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哥。”蘇瑜喚了一聲起身跑了過去, 蘇丞扯過她上下打量一圈,看她沒事眼底的關切才漸漸斂去, 繼而掃了眼地上的方洵。
蘇瑜道:“三哥,他好像受了很重的傷。”
蘇丞幫她攏了攏衣襟,對着忍冬道:“外面冷,帶姑娘回去。”
“可是……”蘇瑜又看了眼地上的方洵,有些猶豫。
蘇丞安撫她道:“這裏的事三哥會處理, 天色也不早了, 先讓忍冬陪你回去, 早些休息。”
朝堂上的事三哥從來不想她知道, 蘇瑜明白三哥是保護她,便也不再多問, 乖乖應着跟忍冬碧棠一起走了。
等蘇丞走近, 方洵才将目光從蘇瑜的背影上收回來, 擡眸看向眼前這個偉岸肅穆的男人, 他縱然身受重傷,眼底的睿智和從容卻不輸蘇丞半分。
蘇丞扯了扯唇角:“方才我得到密報, 太師府混入了刺客, 看來是你。”
方洵因為疼痛額頭上滲滿了汗水,面上卻不顯半分苦楚, 輕輕一笑:“大都督知道的夠快。”
蘇丞沉吟半晌,打量着他問:“你去太師府做什麽?”他可不信此人會冒着生命危險刺殺賈道。
方洵從懷裏取出一封被血染了大半的書信,遞給了蘇丞。
蘇丞接過來,目光在方洵身上停留片刻才緩緩拆開來看, 等書信看完,他的眼眸裏多了幾分冷凝。
方洵道:“姜鹧何等人物,自然不會全心全意幫着魏彥對付賈道,他恨不得看着你們大衍朝堂內部鬥的你死我活,他好趁機讨伐,揚名天下。他表面上支持你們的太子魏彥,實則暗地裏卻跟太師賈道通信來往,甚至答應賣兵器火藥給賈道。他這是想看着太師和太子正面打起來,搞個兩敗俱傷。”
“我知道,你雖然也希望太師和太子內鬥,但一定不希望看見你們大衍的将士自相殘殺吧?戰争一起,苦的是百姓。”方洵說着,捂着傷口咳嗽幾聲,擡眸看向蘇丞,“這個誠意,大都督可滿意?”
蘇丞凝視他須臾,淡聲道:“我可以借兵助你伐齊,為你和你母妃讨回公道,至于蘇瑜……”
方洵擡手阻止了他的話,淺笑道:“政治歸政治,感情歸感情,兩碼事。蘇瑜我不會放手,但如今大事當前,你我容後再較量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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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丞勾唇:“看來你很自信。”
“自信談不上,但不至于輕而易舉被你吓退。”
蘇丞掠過此事不再提,轉首讓廖啓為他看傷。
方洵傷的不輕,且因為傷口處有毒,廖啓查探後迅速喂他服用了藥丸,面色認真道:“你這傷,起碼得一個月才能勉強恢複。”
蘇丞看向方洵:“賈道正四處搜捕刺客,你這幅樣子回方家無異于自投羅網,可如果不回,你如何跟太史令交代?”
方洵道:“這個我早想到了,幾日前便跟父親說我回鄉拜訪故友。”
明明不是方家的兒子,父親倒是叫得很順口。蘇丞淡淡瞥他一眼,又看向廖啓:“你帶他去城外的白谷村暫住,我讓人給你們掩護,其他的事容後再議。”
回到都督府時,蘇丞先去了韶華居,那丫頭仍舊沒睡,一個人托腮趴在桌邊發呆,她想事情想的認真,連蘇丞進來了也沒發現。
蘇丞走過去瞧了瞧桌面,蘇瑜聞聲擡頭,聲音糯糯地喊了聲“三哥”。
蘇丞在她旁邊坐下:“怎麽不睡?”
“睡不着。”她耷拉着腦袋,無精打采的。
蘇丞摸摸她的腦門兒:“東西吃太多積食了吧?”
蘇瑜沒否認,又問他:“那個方洵呢?”
“三哥已經處理了。”
見他不細說,蘇瑜也不多問,只是擰眉思索着什麽。
蘇丞察覺了她的不對勁,分明不像是胃裏積食所致,一時神色凝重幾分:“在想什麽?”
