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徐欥嘴唇微動, 有些無所适從。

時舒擺擺手:“不看了,不能看了。”

見她心情好一些了,他才敢試探着:“那您能和我一起去吃飯了嗎?”

她開始好奇, 他的情緒似乎一直很穩定, 就沒有什麽事情能讓他惱羞成怒嗎?

“如果我說我不吃呢?”時舒挑明白了,問:“你會不會很生氣,摔門而去?”

“不會。”徐欥搖搖頭:“不過,做飯還挺麻煩的。”

“要關注均衡的營養搭配, 要結合您的飲食喜好、口味特點,色彩配置需要契合了彩虹色的飲食規律,還不可以太費時間, 錯過您的飯點。”

“您如果現在不想吃的話, 我過一會兒重新給您做吧。”

“走吧。”時舒起身:“你不嫌麻煩, 我還嫌麻煩。”

徐欥做了四菜一湯。

正如他所說, 科學飲食先從豐富食材的配色開始, 他嚴格控制食材的克重配比,色彩搭配、營養均衡。

所以, 菜的分量都不多。

餐桌上一碟蝦仁炒蘆筍就特別明顯。

“你這碟菜不符合你說的克重配比吧?”時舒看着那碟明顯蝦仁多, 蘆筍少的蘆筍炒蝦仁,挑刺道:“徐助理,你背着我偷吃啊?”

徐欥低頭吃飯,默默反駁:“……有沒有可能,是因為蘆筍的大部分可食用部分, 被您扔掉了?”

“這原本是一碟清炒蘆筍。”

是因為蘆筍不夠了,他才添加了別的配菜。

“你現在是在怪我嗎?”

徐欥愣了下, 豎起食指抵在唇邊,壓着唇珠。

他淺淺笑了下。

修長的食指仍抵在唇邊, 他輕聲說:

“噓,食不語。”

……

晚飯後,徐欥自然包攬起收拾餐廳的任務。

時舒斜斜靠着牆壁當起了甩手掌櫃,她雙臂環抱着胸,光光看着,也不再提幫忙的事了。

她對做家務沒興趣,最多不過三分鐘熱度,她就這樣靜靜地看着他一個人操持着家務。

無火香薰散發出淡淡的熏衣草花香。

他一會兒彎腰曲背,一會兒只低垂着腦袋……

手臂屈起或舒展,他的動作利索敏捷,收拾得井井有條。

是有條不紊的徐助理。

徐欥被她看得有些不太自在,嘴唇動了動,想建議她去做些別的事情,但又擔心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她又被誰惹惱了,索性克服克服,對她的監工視而不見了。

而時舒那些糟糕的情緒,好似在乖巧的徐助理一頓營養豐盛的晚餐投喂後,被排空,在靜靜地看着他做家務流逝掉的時光中被溫暖,被治愈。

考慮到她今天情緒的波動,拖完地,徐欥歸整好清掃工具,又将垃圾送下樓,決定單方面推遲兩人之間的約定:“您今天挺累的了,要不游泳的事還是改天……”

時舒擺擺手,打斷他:“不用改天。”

“你去換衣服。”

臨睡前酣暢淋漓地游一場,耗光體力,也有助于她提高睡眠質量。

徐欥鴉羽一般的長睫扇了扇,說好。

時舒給徐欥準備的游泳衣不是比賽用的緊身短褲,而是潛水用的那種長袖長褲全身連體的款式,拉鎖在前襟,從頸到小腹的長度,方便穿脫。

徐欥松了口氣,如果她只給他準備一條游泳短褲,他在她面前只穿着一條游泳短褲的話,會讓他感覺到不自在,但像眼前這樣,他就沒什麽負擔。

見她出來,穿着的也是這種連體的款式,并不是他那次在西山偶然見到的,能夠凸顯她優越的身材曲線的那種綁帶式的泳衣。

徐欥最後一點兒懸着的不安,也松馳了下來。

徐欥随後收回落在她身上的視線。

落在眼前。

平墅陽臺上,做了個小面積的游泳池,比起西山的無邊泳池要簡易得多,畢竟面積有限。

兩條獨立的泳道。

其中,一條泳道裏漂滿了浮板,A型板、U型板、方形背漂、鯊魚板……劍魚板,等等。

各類浮板似乎是——

一旦他在泳池裏嗆了水,手臂随便一搭,都能摸到塊救命的浮板。

徐欥抿了抿唇:“……”

