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他的聲音不大, 有點兒輕。
大約也是擔心被她拒絕的,但他那鼓起的勇氣力量中的一點兒不自信和不确定,又被風吹得淡去了幾分。
因此, 他的話傳到時舒耳朵裏的時候, 就像雪山囑托着風敲響她的門,吱呀呀的木門漏進來風雪的嘶吼聲,她在摧枯拉朽中聽到一陣輕緩而純粹的腳步聲。
披着風雪的他嘗試着敲開她的門,仍禮貌地叩着門問:“那我能不能, 為您提供代滑服務?”
明明是她故意把體驗“滑雪代滑”這件事說成是她的遺憾,引導着他按照她想要聽到的答案去說——
他卻沒有能識別出來,他沒有趁機, 趁着她的話反問她, 她想不想要, 他做她的代滑教練?
他不懂得成熟男女之間言語的藝術, 行為和距離的暧昧, 以及推拉力量的博弈與壓制。
他沒有在那一瞬間緊緊抓住她偶爾的示弱,占據暧昧氛圍的絕對上風, 拉着她一起墜下神壇。
而是另擇了一個角度。
他以他的低姿态去請求她, 仿佛這才不是她的遺憾,而是他妄為的逾越。就讓她仍能在風雪交加的夜裏,在摧枯拉朽中,保持高高在上的地位,他讓她在迫降時, 也感覺到心安。
時舒因此抓住了逆風向中機會,重新掌控絕對的上風, 她眼底帶着危險的精明,她故意問:“徐助理要抱着我滑啊?”
“不是。”徐欥哪有那樣的膽子, 他回避開她那帶着審視意味的打量的眼神,說:“我可不可以,只是背着您滑?”
依她對他的了解。
這種程度已是極限。
“行啊,怎麽不行?”時舒哂笑了聲:“徐助理肯為我提供滴滴代滑服務,那是我的榮幸。”
“那就請您稍等我一下。”
徐欥說完,抱着滑板向與他們相反的方向跑起來。
長得好看的人,連跑步運動都像有風在助力一般。
湖水綠的滑雪服奔跑在白色背景的賽道上,像一把漆刷,所到之處,刷上生機,刷上勃勃綠意,雪場上的其他人都被他比較下去,淪為時舒眼裏的背景板。
獨斷而權威的雪山也是他專屬的賽事裁判,判出了時舒的心聲,判了他一個背影,如沐春風。
時舒看見徐欥一直跑步到滑雪器材和裝備租賃的場所,才停下來。
她就那樣靜靜地看着他與工作人員無聲交流着,開單子,交押金。
他沒去很久,輕車熟路。
他又折回來,他仍跑步回來。
碎發濕成一绺。
等他重新回來的時候,單板換成了雙板。
不過就是體驗一下代滑的感覺,他至于這麽大陣仗麽?
何況,她是真的想體驗代滑嗎?
她不過是想給他個機會罷了。
“你還挺重視。”時舒眼底閃過一絲不被覺察的笑意,她打趣他:“還要升級裝備啊?”
或許是始終記得她那句,她不喜歡等,他怕她等太久了,不耐煩了,因此跑得就急。
這會兒,他大口喘着氣兒:“雙板更快,您的體驗更好,也會更安全。”
啧。
時舒點點頭,沒再表态,但,她的視線卻一直停留在他的臉上,用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是他哪兒說錯話了嗎?徐欥不明。
空氣裏沉默了一會兒,沒等到時舒再說話,但感受到了時舒落在他身上打量的目光。徐欥敗陣先開了口:“那我們現在就開始吧?”
“嗯,好。”
徐欥的肩背弧度微微彎曲:“請您上來吧。”
盡管時舒的身高在女性中已經算是比較高挑的了,但徐欥畢竟有一米九的模樣,他這彎腰的幅度跟站着區別也不大,時舒要攀上他的背,卻又做不來跳上他背的動作。
時舒起了捉弄他的心思,往他側臉處湊近,她的唇貼着他耳畔,輕聲道: “沒背過女人吧?”