蘇瑜搖搖頭:“沒什麽,就是心慌,方才想睡來着,可是又做噩夢了,跟那晚上在瑤臺做的一模一樣的夢。”
“三哥,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夢裏那個在瑤臺上被火燒死的姑娘……很像我自己,你說人真的有未蔔先知的本事嗎?”
蘇丞面色一頓,陰沉地看着她,嚴厲斥責道:“瞎說什麽?”
蘇瑜擰着眉不說話,那個夢太真實了,真實的就好像曾經發生過一樣。
蘇丞聲音緩和許多,溫柔道:“不許瞎想,弄弄會長命百歲的。”
看她仍舊情緒不佳,蘇丞安撫着又建議,“如果心裏不安,明日讓忍冬陪着你去庵裏拜拜菩薩,可好?”
蘇瑜覺得三哥這主意不錯,雖然三哥從來不信鬼神之說,但有敬畏心還是有必要的。
蘇瑜點點頭:“好。”
“夜已經深了,快去睡覺。”
等蘇瑜回房去休息,蘇丞這才起身回了自己的煙水閣,只是耳畔仍回蕩着蘇瑜方才的話,他也心思難以安定起來。
從屋裏出來,青楓在門口守着,看見他躬身行禮。
蘇丞看着他,沉聲問:“我之前讓你安排四個隐衛暗中保護三姑娘,你可辦了?”
“回禀主子,屬下早吩咐了,徹風,洛風,育風和甄風四個人一直都有暗中保護三姑娘。”太子妃亡故那日,太子贈了三姑娘一件鶴氅,當時主子讓他安排四個隐衛保護三姑娘安危,他立刻就辦了的。
蘇丞點頭:“吩咐他們,一定要寸步不離地保護着,容不得有絲毫閃失。”
次日天晴,蘇丞早早出門忙碌去了,蘇瑜用過早膳後,讓忍冬蟬衣等人陪着去了城郊的慈新庵裏拜菩薩。
慈新庵建在西城郊的半山腰處,從山下往上一路都是臺階,蘇瑜秉承着心誠則靈的态度,在山口下了馬車後便徒步往上走。
今日是八月十六,前往慈新庵上香的人不少,一條道兒上都是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由侍衛仆婦們跟着,派頭極大,也有的衣着單薄,唯懷着一顆赤誠之心。
蘇瑜在半路上遇到了綠渠和她的母親甄氏,綠渠和其母在前面,一回頭看見了後面蘇瑜,綠渠歡喜地沖她揮手打招呼:“瑜姐姐!”
綠渠今日穿了件草綠色的裙子,面上博粉施面,玲珑精致,分外活潑。
蘇瑜看見她也心情大好,上前先對着甄氏行了禮:“夫人。”
甄氏看見她笑着點頭:“弄弄怎麽也來慈新庵了?”
蘇瑜道:“聽說這裏的菩薩挺靈驗的,過來看看,沒想到在這兒也能看到夫人。”
甄氏颔首:“今日天氣好,帶着綠渠來還願的,此處說話不方便,我們先行一步了。”
蘇瑜知道甄氏的意思,如今朝中三哥和寧大将軍表面上不睦,甄氏雖然是三哥的師母,但如今不能走的過近,搞不好會拖累三哥的。
于是她點點頭,笑道:“夫人先行吧,我閑來無事,也想慢些走,欣賞一下周邊的風景。”
等甄氏拉着綠渠離開老遠,蘇瑜這才随意散漫地繼續往前走,只是心裏在琢磨:“忍冬,三哥和寧大将軍一起投靠太子,又假意反目,這到底是打得什麽主意?”以前吧,她覺得三哥是為了幫太子鏟除太師這個奸佞的,可如今在看,三哥對太子也不見有多忠心,她就有些看不透了。
三哥的權勢越來越大,在朝堂上呼風喚雨的,可明顯還沒滿足,那麽他究竟想幹什麽?
其實她自己心裏隐隐有猜測,可是實在不敢細想,只是心裏憋着又難受,這才問了忍冬。
忍冬是三哥的人,她覺得忍冬肯定知道。
忍冬跟在蘇瑜身後,低着頭卻沒應話,心裏琢磨着該如何回答才好。
這時,突然有人手掌搭在她的肩頭,她下意識想抓住那個人的手反擊回去,耳畔卻傳來略顯顫抖的聲音:“覓薇!”