時總有她不為人知,可愛心善的一面。

明眼一看便知道哪條泳道是為他準備的了,徐欥自覺地探腿入水,水深堪堪才到他腰部往上肋骨的位置。

傳統款式的游泳衣、提高安全系數的漂浮板,以及足夠安全的水深……

徐欥心下覺得溫暖。

別被時總清清冷冷的外表所迷惑了,她其實面冷心熱,是很善良,是很會站在他人的立場上,為他人考慮的人。

時舒站在池邊,剛想開口說些什麽鼓勵他的話。

就見徐欥快速往下扒拉了一下泳鏡,整理好綁在腦後的游泳鏡的綁繩後,道:“那我先進行水下憋氣的練習了。”

時舒:“……”

他躲那麽快呢?

她一不吃人,二又不吃助理。

“嗯。”時舒站在池邊放松地蹲下身來,兩條腿高低曲着,垂在腿部內側的手臂探前撥動了下水,手指壓着塊A型浮板,緩聲道:“我會守在池邊。”

“超過兩分鐘,我就會下水撈你。”

徐欥躲在游泳鏡後面的目光閃爍了一下,氯劑的味道本身并不好聞,但他的嗅覺自行決定,仿佛是聞見添加了海鹽顆粒的檸檬,被清爽氣息包裹起來的鼻腔微微發脹發酸。

“謝謝您。”

時舒好笑道:“為什麽謝?”

因為。

他原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有勇氣面對游泳了。

謝謝,您讓我重拾勇氣。

徐欥沒有回答,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從做好t準備要沉水開始,他的心跳就不可抑制地加速,心情緊張,心髒如被四面巨石擠壓着,咬合負荷變重變深。

這會兒要臨近沉入水中,心髒更是“砰砰砰”跳得劇烈,仿佛要掙脫巨石的壓制,掙脫胸腔的束縛,要沖破咽喉的高度躍出來。

大腦中,一片混亂與嘩然。

亂糟糟的,無章無序。

雙肩在顫抖。

他的世界在動搖。

意識在分崩離析之間。

但,他不想在時總面前丢人。

他已經鼓起勇氣要去面對這件事情了,不是嗎?

要一鼓作氣啊。

他這樣給自己心理暗示。

徐欥深深灌着一口氣,像河豚魚一樣鼓起腮幫,随後,他猛地悶進水裏。

時舒心下覺得好笑。

熱身運動都沒做呢,他在猴急什麽?

