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破碎
破碎
深情而空靈的音樂還在唱, 但舞池裏卻沒有舞者再起舞,周圍不知何時起了一陣飄渺的霧,像是被海風吹進室內, 讓五光十色的旋轉球燈投下的一道道光柱變得更為立體——
舒窈感覺自己快要看不清藺然和司徒錦的身形了。
她們像是要被淹沒在濃霧裏。
“Just one more chance/”
連音樂的歌詞都在催促她做出選擇,可是她又能選哪一個呢?恐怕她沒有第二次機會能夠重來, 因為藺然和司徒錦于她而言都是要努力抓住的人。
“Couse the night is getting cold and i don't know i belong/”
舒窈猶如踩上了懸崖上的鋼索,随着冷風在風裏搖晃, 随時要跌得粉身碎骨,巨大的壓力将她整個人包裹, 令她感覺冰冷又窒息。
木青的話成為一把尖銳的錘子, 敲擊在她纖細脆弱的神經上,而無能為力的她就只能這樣眼睜睜看着自己墜入深淵。
‘你的選擇,好像總是錯誤的。’
‘以前是, 現在也是。’
面色越發蒼白的舒窈,站在原地搖搖欲墜, 她終于知道為什麽人在面對巨大的恐懼時會選擇閉上眼睛, 因為那樣就可以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如今她也是這樣,絕望地閉上眼睛, 忍不住地心想, 如果她早在上午的時候就阻止司徒錦來這場舞會,剛才能在那些面具不詳破碎的時候,就拉着朋友和戀人一起離開, 該有多好?
如果這些散發着詭異臭味,像幢幢鬼影般的家夥能夠立刻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該有多好?
都消失吧!
她情願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覺,情願自己是那個将整艘游輪幻想成怪物游樂場的精神病, 最好是這所有都只是她被害妄想症發作的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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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吧,都消失啊——
……
舞池裏的空氣流動仿佛停了。
舒窈睫毛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從未如此用力地緊閉過眼睛,祈求着各路神佛,一時間,她連自己的心跳聲都數得清清楚楚,甚至隐約能聽見自己大腦神經在這歇斯底裏的、只有自己能聽見的尖嘯中,發出不堪重負的哀鳴。
可是下一秒。
她又很快意識到,這些祈求都是無用的。
用最後的理智強迫自己重新睜開眼睛,舒窈用力掐着自己的大腿,強迫自己重新睜開眼睛,去面對眼前的……困境?
穿着灰色衣裙的她,将那雙淺褐色瞳仁睜得溜圓。
甚至很用力地仔細眨了眨。
然而司徒錦和藺然的周圍都空空如也,什麽迷霧之下重重圍去的鬼影,帶着惡臭味道的舞者,都像人間蒸發一般完全不見。
而周圍本來空蕩蕩的舞池,則是一對對恰好在音樂唱完之後、定格着舞姿的舞者。
“Just one last dance/”
“before we say goodbye/”
背景音樂唱的還是這兩句。
讓舒窈神色恍惚,在燈光昏暗閃爍的舞池裏,分不清究竟哪些是現實,哪些是虛幻——
又或者,剛才那一切,什麽鬼影、什麽難聞的味道、什麽所謂的友情愛情二選一,都不過是她病情嚴重、妄想症發作到極致想出來的畫面!
“when we sway and turn around and round and round/”
舒窈渾渾噩噩地轉過身去,去看剛才開口叫她“杳杳”的木青,見到她耳朵上的藍色耳釘,最像林靜姝會選擇的品味。
而木青看着轉過身來的她,神色裏卻帶着驚喜,以至于唇角的笑意愈發動人,連聲線都溫柔得好像要滴出水來。
“要和我跳舞嗎,舒老師?”