忍冬身形一滞,整個人愣在那兒沒有動。
蘇瑜聽到聲音也轉過身來,便見有個俊美男子一手搭在忍冬的肩上,晦暗的眸子裏似有光澤,表情十分激動。
這個人她記得,是先前的左仆射蘇澤生,如今的太子府謀士。
忍冬回頭時,蘇澤生看清了對方的樣貌,眸中失望一閃而逝,随後退了兩個臺階,拱身行禮:“在下一時眼花認錯人,唐突姑娘了。”
“無礙。”忍冬淡淡收回目光,對着蘇瑜颔首,“姑娘,咱們走吧。”
蘇瑜對蘇澤生點頭,随後繼續往前走,蘇澤生則是仍在原地站着,舉目盯着忍冬的背影發呆。
這背影跟覓薇太像了,聲音也有些像,不過這女子聲音太冷,拒人于千裏之外,卻又分明不是覓薇。
是啊,覓薇已經死了,被賈道下令處死的。
蘇澤生握了握拳頭,眸中布滿腥紅。
蘇瑜跟忍冬繼續往前走,想到方才蘇澤生那明顯還沒從先前的感情傷痛中走出來的樣子,她忍不住感慨:“蘇澤生還挺癡情的,就是可憐了那個覓薇了,否則多好的一對兒。”
忍冬颔首輕聲道:“覓薇不過是個風塵女子,沒了也便沒了,沒有人會在意的。是蘇澤生自己傻,連煙花女子都能傾心相付,到頭來苦了自己。”
“話不能這麽說,有情人之間哪裏有的什麽高低貴賤,煙花女子又如何,那也是活生生的人命吶。”說到這兒,蘇瑜嘆了口氣,“其實覓薇此人我見過的,生的很漂亮,也不怪蘇澤生方才将你錯認成她,我上回看見覓薇時也險些認錯。其實你們倆長得不像,可就是有一種很相似的感覺。”
說着,她突然問:“對了,你有沒有什麽失散的姊妹?”
忍冬搖頭,雖然她記得元宵夜在清風苑見蘇瑜的事,不過此事身份不一樣,她還是多問了一句:“姑娘怎麽會見過覓薇呢,在什麽時候?你去過清風苑?”
蘇瑜面上一僵,讪笑着擺手:“沒有的事,就是碰巧遇見過一次,不熟的,不熟……”
見這個話題揭過去,忍冬松了口氣,側目看了眼後面的男子,忍冬心上不解。蘇澤生怎麽會獨自一人來慈新庵,莫非也是拜菩薩的不成?
她記得之前他說過,他從來不信神佛,只相信事在人為的。
“忍冬,你怎麽了?”蘇瑜往前走了幾個臺階,看忍冬沒跟上,停下來喊了一句。
忍冬回神,跟了上去:“沒什麽,姑娘走吧。”
到慈新庵,蘇瑜拜了菩薩,捐了香火,出來時外面人山人海的,倒是有不少人。
“姑娘,聽聞在庵裏用齋飯對身體好,可要留下來用膳?”蟬衣問她。
蘇瑜想着太早回去也沒什麽事,便點頭應了。不過此時離齋飯的時間還有些時辰,她也不覺得餓,便四處在庵裏走走。
走着走着突然起風了,忍冬怕蘇瑜凍着,便讓蟬衣陪着蘇瑜,自己去山下幫她拿氅衣。蘇瑜覺得山下太遠,不想讓她太麻煩,忍冬卻堅持要去,又說她輕功好,不過也就是一會兒的功夫,不費什麽事,反而蘇瑜因此染了風寒讓蘇丞擔心。
風來的突然,又是在山上,的确涼飕飕有些刺骨,蘇瑜也就不再堅持,憑着她去了。
慈新庵門口有棵百年的姻緣樹,樹上挂着善男信女的姻緣福,将整棵樹裝點得十分漂亮,因為突然起風的緣故,求姻緣的好多人都離開了,忍冬從庵裏出來時四周比較安靜,以至于蘇澤生一個人站在姻緣樹下的身影也顯得格外清晰,帶着些許落寞。
他手裏拿了條紅色的姻緣福帶,墊腳将那福帶往樹上挂,忽然一陣狂風挂過,他眯了眼睛,擡手一擋,手裏的福帶被風吹走了。
他面上一急,匆忙上前一路追趕,卻又好幾次近在咫尺時福帶再次被風吹起,落在遠處。他始終沒有放棄,繼續尾随着往前跑,縱然被石頭絆着摔在地上,也不氣餒。
忍冬就那麽看着,心上莫名有些不舒服。
她走過去,用輕功将那條又被風吹起的福帶攥在手裏,垂首看着匍匐在地上的男子,将那福帶遞了上去。
蘇澤生高興地接過,緩緩起身,感激地看向忍冬,對她躬身行禮:“多謝姑娘。”
忍冬看了眼福帶,淡淡道:“一條綢帶罷了,公子何須搞得自己如此狼狽?”