但……他鼓腮的模樣。

屬實有點兒可愛。

手裏的秒表一掐。

時舒恢複正色,開始計時。

秒表上的數字跳動得飛快,像觀看一場緊張激烈的游泳比賽,任時舒自認為淡定從容,也不免呼吸略略緩滞。

還是不免擔心他出點兒什麽事的。

就像……記憶深處,有一天,她沒有等到天亮。

而悶入水中的徐欥,如同置身大海之上的一葉孤舟,海水的鹹腥先是聚集在鼻尖。

随後,海面上刮起一陣凜冽狂風,在暴風雨來臨之前,海洋秩序傾刻間崩塌,漁船都已經安全靠港。

而他——

卻如翻江倒海之中一株飄搖的浮萍。

孤舟在風暴中傾覆,海水傾刻之間湧入鼻腔。

他抓不住一塊滿目瘡痍的浮木。

徐欥在水中掙紮兩下,手臂高過腦袋抓住一塊A形漂,随後腳掌踮到底。

他從水中站了起來,很大的動靜,游泳池裏的水嘩啦啦抖動,濺起大片大片的水花,砸在池邊。

他捂住面,大口大口地喘氣,喘氣聲粗重。

因為從崩潰中自我獲救,動靜過大,零散幾陣水花濺在了時舒身上。

時舒沒躲。

切身體會着,目睹着,他溺水的那一瞬間。

他又獲得了自救。

他若沒有能力自救,她會及時下水救他,就像第一次,他在她眼皮底下游泳溺水的那一次,同樣及時。

但并不是每一個溺水的人都能獲得自救。

即便獲得了自救,在人性和生命的考驗之下,善良的人,他又或許會将生還的機會讓與別人。

如果有那樣兩難的時候,他會怎麽選?

徐欥撩起游泳鏡,殘餘的水流順着他的游泳帽,順着他清晰的五官線條往下滑落,聚集在鎖骨,洇沒在本就潮濕的游泳衣裏。

時舒的呼吸似乎比剛剛他沉入水中時,要更緩,更凝滞了。

時舒丢了塊幹淨的毛巾過去。

徐欥朝她笑一笑,笑容乖巧但透露着一些苦澀:“時總,抱歉。”

但千言萬語,抱歉的話,再說不出更多。

時舒擺擺手:“今天就到這兒吧,不急,明天再試。”

“好。”

……

待徐欥離開,時舒獨自一人,游到筋疲力盡。

天很晚了,她服用過兩粒安眠藥。

才入睡。

-

徐欥回到白裏弄,他在家裏沒看到他哥徐憲瑭。

兩只流浪貓順藤摸瓜,蹭蹭他的褲角,他耐心地沿着長巷,給流浪貓定點補充貓糧和水。

地下室的游泳池剛換過水,冰箱裏填滿新鮮的蔬菜和水果。

徐欥打電話過去才知道,他哥的心理咨詢室裝修,他會住在離咨詢室更近的公寓,以便關注工期。

徐憲瑭說,他自知沒什麽烹饪的天賦,也沒有耐心去做一頓複雜的料理。

所以,他只能買好食材填滿冰箱,讓徐欥自己工作再忙,也記得要按時吃飯。

坐在地下室的跳水臺上和徐憲瑭通完電話,徐欥又靜靜地坐了一會兒。

砰。

一個漂亮的入水動作。

一道亮麗的弧形風景線。

無人瞧見。

怎麽能沒有進步呢?

他勇敢地面對了這件事情。

一個躲起來的游泳運動員。

曾經的天賦型選手。

他兩只手緊緊攀住游泳池池壁,在做足了防護措施的狀态下,自我進行沉水練習。

他總不能無止境地耗費她的時間。

-

第二天,第三天。

是周末。

時舒依舊在南郊公館接受了徐欥的早餐投喂,午餐投喂以及晚餐的投喂。

他做完飯,做完家務,将地拖得幹幹淨淨。

比起生活助理,他更像一名,到點兒來,到點兒又走的家政工。

但島臺上和餐桌上,會留下不一樣的花束。

一天是白色的鈴蘭。

一天又是純白的郁金香。

純白色的花,總給人一種清雅脫俗的感覺。

與世無争的,幹淨又純粹。

如同插花的那個人。

他們一起分享了一部恐怖片,昆池岩。

她好像發現了,他有點兒害怕,但仍硬撐着陪她看完,并發表一些無關痛癢而又不真心的觀後感。

“挺好看的。”他說。

“你滿頭大汗。”她揭穿。

晚上依舊是,她幫助他做游泳恢複性訓練。

效果算不上好,但他貴在堅持。

有什麽關系呢?

