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知意
知意
“淩川,你不用跪了,明天開始休息兩天吧。”宇文浩成到了傍晚才走出來。
趙旭攙扶起淩川,淩川站定行禮:“謝陛下。”
陳邵青還是跪着,擠出笑容。宇文浩成往前走了兩步,坐到陳邵青面前的臺階上:“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陳邵青笑;“陛下還記得多少就是多少呗,微臣說多了就是欺君了。”
宇文浩成還是手肘撐在膝蓋上,歪着頭,沉默到長嘆一口氣:“酒喝太多,完全沒印象了。”
“那……那就沒辦法了。”他攤手,又笑道,“陛下了解微臣的,要是威北侯世子在這裏,陛下認屍的時候應該能比現在想起來多一點。”
“知珩确實比你果斷一些。”
陳邵青眨了兩下眼睛:“他遇到的情況和我不一樣,昨天他在也是一樣的。”
淩川在聽,但也沒怎麽聽懂,他從來不過度解讀,他們之間本就有十幾年的交情,這不是他能置喙的。
宇文浩成沒再想了:“趙旭,請陽陵王進宮一趟吧。”
“把桌上的東西給太後送去吧。”他的稱呼轉變,只是一瞬間的事情。
陳邵青的表情僵硬一瞬間,很快恢複如常:“陛下……”
“起來吧,別跪了,這幾天要是傳出什麽閑言碎語,直接全殺了吧。”生殺予奪的權力,帝王用起來才是真的得心應手。
他起來,和淩川一起行禮回是。
宇文浩成的心态确實有一些變化,但不是因為想起來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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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陳邵青沒必要騙他,皇宮裏的鬥争本質上也是戰争,總是會死人的。
今天只能說是他運氣好,遇見的是能讓他得償所願的人,如果運氣不夠好,該發生的還是一樣會發生,那個時候的情況就不如現在這樣可控了。
至于給他敲響警鐘的地方,也是這件事情本身,他并沒有死心,她也不是全然絕情的人,那麽總有一天會發生越界的事情,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誰都不是傻子,他能接受自己第一次被騙,現在也遲早會接受的,與其惶恐不安,不如主動迎接現實。
趙旭是帶人托着物件過來的,一個個錦盒。
芷蘿叫醒了許文鳶,她坐起來。趙旭在殿外開口:“陛下知道娘娘病了,特命奴才送些東西過來,還請娘娘親自收下。”
許文鳶點頭,芷蘿去收下,又送進了遞給她。
趙旭沒有停留,告退離開。
她打開盒子上的扣子,是繡着龍紋的聖旨。她愣了愣才抽出來打開。
聖旨展開,是宇文浩成的筆跡。
皇太後太後許氏,莊靜聰慧,敬慎娴德,侍奉先帝備受贊譽,然年輕體弱,并無子嗣,今國喪期滿一年,準予歸家修養,內廷司侍奉不變,用度如舊,望皇太後鳳體安康,千歲無憂。
她看了幾遍,她是可以回家了嗎?
當年進宮的時候,也只是以後出宮,和父親遠遠陪伴着。後妃怎麽可能回家,還依照宮裏的吃穿用度。
這不合規矩,也沒有這樣的先例。
聖旨送到她手上,禦禮司之後也會拿出另一份留存,以顯示真實性。
還沒有公開,但已經拟旨,他還是會受到彈劾的。
只不過,為什麽是今天給她?
陳邵青是他的護衛,不可能真的什麽都不說。
是因為他知道了,才這樣做,還是因為別的事情?
芷蘿一直低眉,見她沒說話,叫了她一聲:“娘娘,是什麽?”
她回神,合起來聖旨:“派人去許家,拿着宮令讓許相和許主司明日進宮一趟。”
“是。”她動作很快,差人前去。
今天已經不早了,也來不了太久,只能等明天了。
芷蘿走到她床前蹲下,“娘娘,出事了嗎?”
“不是。”她沒辦法界定這件事情,到底是出事還是不是。
她收到盒子裏,放在床邊。
芷蘿寬慰:“陛下與娘娘的關系并沒有太差,娘娘有疑問可以問問陛下的。”
“問?”她确實想問問。
“眼下相爺和世子都還在朝中任職,娘娘也不必過于擔憂。”
她沒接話,她自然是不擔憂的,她能寫這樣的聖旨,當然不是要把許家如何如何,她原本就是想知道原因,問問合适嗎?