蘇澤生尴尬地笑笑,并沒接話。或許旁人看來微不足道,可他卻很珍視的。
忍冬瞥一眼那福帶,再看看樹上的,不免詫異:“公子的福帶上怎麽沒有字?”姻緣樹上的福帶都寫有眷侶的名字,還有一些相依相守之類的話語,然他手裏那條卻什麽字都沒有。
蘇澤生攥着手裏的福帶,擡眸看了眼頭頂的青天,目光裏似有缱绻,又透着哀傷:“她已經不在人世了,我不知道該寫什麽好,挂這個綢帶只是希望她在天上能夠看見。”
忍冬清冷的目光裏帶了些許柔和:“人死不能複生,公子節哀,早日從傷痛中走出,海闊天空才是正道。”
語罷又停頓片刻:“如果那個人在天有靈,一定不希望公子是如今這個樣子。”
蘇澤生擡眸看她:“姑娘的聲音跟她很像,舉手投足間也頗有她的影子,方才我認錯了人,還望姑娘恕罪。”
“天下之大,容貌都有相似,何況聲音?既然公子的故人已經不在,那麽旁人跟她再像都不是她,公子也不必尋求着她的影子而活,忘掉過去,重新開始,方能不辜負餘生。”
忍冬說罷,對着蘇澤生微微颔首,轉身向着山下而去。
蘇澤生緊追上前,大聲喊:“我知道你是端寧郡君的侍女,敢問姑娘芳名?”
忍冬早已下了山,留在原地的僅有婆娑的風聲。
忍冬的速度的确很快,不多時便拿了氅衣回來。蘇瑜披着氅衣,整個人都覺得暖和多了。
快正午時,留在庵裏用了齋飯。
齋飯的碗都是要自己洗刷的,蘇瑜也不假手于人,自己到井邊洗了自己的飯碗,送去廚房。
出來時,卻迎面撞上了個熟人。
那人穿了件素淨的艾綠色長裙,外罩白色鬥篷,十分素淨,不過那張臉卻十分精致,掩不住的風華。
她打扮的太過素淨,臉上也未施粉黛,以至于蘇瑜乍一眼險些沒認出來,直到她上前來喚她“端寧郡君”,她愣神好一會兒才想起此人來。承恩公府的嫡女,先前跟三哥有婚約的孟良卿。
自打她與三哥退親之後便再沒出現過,沒想到在這兒竟能碰見。
“孟姑娘。”蘇瑜對她微微颔首,态度淡淡的。她還記得孟良卿當初設計讓她嫁給吳進意,又引她去放紙鳶,結果險些被吳進意輕薄之事,以至于如今看見她仍沒什麽好感。
不過孟良卿态度卻很好,跟以前比少了分居高自傲,看上去順眼多了。
孟良卿道:“自打與令兄婚約取消,我便一直在慈新庵住着,來此處上香的人很多,倒是第一次見郡君。”
“我這人犯懶,不愛出門。”
孟良卿聽出了蘇瑜對她的不喜,她抿了抿唇,對蘇瑜屈膝行禮:“先前不懂事,做了許多傷害郡君之事,良卿給郡君賠禮。”
孟良卿在蘇瑜的印象裏就是個自命清高,誰也不看在眼裏的人,沒想到今日倒是這般做低姿态跟她說話,倒讓她有些意外。蘇瑜這種人吃軟不吃硬,看她态度客氣,便也不好說什麽,只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也沒出什麽事,便不用提了。”
她說完徑自便要離開。
孟良卿在後面喚住她:“郡君,秋日天涼,從這裏下山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去我那裏喝杯茶驅驅寒,再走不遲。”
蘇瑜停了下來,可心理上仍不想跟孟良卿有太多接觸,正尋思着該怎麽拒絕,又聽孟良卿恭敬道:“權當是為我先前的事跟郡君賠罪,還望郡君肯賞這個臉面。”
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蘇瑜如果再推辭,那便顯得不近人情了,只得點頭應允下來。左右孟良卿如今也落魄成這樣了,她不信她還會惹出什麽名堂來。
或許人家真的改過了也說不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