來日方長。

……

周一早上。

早餐又換了與上周不同樣的花式,時舒也會想知道,他腦袋裏面哪兒來那麽多的菜品和營養搭配。

不變的是一片土司和半杯美式。

生活習慣、飲食習慣很難改變,但她也在嘗試。

中午,依舊是在員工食堂就餐。

兩人面對面坐着,徐欥放在餐盤旁邊的手機一連震動了好幾下。

大概是和時舒待在一起的時間久了。

受她的影響,徐欥也就默認為重要或緊急的事情,對方會打電話來,而選擇發微信消息一般不算什麽要緊的事兒,那麽早一會兒查閱,晚一會兒查閱,回複也沒關系。

何況他和時總坐在一起吃飯,時總都沒看手機,他看手機自然是很不妥當的。

徐欥只是掃了眼手機放置的位置,并沒多少反應。

他繼續慢條斯理地吃着餐盤裏的飯菜,他性子慢,吃飯也是如此溫吞,即便是很餓的狀态,也改變不了他吃飯的習慣和節奏。

倒是時舒喝着湯,提醒:“徐助理,你手機亮了。”

徐欥不明白她為什麽提醒他查看手機消息,明明她自己從來也不及時回複消息。

徐欥稍稍低首,表示收到指示:“我先和您吃完飯,等一會兒再查看回複。”

“現在看呀。”時舒:“萬一對方有什麽要緊事。”

“有要緊事的話,對方應該會打電話過來。”

“啧。”時舒:“你這話聽着挺耳熟。”

“好像是曾幾何時,我的某個觀點。”時舒:“你這麽推辭,不會是有什麽小秘密了吧?”

徐欥抿了抿唇,放下筷子:“我還是查看一下微信消息。”

徐欥點開手機。

是置頂在列表的【家】,家庭群聊。

因為【家】發了最新消息,時總的微信置頂,被擠到了第二位。

母親不知道什麽時候邀請了小姨入群。

受到外公的影響,小姨和母親都是翡翠玩家。

或許是為了彌補當年外公逝世後,他老人家的那些作品遭到趁火打劫、洗劫一空留下來的遺憾,小姨和母親日常喜歡收藏一些精致有特色的翡翠藝術品。

尤其是小姨,微信昵稱都是翡翠的拆字。

小姨一連發了好幾條微信消息。

非羽羽卒:【圖片.jpg】

非羽羽卒:【@徐欥】

非羽羽卒:【ππ小外甥,姨姨記得你外公留給你的遺物裏,好像有這麽一塊種水類似的原石?】

不用放大圖片,徐欥就能看出小姨發來的圖片出自何處,正是他送給時總的那條冰紅翡手持。

徐欥雖沒有想到,時總年會上佩戴的一條手持會受到這麽多網友的關注,但也不能算很意外,畢竟網絡時代任何一個細節都有可能成為一時的熱點,引發巨大的熱度和流量。

徐欥因此微微走神,他想起午餐前和許葉霖許秘書的一段對話。

許秘書也問了他這件事情:“徐助,時總年會上佩戴的那條手持,是你送的啊?”

徐欥沒否認:“嗯,是。”

許秘書給他看了網上關于這條手持引發的讨論,以及時總的回複:“網上說,徐助你送時總的這條手持是翡翠材質,根據網友的什麽種老,什麽水頭,我也去做了相關的了解。”

“這種程度的翡翠是要很貴的,對吧?”

不等徐欥開口,他又自言自語道:“我們都還以為徐助你家境普通呢,誰知你竟出手不凡。”

他語氣中多少有幾分試探的意思。

但許秘書向來心直口快,徐欥倒也不會揣度他有什麽惡意。

雖說,送禮者的心意遠比禮物本身的價值更重要,但……送給時總的生日禮物,他的确不會送便宜的、t價格低廉的。

就比如,他是因為知道這塊翡翠原石稀有,他才會進行加工雕刻,而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的雕工可以掩蓋掉材料本身的價值。

又比如,他的确不可能将一塊普通的木雕送給時總當生日禮物,除非,這塊木雕的木料是,小葉紫檀或者黃花梨。

徐欥無意誇大其詞,也不想說謊,他回複許秘書,從翡翠原石到翡翠成品,中間的加工環節越多,溢價的幅度越大。

而他送給時總的這串手持,從去皮到手雕,跑環、大卡徑珠子、靈狐吊墜的設計和加工都是由他自己做出來的,手持的最終呈現形态也是他自己設計和手工串聯起來的,所以,其實不會有很離譜的成本。

