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一陣吱吱聲傳來。

本以為不會有蛇蟲蟻鼠的我被打臉。一只額間有一簇顏色稍淺的老鼠從一個小洞進了屋子。它的嘴裏叼着一張‘紙’。我飄近看了看,發現‘紙’的邊緣泛黃,看起來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紙’邊是一道道劃痕。本來,我看了一眼就不應該再多多注意這張‘紙’,直到,我發現了它上面的人。

這是照片。我意識到。

照片是黑白色。照片中,一個少年摟着我的肩膀,嘴角挂着一抹張揚的笑。

他是誰!?

他……他……?

是他嗎?

是他!

老鼠叼着照片的嘴松了松。這張薄薄的、破舊的照片躺在地面。照片的邊緣全是老鼠的牙齒印。我和‘他’的臉上凹凸不平。我沒有注意那只老鼠會去哪兒。是奔着那具發臭的屍體,還是已經變馊的飯菜,那都與我無關。

我只是離那張照片又近了近。用透明的手指撫過,即使指尖傳不來任何觸感。

我看着上面的人,思緒漸漸飄遠。

***

常青樹也不能常青。

這個事實,他死了之後我才明白。

*

我記起來了他的名字,說起來,這個名字還是我給他取的。在這間破舊的屋子內(當時的情況遠不如現在糟糕),我花了三個銀幣買下一本很薄的詞典,詞典的邊緣早就破舊發卷,甚至內部還有很多字模糊不清。我翻看了許久,最終找到了那幾個字。

我對他說:“常青。”

我笑着:“你以後就叫常青吧。”

常青那時候很瘦,像極了一根幹枯的枝桠。但是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如同‘下游’區那美麗浩瀚的星空,閃耀璀璨。

他也露出一抹笑來,甚至對我俏皮地眨眨眼,說:“好。常青……常青……”

常青說:“這是個好名字。”

*

我教了常青很久,他勉勉強強地學會了寫他的名字。常青學會的那一天高興極了,說着他終于有了名字。拿着那張寫滿了扭曲字體的紙興奮地叫嚷着。他告訴我,他之前沒有名字,只有外號。只不過外號都不太好聽。常青小時候只認識‘A’這個字母,他說是某日路過書店,看見老板寫下來的。他就記住了這一個。

于是他給自己取名叫‘A’。

常青說的不無道理。他沒有名字,準确的說,按照‘上游’區的憲法規定,所有在‘下游’區出生的人,都不會有名字。

因為不配。

‘下游’區的人不配擁有名字。因為它象征着獨立、尊嚴、同等生存、死亡的權力。而這些東西,‘上游’區的人不會讓它們屬于‘下游’區這些卑劣惡毒的人。

‘A’就是這樣的人。

他出生在‘下游’區。與很多‘下游’區出生的孩子一樣,他擁有暴躁的父親和冷漠的母親,很早,他就被他們丢棄。

常青說起這些的時候,話語中沒什麽痛苦。他甚至是滿懷感激地說着:“多虧了他們,我才能遇見她。”

她是收養‘A’的人。

她并不富裕,她的住所比我的屋子好一點。好在地理位置,比較接近鬧市。常青說那是一位祥和的老人。歲月的沖刷下,她不可避免地擁有了滿頭銀發和如同風中燭火一般的身體。她的衣着争取了最大的整潔,即使衣服上全是補丁。

甚至有的衣服是很多條碎布縫制而成的。

常年的病痛讓老太太時不時露出一絲頹靡。但是她看到被抛棄的‘A’後,将他抱回家。

她給常青取名加小草。

常青講到這裏時,充滿着懷念。他出神地看向門外,鬧市離我的屋子很遠,在這裏只能看見一個小點。常青的眼眶發了紅,他聲音有點沙啞,說:“她告訴我,因為小草無論在哪裏都會努力地生長,所以她希望我也這樣。努力活着,即使在這裏,也要活着。”

“她說,如果将來的我有機會去到那個地方……”

我問:“什麽?”

常青喃喃:“‘上游’區。”

“她說,我會對那裏感興趣的。”

常青不知不覺就落了淚,等到他擦拭的時候才發現怎麽也擦不幹淨。一張幹淨的臉上全是淚痕。

“我不感興趣,”常青哽咽着,“我并不喜歡那裏。”

“那裏的人不把我們當人看,”常青道,“我不知道她為什麽喜歡,我沒來得及問……沒來得及問……”

