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蘇瑜依照太皇太後的吩咐, 帶着忍冬和青黛,提着食盒去往禦書房給魏丞送午膳。
到了禦書房外, 青楓瞧見後上前行禮:“姑娘安康。”
蘇瑜往裏面看了看:“陛下可在忙嗎,太皇太後讓我來給陛下送午膳。”
青楓看了眼青黛手裏提着的食盒,颔首道:“陛下在跟左仆射蘇大人談公事,吩咐了任何人不許打擾,不如姑娘去偏殿稍後?”
“左仆射蘇大人?”蘇瑜擰了擰眉頭。
青楓解釋:“是先前的太子謀士蘇澤生, 陛下讓他官複原職, 重新做了左仆射。”
原來是那個人, 蘇瑜還記得他當初為了個煙塵女子覓薇把自己搞的狼狽又憔悴的樣子, 因為是難得的癡情種,她對他印象比較深刻。
左仆射位同副相, 想來三哥與他談的事情比較重大, 她自然是不好這時候繼續打擾的, 便道:“沒關系, 我就在這兒等着吧。”
“對了,最近陛下一直都這麽繁忙嗎?”
青楓應道:“陛下都沒怎麽阖過眼了, 一日三餐也不照常, 姑娘待會兒好生勸一勸才是。”
“還是為了裁減官吏的事?”蘇瑜問。
青楓點頭應是。
蘇瑜抿了抿唇沒再作聲,裁減官吏降低國庫開銷, 這本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但到底損害了不少勳貴世家的利益,他們難保不會聯合起來對抗,的确是棘手的事, 只怕不是一時半刻能解決的,三哥這麽廢寝忘食的,損了身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禦書房內,魏丞身着玄色金龍紋的豎領廣袖長袍,氣質矜貴地坐在龍案前的椅子上,單手支着扶手揉了揉眉心,沉着臉聽左仆射蘇澤生的禀報。
“昨日樯國公和舞陽侯等人帶着不少世家子弟去吏部鬧事,吏部尚書被舞陽侯打了一拳頭,吏部左右侍郎也被打的鼻青臉腫的,他們那些人仗着有高宗和中宗兩位先皇的恩賞,目中無人,橫行跋扈,根本不将朝廷命官放在眼裏。随着裁減官吏的名單拟定下來,那些鬧事的人越來越多,揚言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朝廷讓他們不痛快,他們就讓朝廷不痛快。”
魏丞眼含薄怒,面色陰沉,卻始終不發一語。
蘇澤生頓了頓,又道:“精簡官吏是件得罪人,又吃力不讨好的苦差,陛下将此交給吏部來做,他們一個個卻都挨了打。那些勳貴們又擰成一股繩,死活不願意搬遷出京,如今三天兩頭的鬧事,吏部的人也不好做啊。”
魏丞揉了揉眉心,擡眸看他:“那依你之見呢?”
蘇澤生道:“依臣愚見,此次精簡官吏的名單只怕是太多了,倒不如重新修繕一番,屆時他們當中有人不必搬遷離京,自然會起內讧。”
“起了內讧之後呢,名單之外的人抽身出局,名單裏面的還不照樣聚集起來鬧事?如此一來,還要花國庫的銀子養着這幫閑人不說,治标不治本的,日後局面還不是如現在一樣?”