也就是翡翠原石本身的價格。

“并不是很貴重的禮物。”他補充一句。

“這還不貴重啊?”許葉霖都聽傻了:“我這一大串聽下來,可聽得明白了,表面成本就不低了,而且,這環環相扣的全是你你親力親為,一道道隐形成本更是不可測算。也就是說,它根本難以估價啊。”

許葉霖完全不跟着徐欥的思路走:“難怪我看網上的圖片,手持上垂挂的那個小狐貍吊墜,的确和時總九分神似,靈動極了。

“以為是你挑選商品的眼光獨到,沒想到,你是為時總量身定制啊。網友的眼睛也太毒辣了,難怪時總臨時換掉了妝造搭配好的珍珠。”

徐欥:“……”

許葉霖因此感慨:“以為你學這個專業卻又不從事相關行業的工作,是學了個半吊子,真沒想到徐助你深藏不露,多才多藝,私下竟還是位玉石雕刻大師。”

“你才是我們秘書辦最卧虎藏龍的人。”

“沒有那麽誇張的。”

徐欥解釋說,他沒有什麽響當當名氣的作品,自然不能被謬贊為玉石雕刻大師或者專家,不過就是興趣使然,自娛自樂罷了。

而玉石文玩本就沒有明确的定價體系,也不過只是各花入了各眼,一個願買一個願賣。

許葉霖秘書卻不管他這話裏話外的幾分心酸,碰碰他的手臂:“徐助,你老實說,是不是因為心疼時總的家庭變故,才送她這麽費時費力費心的禮物?”

“你是不是偷偷卷我們呢?”

“不是。”徐欥下意識的回答。

但他緩了口氣,也沒有告訴許秘書說,在得知時總她身上發生的這些經歷之前,在他重新看到這塊冰紅翡原石的時候,他就已經想好了它的歸宿。

只是,他曾經猶豫過,要不要、能不能、何時、合不合适,當作生日禮物送給她。

他後來,選擇了順從本心。

……

聯系起來午飯前和許葉霖秘書交流的一幕,徐欥後知後覺地想到,熱搜上時總回複的那位ip地址為西班牙的國際網友,很有可能是他移民西班牙的小姨。

徐欥于是着手在家庭群裏回複。

徐欥:【就是這一塊】

或許因為走神的時間偏久,徐欥多少還有些神游,因此,字打了一半就不小心按下了發送鍵。

他這才反應過來,自己這沒頭沒尾半句話回複小姨是不禮貌的,他正想着要怎麽解釋,果然就收到了小姨的回複。

非羽羽卒:【?】

徐欥不方便此刻語音解釋,他只能編輯文字,對話框輸入一大串,都不如他哥徐憲瑭在群裏先發了條語音快。

大概能猜到他哥徐憲瑭這語音發的是什麽內容。

他哥作為一個知情人,多半是接着他剛才那沒頭沒尾的半句話,幫他做的補充和解釋,但徐欥還是打算先看一下他哥具體說了些什麽。

公共場合不方便播放語音,所以徐欥選擇了将語音轉換為文字,哪知喝完湯的時舒眼皮一擡,剛好瞥見熟悉的網絡圖片。

“這不是徐助理你送我的那條手持?”時舒慢條斯理地擦拭幹淨嘴角,閑閑地往後一靠,道:“它好像出現在了網上,你朋友也看見了,然後轉發給你嗎?”

“嗯……我在網上随便回複了幾句。”不等徐欥回答,時舒又補充說:“是給你造成負擔了嗎?”

看着她游刃有餘的模樣。

仿佛洞察世間一切玄機的觀主,眸光中卻絲毫不掩飾狡黠,徐欥就忍不住低聲吐槽了句:“您那哪裏是随便回複了幾句?”

寥寥幾句,卻字字都有誇大助理才能的嫌疑。

他哪裏有她說的那麽厲害?

