙活。她笑眯眯的道:“眉姐,我看你好幾次從鎮上郵局取信回來诶,誰的信啊,來的這麽勤快。”
秦琴跟誰說話都是一副笑模樣,就是撒謊也半點心不虛氣不喘,不管是真看到還是假看到,但她說的就好像是真的。傅眉不知她想幹什麽,也不怎麽想搭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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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處這麽些日子,她算是看出來了,秦琴很有些鬼精靈的性子,或許是不喜歡她吧。秦豐父子跟前表現的很好,就好像傅眉是她親姐一樣,卻時不時說話擠兌人。
說上來她的人有多壞,傅眉最不善應付這樣的人,不過也不怎麽喜歡就是了。一點小事秦琴都要拿出來說,一家過日子的,秦保山又偏袒她,她通常就當沒聽懂。
“沒什麽,我三哥給我寫的信,還有朋友。”就是上次她去聽課認識的陳思齊。那人挺熱情的,借給她書,還寫信來問她有什麽看不懂的。
他們經常用寫信的方式來交流看書心得,陳思齊後來還幫她在市裏圖書館借了好些書,現在她房間裏還有呢。傅眉切菜的動作一頓,輕描淡寫道:“你要看看嗎?”
秦琴笑眯眯的,“可以嗎?”說的好像只要傅眉不介意,她還真想看看似的。傅眉沒想到她會這麽回答,一時噎住,秦豐一腳踩斷一根柴,塞進竈洞,“你幹什麽看人家的信?”
秦琴反應很快,嬌笑道:“我就說說嘛,又不是真要看,再說是眉姐要給我看的。我可對別人隐私沒有興趣。”
“那你對什麽感興趣,今天莫名其妙的問我這話。”傅眉細細的眉間微蹙,秦琴是一天不給她找不痛快都不成。
秦琴嘴巴微癟,揪着衣擺,“我又不是故意的,你那麽生氣幹什麽?”她覺得委屈了,眼裏開始泛起淚花。傅眉深吸口氣,放下刀直接進了屋子。
秦豐看着傅眉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棱角分明的臉線條微沉,眼神暗黑一片,顯出他的漫不經心。微微撇了秦琴一眼,嗓音粗粝,“你幹什麽,沒事不能安分點。”
秦琴不敢置信的看他,“你說什麽呀,我又沒有欺負她,是她自己賭氣進去的。”這下是真的想哭了,秦琴倔強的等着秦豐,淚水有些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委屈巴巴的開口,“你以前不是這樣的,別人欺負我,你還護着我哩。現在你是不是眼裏只有她了,什麽人嘛,一句話就生氣,我咋欺負她了。”
秦豐揉了揉額頭,“眉眉對你不好?你總是針對她,你說她沒來的時候家裏喂雞喂鴨的小事哪件不是你做的,現在你回來插隊,她把你當客人一樣供着。回了家你什麽都不用做,她都做的好好的,你連碗都沒洗過,你還想叫人家怎樣。“
秦琴咬牙,“誰要她獻殷勤了,我又不是不會做,不就做了那麽些小事情嘛?在我跟前顯擺什麽,誰稀罕呀!”秦琴轉身跑出門去,秦豐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真是一樣水土養兩樣人,傅眉也是從城裏來的,為人卻善良勤勞,吃苦吃虧從來都不會說。秦琴不過是去城裏待了一年而已,咋就養出來這些嬌小姐毛病。
傅眉依靠着大門站着,她出來的時候秦琴已經跑出門去了,也不知道兄妹兩說了什麽。秦豐回頭看見她,摸了摸她的臉頰,他的手指粗粝,刮在她嬌嫩的臉上,有些疼。
傅眉瞪了他一眼,偏頭躲過,秦豐低低笑出來,“還生氣嗎?”她不自在的扭開頭,嘟囔,“誰生氣了?她怎麽了,你說她了?”
秦豐嘆口氣,“是她的不對,不知道怎麽回事,這次回來秦琴跟以前不大一樣了。”人變得驕縱了許多,雖然還是一樣活潑,但是總嫌這嫌那的。
知道傅眉的床是秦豐親手做的,吵着鬧着也要新的,父子倆都沒空做,她竟然想花錢叫村頭的牛木匠給做一張。農村裏大多都是窮苦人家,有些一年到頭連吃的都沒有,秦琴要是真花錢叫人做床,這不是叫人戳脊梁骨嗎?