“這……”蘇澤生沉吟半晌,一時也想不出好的法子來。
魏丞睇他一眼,扶額看着案上的奏疏,淡淡道:“此事先緩緩,容朕三思,你且退下吧。”
蘇澤生應着,對着魏丞行禮,緩步退出了禦書房。
出門瞧見蘇瑜,蘇澤生上前颔首:“端寧郡君。”
蘇瑜忙屈膝行禮:“左仆射安好。”下意識擡首打量對面的男子,身着緋色官服,腰束玉帶,眉清目秀,相貌堂堂,本也是個氣質卓然的美男子。只不過這眼神倒是一如既往的沒什麽精神,蔫蔫兒的,略顯憔悴。
莫非還是未從心上人的故去中緩過神兒來?那這真的是相當癡情了,蘇澤生這樣的身份地位,要什麽樣的女子沒有,如今為了個故人這般潔身自好,倒是讓人欽佩。
在蘇瑜沉思的時候,蘇澤生将目光落在了忍冬身上,輕輕掃過,便收回了目光。
彼時青楓已經入內禀報後出來,對着蘇瑜行禮:“姑娘,陛下傳您進去。”
蘇瑜點點頭,沒再看蘇澤生,徑自往着裏面而去。誰知快到門檻兒前時,腳底好似抹了油一般,突然打滑。她驚呼一聲,身子趔趔趄趄往後面倒。
後面跟着的忍冬微驚,匆忙便去攙扶,這才使得她幸免摔在地上,然因為幅度太大,忍冬身上一塊玉佩掉落下來,在大理石地板上彈跳兩下,落在了蘇澤生腳邊。
蘇瑜驚魂未定地重新站立,低頭看看腳下的地板:“這裏怎麽這麽滑啊?”話語剛落,她便聽到忍冬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拉着自己手腕的力道也加重了幾分。
她狐疑着擡頭看她,卻見忍冬目光望向蘇澤生所在的方向。
蘇瑜順勢望過去,便見蘇澤生手裏捏着一塊墨色玉佩,神情驚詫地擡頭,望向忍冬時眸中情緒複雜,有激動也有震撼,似乎還有強烈的受傷和難以置信。
蘇瑜看看蘇澤生,再看看忍冬,突然間好似意識到了什麽,又匆忙否決掉。
怎麽會呢?一定是她想多了!
這時,禦書房的門被人從裏面打開,出來的是魏丞。
他犀利的眸子掃過衆人的表情,最後落在蘇瑜臉上,聲音溫和:“怎麽回事?”
“我,我剛剛不小心滑了一跤,沒什麽大事。”蘇瑜道。
魏丞垂首目光掠過地面,臉色立馬陰沉下來:“地上的水是怎麽回事?”
一旁的小太監哆嗦着跪了下去:“陛下恕罪,方才德順不小心打翻了茶盞,原,原是清理過了的,沒想到未曾清理幹淨……”
“德順是誰?”他沉聲問,周遭寂靜一片,誰也不敢吭聲。
後面一個小太監抖着身子爬出來,說話都不利索了:“回,回陛下,奴,奴,奴才德順。”
“新來的?”魏丞擰眉,面色不大好看。
“是……”
“杖責五十,發落別處。”魏丞冷着臉,說話不留情面。
那叫德順的頓時吓得額頭上冷汗直冒,可憐兮兮的,不敢抗拒。
蘇瑜打量那人,年紀不大,十三四歲的樣子,看上去瘦瘦小小的,都沒長開呢。五十板子打下去,就他這身子骨估計不死也差不多了。
“三哥,是我這雙鞋子太滑,自己也沒留意,不能全怪在他身上,何況我又沒摔着,這處罰也太重了。”
魏丞睇了德順一眼:“地上水都擦不幹淨,如此辦事不利,自該受罰。”
蘇瑜悄悄往他身旁挪了挪,偷偷扯着他的衣袖,可憐巴巴的。
魏丞無奈,又道:“杖責免了,讓他去別處當差,朕的禦前不留無用之人。”
德順哆嗦着謝了恩,由人拖走了。
魏丞擡眸,卻見蘇澤生還沒走,手裏拿着塊玉佩,目光自始至終都在忍冬身上。
他只當不覺,淡聲問:“蘇卿還有事?”
蘇澤生回神,對着魏丞行禮:“臣無事。”
“那便退下吧。”他說着,拉了蘇瑜進禦書房,蘇瑜忙從青黛手裏接過食盒,小跑着跟進去,随之見房門被魏丞給關上了。
忍冬和青黛被關在殿外,一側目蘇澤生卻仍沒走。
青黛小聲問:“忍冬姐姐,你跟蘇大人認識啊?”
忍冬看着蘇澤生,沒有回話。
蘇澤生攥緊了那玉佩,擡眸看向忍冬時面上挂着笑:“這玉佩是本官之物,不知是如何落在忍冬姑娘身上的?”
忍冬面上有些不自然,聲音卻清冷如常:“不過一塊玉罷了,和蘇大人的相像也是難免,大人如何便肯定是你的那塊?”
蘇澤生苦澀一笑:“兩塊玉相像自然不稀奇,可如果缺痕都一樣,總不至于是巧合吧?”