她算不上始作俑者,卻絕對是當之無愧是風向操控者,看熱鬧不嫌事兒大,總忍不住要出手推波助瀾一番。

時舒瞳孔一縮,危機四伏:“嗯哼?”

當面抱怨的話,任是玩笑話,徐欥也不敢說第二遍。

他因此抿直唇,唇珠一咬,指尖一抖,【轉換為文字】就變成了【揚聲器播放】。

徐憲瑭戲谑調侃的聲音順着揚聲器播放了出來,雖然不足以在餐廳裏引起別人的注意,但……一字兒也沒少地落在時舒的耳中。

徐憲瑭:“姨姨,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您看到的網圖上的這條手持,正是由外公留下來的翡翠原石裏,有且僅有這麽一塊稀有的紅翡打磨而成?”

“而創造它的人,正是徐榅澍老先生生前最疼愛的小外孫?”

這條播完,下一條未讀語音自動播放。

徐欥手忙腳亂地去摁終止。

“等等,徐助理。”時舒:“你別動。”

“讓我聽完。”

徐欥的手就沒動。

非羽羽卒:“怎麽可能,這是別人在集團年會上佩戴的首飾。人家可說了,是她的助理送的,世界上獨一無二,有且僅有這麽一條。”

非羽羽卒:“這究竟是什麽神仙助理啊,懂玉石,又識貨,最重要的是還會手雕,不是機雕,是手雕啊,怪讓人羨慕的。”

再下一條。

徐憲瑭笑意明顯:“姨姨,那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ππ就是那位讓您怪羨慕的別人的助理呢?”

“……”

徐欥在這個時候反應過來,太羞恥了。

他很快摁住了繼續往下自動播放的語音條,但……顯然已經無濟于事,該聽的,時舒也已經全部聽到了。

眼見着時舒的笑容漸漸變得意味深長,感受到社死的徐欥,顧不上先在家庭群裏解釋了,只留下那簡短而顯得很硬氣的【就是這塊】。

“……”徐欥默了默,重新看向時舒,選擇了先向老板低頭:“您聽我解釋。”

但他要怎麽解釋,他送她的禮物真的沒有,她以為的那麽貴重?

時舒眯着眼靜靜地看了他一會兒。

沒同意他開口解釋,但也沒反對他開口解釋。

時舒不點頭,徐欥鼓鼓腮,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等她松口。

餐廳裏嘈雜的聲音背景被虛化,好似時間給他們隔着人群鑿出一扇卷簾門。

人們在門外抖得卷簾嘩啦啦地作響,他們在門內對抗人群的嘲雜,她踩着卷簾底部的密封件,他只好橫卧着填住密封件底部的縫隙。

她踩住他的羞恥。

他将腦袋埋在土壤裏。

但其實,時舒的關注點并沒有和他在一處。

她沒質問他任何一句,她對他的禮物并沒有任何負擔,交疊的雙腿松弛松開,她只是站起身,褲腿垂落至腳踝處,輕松侃一句:

“原來,徐助理的小名叫pai pai啊。”

“……”

徐欥還沒吃完,但午餐已經冷掉了。

而且時總很顯然已經結束了她的午餐用餐,徐欥只好也跟随她站起來。

時舒示意:“你可以慢慢吃。”

“重新去窗口打一份飯菜。”

徐欥回:“我吃飽了。”

他哪裏還有胃口再吃一份飯菜。

徐欥收了兩人的餐盤餐具,送到餐具回收處。

等他跟上時舒,時舒才又問他:“你是什麽pai?”

“派對的派,還是澎湃的湃?”