舒窈聽見她這樣問,看見她的神情,聽見背影裏的歌唱道:
“it‘s like the first time/”
舒窈的眼睛卻睜得大大的,和她直勾勾地對視了好久,然而什麽林靜姝的聲線,帶着陰謀的心聲念頭,什麽都沒有,木青就這樣對她伸出手,耐心地等待着她選擇自己作為舞伴、搭上掌心的時刻。
但是她最終也沒能等到自己的被選擇。
因為如公主殿下般打扮精美的淺發女人,只忽然擡手捂着自己的臉,發出了一聲尖叫,就這樣轉身朝着舞池外飛奔逃離,像是在遠離自己的難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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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窈跑得實在太快,令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
司徒錦剛才所有的視線都被迷霧所籠罩,聽見已經徹底唱到尾聲、音調都變得更加高昂的歌曲,想到剛才霧起時似乎朝自己圍來的許多影子,都在霧氣消散時一同退卻,神色變得若有所思。
她忽然擡手摸了摸自己手腕上這幾天隐在各種外套長袖下,始終沒有變化過的一只手镯配飾,看到那些像是木偶一樣被定格了動作的游客們,忽然覺得這地方詭異不已。
雖然不知道在剛才的短短時刻裏舒窈經歷了什麽,她卻很快跟着追了過去。
臨走前,她對藺然道,“先去找杳杳,找到她之後,你們倆就回房間待着,別再出來了。”
然而從來被她當作是黏人精、身影和視線都時時在舒窈身上的藺然,卻在這時一反常态地并未先選擇走出舞池,而是就這樣直直朝着還被留在中央的木青走去。
随着她步伐接近,腳下被四散燈光晃過的影子變得愈發濃郁,像是即将掀起一場風暴。
直到剛才見到那些獵物出現又消失,聯想到前些日子在海底被召喚的那條深淵裂縫,還有這個從第一眼見到就覺得厭惡、像是被基因牢牢記住的宿敵木青……
關于這艘船的所有迷惑,都在此刻解開。
原來真的有像她一樣的存在,從深淵裏出來了。
藺然如此清晰地想着。
“終于意識到我的存在了嗎?”比起她遲來的憤怒,木青心情卻很好,尤其是想到剛才在自己面前發生的那場猶如魔術般的傑作,她便喟嘆着半斂着眼眸,出聲道:
“不過,現在就想找我的茬嗎?”
“如果我是你,可不會放心任由那樣的寶貝在這艘全是怪物的船上亂跑啊。”她笑意盎然地提醒這個總是喜歡單打獨鬥的家夥:“因為寶貝這種存在,總是要看得緊一些,以免被人一不注意就搶走,你說呢?”
……
此刻。
兩只怪物話題中央的“寶貝”,卻并未出現在船上任何危險的地方,甚至也不知道朋友正在想方設法找到自己。
自從逃離了舞池,舒窈就一股腦跑回了房間裏,将自己埋在了沙發上那層千鳥格的薄毯下,像是一只連觸角都伸回殼裏,只想躲在安全屋的小蝸牛。
她靜靜地就這樣趴着,放空大腦,什麽都不思考,不去想自己為什麽會突然得了精神病,也不去想剛才尖叫離開之後,在別人眼裏自己會是什麽形象——
總之,她擡手捂住自己的耳朵,緊閉着眼睛,試圖就這樣在沙發上睡一覺,好像只要還能睡着,那醒來之後不管世界是什麽模樣,都能再生出勇氣去面對。
房間裏十分安靜。
只有窗外輪渡劃破海面,開辟出的海浪聲。
不知過去了多久,舒窈感覺到自己薄毯外沒蓋住、伸出沙發的那只腳腳腕處被一道微涼的溫度給握住,對方動作很輕地替她解掉了細細的高跟鞋鏈,幫她将鞋脫掉了。
在這期間,舒窈開始不可自抑地顫抖起來,像是一只膽小的、都已經躲進了櫃子裏卻還是被發現的小貓,緊張地看着櫃門縫隙,怕人類要随時闖入将自己揪出去。
然而藺然并沒有這樣做。
她只是替舒窈脫了鞋,然後拉開薄毯一角,替她将那只腳也蓋住。
而後沙發旁邊往下一陷,令舒窈知道她就安靜地坐在這裏,陪着她。
-
啪嗒、啪嗒。
很響的,眼淚掉在沙發墊上的聲音傳入舒窈自己耳朵裏。
藺然什麽也沒說、什麽也不問的寬和模樣忽然令她覺得委屈,明明自己之前又是嗅覺失靈、又是出現幻聽,現在還有了幻覺,像個瘋子一樣衆目睽睽之下從舞池裏跑了出去——
可是藺然卻始終能包容理解她。