她的聲音很輕,是比春風還要柔軟還要輕柔的聲音,帶着淡淡的啞意,厮磨着他的耳朵。
果然,徐欥下一秒就出現了時舒意料之中反應。
他的動作很明顯地僵了下,耳朵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紅,紅得透了,就像冬日裏豔麗的樹莓果。
他點了點頭:“嗯。”
他又緩慢地補充了句:“我是第一次。”
“哦。徐助理是第一次啊。”
可是,時舒仍沒有見好就收地離開,繼續用刻意壓了低的聲音說:“腰再彎點兒下來,可好?”
被她說得中了,徐欥的确沒背過別人,他大概知道是要伏一些腰的,至于彎腰要彎到哪個程度,他不太确定,這會兒因為時舒離得他太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不過毫厘之差,他一動也不敢動,生怕動作幅度大了,冒犯了她。
他很小心地擡了下手:“您能不能先往後退一退?”
“我再蹲。”
時舒沒回答,徐欥聽到耳邊有很輕的一聲笑意落下,耳朵癢癢的,但她就是聽了他的話以後,仍保持原來的距離,原來的姿勢,不變,一動不動罷了。
是。
她是總裁。
她哪兒會聽他的?
徐欥無奈,只好做好深呼吸,調勻心裏的慌張與亂,他往前又走了半步。
既然她站在原地不動,不願意往後退開一些距離,那就只能是他采取一些行動。
随後,徐欥小心地屈着腿。
他彎下腰,雙膝敞開的幅度稍大了一些,是足夠她搭上兩條手臂就能夠夠到的距離。
的确。
孺子可教。
時舒知道他這個彎腰的幅度差不多了,但她仍沒急着擡手搭上他的肩。而是——
她的視線掠過他的背,不算臃腫的滑雪外套,他穿起來休閑帥氣,是與平時穿着打扮都不同的類型,但仍然幹淨清爽,讓人看了覺得眼睛很舒服。
他的肩背寬厚,平滑的線條垂直拉伸,腰身倒是察覺不出凹凸,唯一牽扯着她視線的是,他優越的臀部線條飽滿挺翹。
時舒擡起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控制住了作用力落在他翹臀上的沖動,五指分開,活動着指關節後,手心落在了臀部往上一點兒,他腰的位置。
拍了拍。
“再低一點兒。”她說。
她要求他。
她的聲音更低了,還有點兒沉悶,像剛剛睡醒時,嗓子裏悶着霧氣的那種朦胧感。
像魚鈎,像魚餌,釣着人跟着她的指示做。
徐欥便又埋低了肩。
悶不吭聲。
時舒這才兩手撐住他的肩,手臂往前一勾,環繞住他的脖頸兒,帶着滑雪手套的手擦過他下颌線的位置,像雪花從天而降,落下來,冰冰涼涼的。
起到了良好的降溫作用。
徐欥順勢握住她膝窩的位置,肘部往上托舉,很輕松地将她背起來。
她很輕,穿着厚厚的滑雪服,他卻仍沒感覺t到背上有沉重的負擔。
做好準備工作,徐欥調整了呼吸的節奏,整個人放松下來,他身體前傾,在确保兩人安全的前提下,腿部發力,穩穩地推開滑板。
他的速度不快,但勝在穩。
徐欥背着時舒滑出幾百米的距離後,時舒手裏抓着他的兩根雪杖,趴在他肩頭,喊他:“徐助理。”
“嗯。”
“我很重嗎?”
“您不重。”
“哦。”
徐欥移動上半身使身體的重心回歸,他自如地躲避開雪道上的其他人,沿着人少的路徑穩穩地滑行。
一個坡高障礙,他熟練地越過坡高後,又穩當當地在下坡時降緩了速度,他想了下,又說:“您很輕。”
時舒有一句沒一句地同他聊天:“是麽?有多輕?”