忍冬顫了顫身子,猛然憶起來,當初蘇澤生将這塊玉送給她時說過,這玉小時候救過他的命,他從山坡上滾下來,玉缺了一角,但身上一點兒傷都沒有。他母親說玉有靈性,便一直讓他帶在身上。
後來她扮作覓薇與他相識,他把這塊玉給了她,說希望能護她平安。
對于蘇澤生,忍冬心裏是有虧欠的,說到底是自己利用了他的感情,也對他造成了傷害。只是,看着他如今這個樣子,她又覺得分外無措,竟不知怎麽辦好了。
“蘇大人既然說是你的,那便是你的吧。”她淡淡說完這話,再也沒有理他,只定定站在那兒,神色平靜。
蘇澤生笑笑,眼底一片涼薄,什麽也沒再多問,落寞轉身向着遠處去了。
青楓在一旁看着這一切,對着忍冬張了張口,終究什麽也沒說。
禦書房內,蘇瑜将膳食從食盒內擺出來,滿腦子還想着外面的事。
三哥說清風苑,醉仙居和梨園都是他的,覓薇和忍冬又那麽相像,以前她不覺得什麽,今日再看蘇澤生突然驚愕的表情,她越想越覺得這裏面不大對勁。
“三哥,那個覓薇……不會就是忍冬吧?”
魏丞拿着筷子的手頓了頓,沒有回她。
不回答就算是默認了,蘇瑜震驚之餘又覺得是情理之中:“怪不得,覓薇和忍冬的聲音身形都如此相像,也對,清風苑是你的人,覓薇待在清風苑裏,自然也就是你的人,而那個時候忍冬恰巧不在我身邊,我早就該想到了的。”
她說着,小聲嘀咕一句:“難怪那日覓薇在清風苑瞧見我,态度如此恭敬,我還以為是待客之道呢,如今再想想,她分明便是認出我那日是女扮男裝嘛!”
話一出口她就愣了,小心翼翼擡頭去看魏丞的表情,卻見後者面含怒意,聲音都嚴厲了幾分:“你何時去過清風苑,見過覓薇?誰帶你去的?”
完了完了,她瞞了三哥一年多,如今倒是叫她自己說漏了嘴。
“三,三哥,我就去過一次,轉一圈就出來了,我什麽也沒幹,也沒受欺負,真的!”她鄭重保證。
“什麽時候?”他繼續追問這個問題。
蘇瑜只能小聲回答:“就去年元宵燈會的時候,你不是去應酬了嘛。”
“所以是蘇恒帶你去的?”
蘇瑜趕緊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自己去的,就是想着看看三哥去清風苑那樣的地方是怎麽應酬的,會不會脂環粉繞,左擁右抱什麽的……”
越到後面她的聲音越小,若非魏丞就在她旁邊坐着,只怕就要聽不到了。
魏丞面上的怒意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幾不可見的笑,他突然扯過她,将她整個人帶進自己懷裏,眸色溫潤:“看來我家弄弄日後要做河東獅,把三哥看得牢牢的。”
蘇瑜微囧,從他懷裏掙脫出來:“不是這樣的,我,我那個時候不知道你不是我親哥哥呢。就是……好奇而已。”
“三哥,你看午膳都涼了,咱們先用膳吧。”她把膳食往他旁邊推了推,臉上卻是止不住的發燙。
不得不承認,其實她和三哥之間太過親密,她還是覺得有點兒別扭的。當時被他一時感動,頭腦發熱應了他,如今冷靜了幾日,她又有那麽一點後悔,覺得自己太沖動了。
只不過這話她自然是不敢跟三哥說的,免得他又失望,只能她自己慢慢想法子調整了。
魏丞其實也感覺到了她的躲閃,眼底笑意淡了淡,面上寵溺依舊:“那就先吃飯吧,你坐下來。”
蘇瑜低應着,坐下同他一起用膳。吃着吃着又突然擡頭:“三哥,當初你把忍冬趕走,說她自有她的去處,難道就是清風苑啊。那種地方,你豈不是讓忍冬……”
魏丞給她夾菜,睇她一眼:“她是我手下最出色的,到那裏也是管事,我能讓她做什麽?”
“那她和蘇澤生怎麽就鬧出這樣的事情來了?”