“不是,不是那些字。”徐欥想了下,卻也沒有找到更好的詞組來搭配:“是圓周率的π。”

圓周率的圓。

圓周率的周。

圓周率的π。

時舒腦袋裏蹦出來幾句基調輕松歡快的歌詞,是一首很久以前的歌曲。

少年童聲清澈稚嫩的嗓音,以獨有的神奇力量解讀着根本不屬于他那個年紀能明白的歌詞,卻又引人在深夜裏深思,像午夜滴答滴答落淚的鐘聲,曾在一些至暗的歲月裏安撫過她脆弱的弦針。

現在的時舒羽翼豐滿,心理也足夠強大,自然不需要依賴誰,輾轉失眠時,耳邊幾句淺聲低語的喃喃,也再不會發揮什麽效用。

電梯抵達一樓,時舒故作恍然大悟地“啊”一聲:“原來你是這t個π啊?”

“挺有意思。”時舒點頭:“圓周率的π,π π。”

“有一首歌……”

兩人一前一後乘坐總裁專用電梯,電梯門閉合,時舒的話又突然止住。

每個人的人生閱歷都不一樣,同樣的歌曲每個人的解讀也都不同。

時舒想起來那首一夜之間被全網撤銷痕跡的歌曲,想起那位被網曝的小歌手,或許,或許如今長大的他并不希望這首歌再被人提起,再被人想起。

“算了,你那時還小,應該沒有聽過。”

她在這個時候提到歌,徐欥很明顯愣了一下。

似乎是為了确認什麽,他問:“您是不是想說,有一首歌叫做圓周率?”

“是啊,原來你也知道?”

時舒心下有些好笑,圓周率并不是多麽家喻戶曉的歌曲,沒想到,她竟與年幼時的徐助理有過短暫的耳朵共鳴。

不過,徐助理那時候也還只是個豆丁大的小孩,應該還不知道圓周率是什麽,他也聽不懂歌詞唱的是什麽意思。

……

“六歲。”

他那個時候六歲。

徐欥眨了下眼睛,也不是什麽都不懂的年紀。

比如家裏的變故相繼發生,外公遭受對抗勢力的惡意誣陷,多年的心血,字畫、玉雕作品,燒的燒、砸的砸,外公因此一病不起,不久後,便病重去世。

姨姨的玉石生意、父母的體制內工作,全部受到了牽連和影響,等外公的後事處理完,仍陷在悲痛之中的父母、姨姨他們後知後覺的發現,就連他在外公生命遺留之際,歌唱的那首外公譜曲填詞的圓周率,在網絡上的評價也發生了颠覆性的變化。

而因為家庭教師的背叛。

他們錯過了最佳舉證的時間。

六歲尚已經能明白人們對已經陷入泥潭沼澤中的人,澆築的惡意遠大于流露出的悲憫。

六歲尚已能明白樹倒猢狲散。

他的強共情能力足夠感受到父母的無力。

父母、姨姨被迫逃出國經營生計。

……

但他經歷的這些,和時總經歷的事情相比,實在算不上什麽。

這些年,因為父母的不斷努力,外公的事情也得到了公正的處理,聲譽重塑。

只是,可惜了外公那些被随便摧毀掉的作品,再也沒有了辦法複原,只留下圖片影像資料供人們參觀欣賞。

可笑之處在于,曾被那些人抨擊得一文不值的作品,現在,他們建了專門的藝術館來陳列一些仿品,美其名曰,還原徐榅澍老先生的真跡。

徐欥覺得如果他經歷過的這些事情,能讓時舒短暫地獲得一絲情感慰藉,原來,別人的生活也是破爛不堪的,那麽,他願意道與她聽。

“圓周率是一個無理數。”徐欥:“我沒有念過幼兒園,在家裏跟着家庭教師讀書,可以背誦圓周率前500位數。”

六歲,幼兒園的年紀。

沒念過幼兒園。

可以背誦圓周率前500位數。

時舒:“那你還挺厲害。”

徐欥故作輕松:“您不覺得我是閑的嗎?”

“……”時舒哂笑一聲:“是有夠閑的。”

“現在呢?”