徐欥想了個參照物:“和我平時背的背包差不多的重量。”
時舒覺得好笑:“我有這麽輕?”
“嗯。”徐欥又補充了句:“我背着您滑雪的感受就是這樣的。”
白雪覆蓋掉嘈雜,耳邊靜谧。
隔了兩套滑雪服的厚度,時舒依然能感受到他說話時,胸膛的振幅連帶着肩背部的深淺起伏,以及……
他強有力的鮮活的心跳聲。
“砰。”
“砰。”
“砰。”
一聲一聲的,帶着他的熱忱,充滿力量感。
像煙火,不斷在夜空中開出花。
綻放出絢爛。
交一個徐助理這樣的男朋友。
好像還不錯。
時舒這麽想。
旁邊有提供代滑服務的滑雪教練背着游客陸續經過他們身邊,其中一位認出他們來,掀起雪鏡,在他們身邊犁式剎住,并吹起了挑釁的口哨:“小夥子,你這滑得也太慢了吧。”
“你這技術不行啊。”
“年紀輕輕的,你到底能不能行啊?”
“你要是不行,你還不如給你女朋友請個代滑呢,比如我,給你們收費收便宜點兒呗。”
“小夥子要麽提高自身實力,要麽就大方點兒,女朋友這麽漂亮,會被人搶走的。”
時舒也認出他來,正是他們在休息區休息時,那位碰巧路過的滑雪教練,嘴是油了些,人看上去倒是不壞,由他嘴快幾句,時舒倒是懶得去招這個腥氣。
那位得意了兩嘴,也是見兩人無動于衷,覺得掃興,沒什麽意思,加之肩上背着的游客有了不滿情緒,他壓小了彎,加快了滑行的速度。
“哦豁。”
不遠處,雪山風浪傳來他們的自由與激情,豪邁與奔騰。
這種自由的力量感染了時舒。
“徐助理。”她隔着厚厚的保暖手套拍拍他的肩膀:“拿出你的實力來。”
“不太安全。”徐欥情緒穩定,不為任何人的挑釁所動,他仍有他的堅持:“您別心動。”
啧。
年紀輕輕的,怎麽這麽保守呢?
時舒慢吞吞地騰出一只手來。
感受到背上的動靜,徐欥停了下,問:“您是要下來嗎?”
“不是。”
徐欥重新出發,一邊不緊不慢地滑行,心中有不安的預感,一邊勸阻:“那您別亂動。”
時舒一只手騰開了,慢慢往下挪,隔着雪服掐準他腰窩的位置,用不輕不重卻恰好合适的力道,用力一捏,徐欥就毫無防備地悶哼了一聲。
他的不安預感。
還是如期降息。
“超過他。”時舒淡淡道。
時舒看不見他雪鏡、面罩、頭盔下面的表情,但想也能想到,紅樹莓果肯定又熟了透了。
接着,時舒終于感受到了他有了反應。
他腳下的滑行軌跡在改變,由飽滿的彎形軌跡到半弧,再到直線滑行,他很快向前追趕着,他的速度越來越快,身體的重心随着他移動上身和下肢流暢過渡,又過渡到大弧形的滑形軌跡。
白雪場地裏穿梭暢行。
風穿透面罩拍在臉上。
耳邊有洶湧的聲浪,她乘着一抹自由的綠,湖水綠,感受着白雪之上的速度與激情,由速度帶來的心跳加速,才足夠刺激。
愛自由。
沒一會兒,他們便乘着風擦着剛才的那位代滑教練身邊而過,沒停也沒留,只有風聲順時針捎來,身後的震驚和呼喊。
“卧槽,你這麽快?”
“絕對是個大佬,是個狠的。”
“這就對了嘛,年輕人怎麽能沒有一點兒好勝之心呢?”