沒來得及問的原因,我不用問常青也能知道。

因為她已經開不了口了,收養常青的她,已經閉上了眼。長長久久地睡了一覺,不再醒來。

她走的時候,常青的年齡也不大。于是他又開始了每日流浪的生活,他被一群臭烘烘的男人趕了出去,而那位老太太的屍體,被常青拖着去了河邊。

常青沒有工具,他只能靠着那雙稚嫩的雙手挖坑,坑洞不大,但是足夠埋下一個她。

他流浪在‘下游’區的任何地方,渴了就去河邊喝口水,餓了就去垃圾桶裏面翻翻有什麽殘羹爛葉。一點點他就足以滿足。

直到那天……

我遇見了他。

那算是我最落魄的日子。其實這麽說也不對,她離開之後給我留下的東西足夠我富足一陣子。但是我沒有用,每一分錢都留着。我把它們藏進了一個掉落了很多漆的箱子裏,用一把生鏽的鎖鎖住了它。我發誓我絕對不會用。

我渾渾噩噩地過了很久,直到家裏面的存糧都吃得差不多。我艱難地把自己從那種狀态拔出來。

我得活着。

我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之前的工作因為我‘罷工’一天,老板以勞動法的條例狠狠斥責了我,并且表示不會支付我的工錢。即使那個季度我只有最後那一天沒有工作。

這個從不講法的地方居然講了法。

我沒有繼續争辯什麽,即使那一日我疲憊不堪,我午後還是向他表示歉意并且說明自己這一天都不會來工作。但是後面,他以法之名,把我踹走了。

哈。

法律。

多麽搞笑!

‘下游’區,法律。

兩個毫無關系的詞居然可以湊到一起。

我沒有任何表示。

我沒有了工作,也就沒有了生存下去的資本。我不可避免地感到焦慮。

即使渾渾噩噩,但是我的這股焦慮還有活下去的念頭,讓我加足了勁頭去找工作。

‘下游’區的工作不難找。特別是在鬧市地帶。工作崗位可謂豐富異常。我找了一個多月,靠着家裏面的餅幹和爛的青菜葉撐着。終于,我找到了一份讓我異常滿意的工作,一個月一枚銀幣,每天管一頓飯。盡管那頓是從煮粥的鍋沿刮下來的。

每天工作時長倒是比以前少了兩個小時。

我很滿足,擁有了九個小時自由時間,甚至還有飯食,即使只是一頓飯,但是足夠我攢下所有工錢。

我相信自己的體質,一天一頓飯也餓不到我什麽。

在這個窄小破舊的屋子裏,我生活了兩年。兩年時間,我攢下二十枚銀幣,我将它們用一塊兒鉛灰色的布包裹好,将它們放進了那個只挂着一點點紅漆的箱子裏。現在,這裏面是我的全部身家。

第三年的春天更加的寒冷,呼嘯的風像是說着冬日并沒有過去,春日的到來只是人們給自己的安慰罷了。白日裏,陽光就罕見異常,夜晚更是溫度直降,好幾天路上的水漬都被凍成薄薄的冰。

街道上挂着的橫幅上挂着爛菜葉,橫幅下面還有雞蛋殼,橫幅的字跡上面滿是油污。就這昏暗的燈光,我裹緊自己,出神地看着。

橫幅上面的“肮髒”二字從白邊黃。黑底白字變成黑底黃字。

白日裏,這條街上發生了一場不大不小的‘起義’活動,大概是他們又在吵着提高待遇或者發行‘下游’人權法案。

人權法案是兩年前從‘上游’區偶然洩露的。剛傳到‘下游’區的時候沒有激起任何浪花。畢竟,人權這種東西,未曾擁有又談什麽争取,更妄論那些平等言論。更甚至,有的人指點着,說着人權法案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騙局。

因為他們也不認為這是應該的,人權?

這東西比活着重要嗎?

‘下游’區不會有一個人這麽認為。

直到……

人權跟活着挂上了關系,至于提高待遇,那是人權法案中提到的一個分支。有的就這這一點瘋狂抨擊‘上游’區的統治,那些抨擊的大多數是流放者。而土著,也就是‘下游’區出生長大的人,更多的目光放在了提高待遇這幾個字。

這意味着,他們的生存将變得更加容易。

于是,這一場起義就開始了。

他們的着眼點不太相同,目的也不太一致。但就是這麽一批人,轟轟烈烈地吵嚷了好幾年。到如今,都有人在不斷為了自己努力。即使那一場又一場的陣壓,一聲聲哀嚎,滿街的血也不能制止他們。

他們還沒有死。

‘下游’區出生的人,只是提倡要提高待遇,至于人權,他們不太關心。從‘上游‘區而來的流放者,他們心高氣傲,回不到‘上游’區,也未曾看得起‘下游’區。他們對自己的待遇感到不平等,他們渴求着權。無論是人權還是其他什麽權。他們都貪婪地希望把握在自己的手裏。

這場戰鬥不會結束,我想。

天空下了雪。我身體開始顫抖起來,外面的衣服根本不足以為我抵擋這樣的嚴寒。我的牙齒開始哆嗦起來,雙腳更是剎那間變得紅通通的,嘴唇也變得青紫。

我用雙手環住自己,沒有再看着橫幅,轉身就向着家跑去。

直到我聽見了一聲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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