徐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現在還是500多位,沒進步過。”

徐欥做好了要告訴她,他的經歷,如果她開口問的話。但……很顯然,時舒并沒有繼續追問的意思,她并沒能将二十三歲的徐欥和六歲的徐欥聯系到一起。

她只是“嗯”一聲,平常地走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這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平常的午後,像過去的很多回一樣,飯後的路上和助理随便聊幾句。

聊聊工作。

也聊聊生活。

聊一部恐怖電影。

也聊一首歌。

她不需要向他交代什麽時候開始一個話題,什麽時候結束一個話題。

唯一特別之處,或許只是,她記住了助理的小名。

π π。

-

等時舒回了辦公室,徐欥才有時間重新打開手機,點回到家庭微信群聊裏,将上下的聊天記錄重新翻閱一遍。

出于禮貌和尊重,徐欥沒有在家庭群裏回複了,而是給小姨撥過去一個國際長途電話。

電話很快被接通,徐欥禮貌地喊了對方一聲“姨姨”,然後開始向她解釋了事情的前因後果。

……

聽他解釋完,小姨在電話那頭笑着:“這有什麽的呀?”

“職場上遇到待你如此的領導實屬不易,小外甥怎麽還特意打個電話過來跟姨姨解釋呢?”

“再說,那本來就是我爸留給他最疼愛的小外孫的,你當然有自由支配,自主贈予他人的權力,工作挺忙的,快挂了吧,挂了吧。”

性格使然,徐欥心下覺得愧疚:“姨姨,您有什麽想要的元素嗎?我找材料給您設計,行不行?”

“不用,不用。你上班那麽累。”小姨推辭着:“好好工作,別在小姨這兒分心,影響了工作。”

“對了,π π。你老板,那個小時總,對吧?她明年過生日的禮物,你想送什麽了嗎?姨姨這裏還有一塊珍藏很久的冰種紫羅蘭,你問一下她的圈口,送手镯吧。”

“卷死你的同事們。”

徐欥:“……”

臨挂電話之前,徐欥聽到小姨在電話那頭似乎是斟酌了一會兒,叫他:“ π π。”

“姨姨真替你感到開心。”

雖然小姨再三推辭,但徐欥心裏實在過意不去,還是想要找材料給她設計一串手持,聊表心意。

他登錄自媒體平臺,點進去小姨的自媒體帳號,留意到小姨最近的動态除了冰紅翡之外,更多的是關注了白冰翡翠,市場上白冰要比紅冰容易淘到。

他心裏已經有了想法。

登出賬號前,他發現有好幾條私信。

他點開未讀消息,上下粗粗浏覽了一下。

陌生人打招呼的賬號不同,內容倒是大同小異。

【嗨,請問你接翡翠手雕定制嗎?】

不知道網友是怎麽順藤摸瓜,摸到他的賬號來的,是因為夏老師和時總同時關注了他的自媒體帳號嗎?

徐欥沒有回複任何消息,默默登出帳號。

-

下午,臨近下班的時候,時舒又拎着包從總裁辦公室出來。

她像上周五一樣提早下班。

徐欥停止手裏的工作,正準備收拾工位起身,就聽到時舒隔不遠,聲音不大不小地喊了句:“那個π π。”

徐欥收拾工位的手一頓。

時舒改口:“啊……不是,那個徐助理。”

徐欥:“……”

喊錯了,她也沒什麽所謂。

她改過口來,就開始吩咐徐欥:“下班了,徐助理。”

“車裏等你。”

“……好的。”

時舒說完,步伐利落地離開了辦公室。

等聽到高跟鞋磕地的聲音漸漸由重變輕,總裁專屬電梯門開了又閉合,秘書辦公室才異口疑問:“……paipai是什麽?”

楊秘書點明徐欥:“時總剛才是對着徐助喊的paipai吧?她是在喊你嗎?”

陳秘書:“對啊,徐助,時總為什麽叫你paipai?難道是時總給你取的總助專屬昵稱?”

徐欥背好包,拿了車鑰匙,在回答同事和逃走之間,選擇了一邊逃走,一邊誠實地揭開謎底:

“……π π是我的小名。”

徐欥聽見身後,還有陳秘書的追問——

“那徐助,你是什麽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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