“吃飯。”魏丞道。
蘇瑜只好乖乖吃東西,也不提這事了。
等午膳用罷,魏丞才拉着她去坐榻上,說起了事情始末:“那時候蘇澤生是賈道的心腹,此人善謀略有城府,有他在賈道身邊與我來說自然是不利的。後來我讓人打探過他的底細,潔身自好,一時間竟找不出什麽把柄來。而此人唯一的愛好便是吹笛,多年來未曾遇到知音,忍冬的笛子吹得還行,便主動去接近他。”
“所以就有了後來賈道得知此事要殺覓薇,蘇澤生為了覓薇跟賈道反目成仇的事?”
“嗯。”
蘇瑜嘆息一聲,原來蘇澤生心心念念的那個人是忍冬。所以方才他撿起來的那個玉佩,應該是當初他送給忍冬的,故而此時瞧見才會那般詫異吧?
“蘇澤生那麽聰明的一個人,如今他既然知道忍冬就是覓薇,那恐怕很快就能猜到當初一切是三哥你設的局了。”
魏丞道:“朝堂上的陰謀詭谲絲毫不輸戰場上的爾虞我詐,所謂兵不厭詐,當時既然各為其主,他被我設計只能說他自己棋差一招。如今我為君,他為臣,莫非還能跟我算舊賬不成?”
說來也是,蘇澤生知道了又能怎樣呢,如今三哥是這天下之主,他自然不敢反抗的。而且三哥最是惜才不過,總會想法子安撫蘇澤生委以重任的,這個也無需她操心。
只是,想想這整件事的始末,蘇瑜覺得蘇澤生這人未免有些可憐,他那個時候對覓薇可是真心實意的,否則如今也不會成這般模樣。
“三哥,忍冬對蘇澤生便只有利用嗎?”忍冬跟着她也這麽久了,她竟然對此事毫無察覺,究竟是她太不關注忍冬,還是忍冬自己不當回事,故而讓人瞧不出馬腳來?
魏丞想了想道:“當初我說過,如果她對蘇澤生有意,我願意成全她,不過她拒絕了。”
拒絕了……蘇瑜悶着頭沒言語,忍冬心裏有三哥,蘇瑜一直都是知道的,她當初接近蘇澤生,或許也是全心全意為着三哥。莫非到了如今,她那顆對三哥的心還始終如一?
“三哥。”看魏丞在喝茶,她托着下巴喊了一聲。
魏丞疑惑擡眸:“怎麽了?”
“你知不知道忍冬她……”蘇瑜說着說着又頓住,不知如何問才好。
“你想說什麽?”魏丞蹙眉看她。
蘇瑜搖搖頭:“沒,沒什麽。”她該怎麽問,難道問他知不知道忍冬對他有意?
三哥那麽高高在上,從不将旁人看在眼裏,或許他從來都是不知道的吧,如果知道,或許當初就不會說什麽成全忍冬和蘇澤生的話了。
那時候忍冬聽見三哥對她說這話,不知道有多傷心。
以前她以為三哥就是親哥哥,雖然知道忍冬對三哥的心意,卻也從不覺得有負擔,古往今來三妻四妾的,三哥以後真收了她也礙不着自己什麽事。可如今再想 ,心境竟是有些不同了,格外沉重。
魏丞已經放下茶盞去龍案前看折子了,好一會兒了見她還一個人在那兒發呆,他将折子放下,目光看過來:“在想什麽?”
蘇瑜回神,想了想故作輕松地道:“三哥,你在我身邊放了三個侍女,還有我的蟬衣和青黛,這五個丫頭一個個年紀都不小了,如果把她們一直留在身邊不許人家,會不會誤了終身?”
魏丞将目光收回去,繼續低頭看折子,随意道:“她們給了你就是你的人了,你用着順手就一直用着,日後在宮裏做個女官一樣體面。你若心疼她們,想許她們安穩一世,自然也由着你做主。”
蘇瑜起身走過去,在他的龍案前坐下:“話雖這麽說,不過她們也都跟了我許久了,自然是有情誼的,總要尊重她們自個兒的意思才不算委屈了。尋夫家什麽的,我一個人說了不算,還是得她們自己點頭,心裏高高興興的,那才嫁的舒心。”
“嗯,你做主。”他随口說着,在折子上圈了幾筆,繼而擱在一旁拿另一份接着看。
看他很忙,對她說的話也不怎麽感興趣,蘇瑜便自己一個人趴在案桌上繼續沉思。
忍冬的事,她該怎麽處理才算好呢,這還真是個棘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