她忽然想起來小學的時候,自己讀書的時候因為太安靜、不怎麽說話,被同桌男生總是搶橡皮鉛筆、抄試卷答案,那時候她也不會向老師告狀,就較勁地使勁瞪着作業本,好像這樣就能讓寫錯的字自己消失。
後來是同樣在這個學校裏教書的舒女士路過,恰好看見她同桌欺負她的一幕,想到這個學校的校風,毅然帶着她跳槽去到另一個更好的學校念書。
被舒女士看到自己被欺負的那天,舒窈覺得自己肯定要挨罵了。
因為她的母親對她的要求總是特別嚴苛,既不許她太跳脫、像林靜姝那樣每次放假都在外面瘋跑,又不許她太內向、年節時見到長輩都不知道主動問好。
這樣窩囊的她,一定又要挨罵了吧。
她是這樣想的,所以回到家進了房間,就這樣把自己埋在被子裏,等着舒女士進來将她揪起來、拎出去教訓一頓。
可是什麽也沒有。
那天,她在被子裏好幾次悶得臉都紅了,伸出去透氣,卻始終沒有等到舒女士來罵她,然後不小心睡着了,半夜忽然驚醒,卻見到坐在床邊的身影。
見到她把被子都踢開,舒女士還替她重新蓋了回去,甚至也不知道她已經吓醒了,還把她手腳都仔細塞好。
舒窈是在那一刻恍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是被這樣嚴厲的母親愛着的。
……
可是藺然又和舒女士不同。
從最開始見面到現在,她好像從來沒對舒窈提過任何要求,她不像舒女士,要孩子自立自強不卑不亢,卻又始終以那些奇怪規矩讓她戴着枷鎖成長;她也不像林靜姝,一面愛她的純真,一面又想要她為自己放浪形骸。
藺然好像從相遇的那一刻就是為了愛她。
不管她是純情、叛逆,正常還是瘋魔。
舒窈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從薄毯下面探出腦袋,将那些眼淚都流到了對方那條黑色的裙子上,而藺然起初只是一下又一下地用掌心捋着她被造型師搭理得井井有條、而在剛才早就被蹭亂的卷曲長發。
她聽見藺然很輕的一聲嘆息。
随後——
對方捧住她的面頰,傾身下來,将她面上的淚痕一點點舔掉,柔軟的舌尖蹭過舒窈帶着溫度的面頰,終于也比冷在她臉上的淚痕更暖一些。
舒窈哭得更大聲了,她擡手抱住藺然的脖頸,在此刻忽然想把所有事情都忘記,忘記那些異樣、那些瘋象,還有自己或許成了精神病的事實,只想沉浸在女朋友如大海般包容的愛裏。
她抽抽噎噎地撒嬌:
“藺然……抱我、抱抱我,好不好?”
邊說,還邊主動去吻對方的唇,像是終于聽見主人的聲音、在櫃子裏躲了半天的貓貓終于肯主動出來,躺下翻開肚皮、用腦袋去蹭地板,用盡一切手段要将能給予安全感的人留住。
也像是要把所有的籌碼孤注一擲丢向賭桌,祈求勝利女神永遠眷顧自己的賭徒。
藺然幾度想偏開頭,想要開口說點什麽,都被舒窈主動且熱烈地再次糾纏而上,後來連她們的親吻裏,都滲入了微鹹的淚水。
“抱抱我吧,我要抱——”她一遍一遍地要求着。
哪怕女朋友最後妥協地已經用雙手将她困在臂彎裏,可是舒窈卻仍然覺得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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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女朋友,好像要碎了。
藺然看着懷裏哭泣的人,心中莫名冒出這樣的形容。
從來都任由腕足去找尋那些精美瓶子,并且在它們盤桓、鑽入其中栖息、最終玩膩了丢棄,看着瓶子随着洋流漂浮,撞在海底礁石上粉碎成一片片的怪物,第一次遇到了難題。
她不知道該怎麽修補破碎的瓶子。
于是只好極盡所能,想要讓舒窈重新開心起來,露出往日那些羞赧的、生動的、眼睛裏好像會發光的模樣。
無論對方想做什麽,她都一一滿足,好像這樣就能讓這瓶子破碎得更晚一些。
哪怕舒窈此刻拉着她的手,順着那條如枯萎玫瑰般的灰色長裙開叉下擺而去,撫摸上屬于人類的大腿肌膚,肌理分明,細膩又溫暖。
卻還不止——
藺然聽見她的女朋友如此哭着道,“不夠、還不夠、更多一點……”
她想要更多的、足以與這現實痛苦抵消的歡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