“得嘞,這下不用擔心女朋友,被別人搶走了。”
-
遠出人群一公裏左右的距離。
徐欥半犁式拐進一條窄道後,又重新放緩速度,窄道兩邊是高大濃密的雲杉林。
徐欥的視線穿過雲杉林,就望到了終點。
速度似乎是一瞬間又緩了下來,他不走常規的窄道了,他穿進去雲杉林,在樹與樹之間,慢悠悠滑起了野雪。
察覺到他扣住她膝窩的手有一瞬地發緊,他拐進沒有滑行痕跡的雲杉林前,似乎是有那麽一下欲言又止,時舒于是拍拍他的肩,問:“怎麽了?”
“你想說什麽?”
時舒想——
他要是在這個時候,提出一些“能不能的問題”,來征求她的意見。
她都會答應。
她心裏也模拟過幾個問題。
比如——
我能不能跟你談戀愛?
比如——
我能不能跟你交往?
比如——
我能不能做你的男朋友?
又比如——
你能不能做我的女朋友?
諸如……此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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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杉林不過百米,沖刺只需要八秒,甚至更短。
即使徐欥無厘頭走了樹與樹之間的野路,也不會需要超過十五秒更多的時間。
過了這十五秒,她就會從他背上跳下來。
他也就不會再有機會問出口,又或者是,不會再有機會提醒她記住今天。
等着他主動開口詢問。
時舒特意掀開雪鏡,欣賞着沿途的雪景,她仰起腦袋擡手摘了片好看的樹葉,聽見徐欥問:“能被您記住嗎?”
這問題和她假想的那幾個不一樣。
時舒手裏捏着樹葉,眨了一下眼:“什麽?”
“今天我背着您滑雪,它有可能會成為您那些不錯的體驗之一嗎?它能夠被您記住嗎?”徐欥吸了口氣,全盤托出:“再有人像我今天這樣問起您,您回憶起那些讓您覺得不錯的體驗時,您能不能也想起今天?”
時舒愣怔須臾,片刻後,一雙沒有佩戴框架眼鏡的明豔的眼睛,多了幾絲狡黠,多了幾絲明察。
原來如此。
純粹而美好的年輕助理。
參加工作後,才第一次遇見了讓他心動的女人,他因此仍停留在學生時代才會有的美好的暗戀當中,但缺少了戀愛經驗的他,在這個已不适合暗戀別人的年紀裏,怎麽也藏不住他笨拙的心事,所有的暧昧行為,都被他當成了他一廂情願的付出和示好。
她這個年紀了。
難道看不出來嗎?
成年人的暗戀,之所以來得順利,是因為他暗戀的對象,對他的一種默許。
時舒把雪杖完全還給他,騰空的雙手她不緊不慢地摘下手套,零下十多度的氣溫,她的雙手很快變得冰涼。
她把雙手貼在他兩邊颌骨的位置,手裏面的樹葉掃過他的皮膚,刺密密的癢:“你在跟誰較勁?”
徐欥抿抿唇,不再說話了。
他已經滑出雲杉林,頭頂的蔭蔽不見了,四處是寬敞,光明和坦蕩之中,他失去了聽答案的最佳時機。
她沒有回答他。
情緒穩定的人,他并不執拗。
聽不到答案,就算了。
算了。
腳下的雪板止住,徐欥正要放時舒下來,卻聽見她突然開口,說:“當然。”
徐欥的肩膀在那一刻收住動作,直到她把話說完:“徐助理的滑雪技術非常棒,于我而言,不僅是一次不錯的經歷,還是一次難忘的體驗。”
她在光明之處,回應了他不磊落的問題。
聽到了想聽的答案,徐欥就露出了輕松的笑容。
他松了肩和手部的力道,檢查過地面的平整,才慢動作地将她穩穩放下來。
看見時舒已經摘下了頭盔,露出明媚漂亮的臉龐,他聯想到自己還佩戴着頭盔雪鏡,遮得嚴嚴實實的,他于是先掀開雪鏡,抿起唇線側過身對她笑着。
可就在這時,一群七八個人逆着雪道反方向滑行,從時舒身後的方向來勢洶洶,他們向他們所在的休息區域沖過來,徐欥的笑容僵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