再者這是資本主義的尾巴,村幹部也是不許的,秦琴卻振振有詞,說是城裏人都這樣的。家裏大事小事不斷,秦豐有些疲于應付,不知道秦琴回來插隊住家裏對不對了,畢竟她還可以住知青房的。
秦豐都這樣說了,傅眉不可能咬着不放,她也不是性子很強勢的人。吃飯的時候秦琴還沒回來,秦保山就問是怎麽回事,秦豐往傅眉碗裏夾了一塊肉,粗聲粗氣道:“你別管,餓了她自己就知道回來。”
家裏三個人剛放下筷子,外頭就有隐約的人聲傳來,秦阿婆大着嗓門進屋,“不得了了你們,那些外頭來的人還不抵親女子呢,就這樣把人轟出去。”
秦阿婆拉着哭哭啼啼的秦琴沖到秦豐跟前,“你這娃,我說你啥好,這是你親妹不。就是已經認到別人家裏了,我也只認這一個孫女,姊妹兩個吵架你不說和,咋還幫着外人欺負你妹。”
秦豐臉色沉下來,已經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夕了,他看了秦琴一眼,聲音冷靜,“這屋裏哪個是外人啊,就您知道?秦琴你長出息了,說你幾句都會告狀了。”
而且說給誰聽不好,明知道秦阿婆唯恐天下不亂,最愛看二房熱鬧。這家人不是她的親人,而是供她消遣壓榨的玩物。以前秦琴親近大房,他只當她年紀小,誰知道都快二十了,還是分不清是非。
秦阿婆一雙渾濁的眼珠子一瞪,“你甭說琴女子,要不是我在路上看她哭,哪個知道屋裏人都欺負她哩。”秦琴早在秦豐看過來的時候就躲到秦阿婆後頭去了。
這會兒要哭不哭,委屈的很。秦保山站在一旁抽煙,眯了眯眼睛,咂嘴,“媽,小孩子吵架你摻和什麽勁兒啊。”
秦阿婆不樂意了,“這是我要摻和嗎?琴女子親哥都不幫她,我還不能說句公道話了。”秦豐哼了一聲,“你說的公道話也就是你以為的公道話。”
他轉頭面向秦琴,目光沉靜,“既然你覺得在家裏住是委屈了你,婆多好啊,還給你主持公道哩,不如住過去算了。這樣我也沒辦法欺負你了,你也不用委屈。”
這話一出,大家都還沒有反應,秦保山先瞪眼睛,“這是你個當哥的該說的話嗎?秦豐快跟你妹妹道歉,她就在家裏住一年,你就這麽不待見她?”
秦阿婆也生氣,指尖顫抖的指着他,“你出息了豐娃子,還沒哪兒到哪兒哩,就學會趕你妹妹出門了。這要叫村裏人知道了,該咋說你,你不要你妹,是不是連我這個婆也不要了。”
秦豐笑的冷冷的,“就是不認你又咋了,我早不想認了。”話音未落,秦保山已經一巴掌打斷了秦豐的話。他的臉色鐵青,牙齒咬得咯吱作響,好像要一口咬死秦豐。
傅眉跟秦琴都吓了一跳,傅眉手輕輕的挨了挨秦豐的臉,紅辣辣的很燙,可見秦保山是用了力氣的。秦琴眼淚花花轉,但也不敢說什麽。
秦豐已經在院壩邊上跪了一個小時,秦保山進屋去好一會兒了,傅眉跟秦琴坐在火坑旁邊,兩個人大眼瞪小眼。秦琴催傅眉,“你去看看,我哥那麽護着你,你不管他嗎?”
傅眉看了看門外,不是她不去勸,秦豐是個特別倔強的人,秦保山不開口他是不會動的。秦琴叽叽咕咕的嘟囔,在秦保山出門的一瞬間她先沖過去。
就眼巴巴的看着,也不說話,傅眉道:“叔,我哥跪了兩個小時了。”秦保山雙手背在後頭,啧了一聲,“我啥時叫他跪這們久。”
秦琴喜滋滋的奔出門去拉秦豐起來,秦保山看了傅眉一眼,眼神很隐晦,“以前他從來沒有這麽頂撞過我,還說不認他婆的話。”
傅眉心頭一跳,這是以為她教壞了秦豐,還是以為是她挑唆的。
傅眉神色淡淡的,“秦豐說他長這麽大沒在阿婆家裏吃過一頓飯,而大爹三爹家幾個男娃想什麽時候去吃飯就什麽時候去,每次去還盡是好吃的招待。他從來沒有穿過你買的一件新衣裳,你的錢都上交給阿婆了,萍姨生病的時候阿婆沒來看過一次。叔,有一句話,上慈下孝,愛都是相互的,他不小了不再是小孩子,該明白的都已經清楚。您就這麽一個兒子,農村說養兒防老,現在他還只是不想再認那群吸血鬼,你說他要是被逼到一定程度,會不會連你也不想認。”
“您先不要生氣,你要是有什麽事情,唯一心甘情願為您排憂解難的只有他你信不信。日久見人心,這麽多年了,有些人、有些東西應該清楚了。”
秦保山的臉很僵硬,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一樣,面皮漲得通紅。眼中細細的血絲爬上來,烏黑的嘴唇抖動的很厲害,秦琴跟着秦豐一道走進來。
屋裏兩人之間緊張的氣氛轉瞬即逝,秦保山暗淡的眸子落在秦豐臉上。本就有些佝偻的脊背好像更彎了些,最終他什麽也沒說,抽着煙鍋出門去了。
秦豐咧了一下嘴,臉凍的有些發白,秦琴這會兒也想起她還跟秦豐生氣哩,不理會他自己進屋去了。傅眉拿出秦豐的一件厚衣裳,遞給他換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