她是想逃避的,但是逃避沒有用。
“芷蘿。”
芷蘿答應。
她繼續開口:“請陛下來長春宮用晚膳吧。”
“是。”
宇文浩成還在養心殿,陳邵青的對外說法不能算是不合理,只能說有心人又會多想。陽陵王進宮不拘泥于時間,原本內政事務頗多,他也沒怎麽離宮,只是不住在後宮而已。
陽陵王坐在養心殿的椅子上,看着宇文浩成失神思考。
直到趙旭走進了,輕輕開口:“陛下,娘娘身邊的芷蘿姑姑來了。”
“進來吧。”他發話,趙旭才讓芷蘿進來。
芷蘿行禮:“陛下,娘娘請陛下今晚前往長春宮用膳。”
“今晚?是娘娘自己說的?”
“是的,娘娘有事想問問陛下,還請陛下前往。”
他下意識看了一眼陽陵王,宇文瑜陽起身:“本王與陛下已經談完了公事,陛下會去的。”
宇文浩成還是看他:“回去複命吧,朕會晚些。”
芷蘿領命,退出了養心殿。
宇文瑜陽站着看他:“從我來了,陛下一直沉默不語,還想說嗎?”
“不知道怎麽說。”他确實是不知道怎麽說,他們兩個四目相對,一直在等他說話。
宇文瑜陽開口:“是和長春宮那位有關嗎?”
“算是。”
“那你就別在這坐了,去吧,去問問。”宇文瑜陽微笑,“下次要是不想告訴我,就別找我了。”
“不知道怎麽說。”他重複了這句話。
宇文瑜陽開口:“維持現狀自然是不可能的,內廷司的記錄裏她沒有侍寝過,連封後大典父皇都沒有留宿。”
“我知道。”
“那你就應該知道,她留在宮裏本身就是不合規矩的,是你讓她留下來的,如果實在是不知道怎麽選,那就按照規則送她去清修。”
“……”
“如果你舍不得,那就去問問,問她願不願意留在你身邊,問她是更願意靠自己活,還是要依附于你的寵愛。”
“……”
“陛下,你是天子,你從來都是有選擇的,是因為你什麽都想要,所以才會陷入糾葛。父皇的貪婪造就了什麽你應該知道。”宇文瑜陽看得清楚,“你我,甚至幾位兄弟,這麽多年來都是如此,我們不想成為父皇那樣的兒子,那樣的愛人,那樣的丈夫,甚至是那樣的父親。不是嗎?”
“是……”
“那就去長春宮吧,你還年輕,還有機會問問。”宇文瑜陽最後嘆了一口氣。
宇文信還是皇子的時候,就沒有什麽兄弟了。
他娶了顧氏的女兒,生了皇長子。又娶了幾乎所有平亂功臣的女兒,九個皇子,八位有名有姓的後妃所出。他不愛妻子,卻又寄托了妻子所生的孩子,嫔妃有他所愛,也打不過權力和自私。
到了他們兄弟,除了寧王有側妃,其他的已婚皇子都是只有正妃。
可皇帝不一樣,即便是一夫一妻的親王,還是要考慮後嗣。
現在的宇文浩成花費大力氣,到最後得到之後放棄了,又有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斷地迎娶新人,倒不如到此為止,各走各的路。
人就是對自己的道德自視太高,才會覺得永遠不會改變。
實際上什麽都是會變的,全憑良心而已。
更何況皇帝永遠是對的。
“朕知道了。”
“如果沒什麽大的變化,下個月我會給一份名冊給你,從裏面選出新的皇後吧。”
“這麽快?”
“登基大典從簡,封後就要提前準備了,兩年對于禦禮司來說并不算長。”宇文瑜陽道,“陛下,你并不昏庸,你有義務承擔國家傳承的重任。”
“不是過繼宗室子嗎?”
“你是死了嗎?”
“不是……”
“宗室子只是你的選擇,我勸陛下最好不要選。”宇文瑜陽也是火氣起來了,“他們中沒有比你更合适的,不要想些不切實際的東西。”
“可是三哥……”
宇文瑜陽打斷:“現在也不用聊太多,陛下先處理自己的事情吧,等到陛下有了最終的答案再說吧。”
他說完,沒有行禮,直接離開了。
宇文浩成還是坐着沒動,其實他想說,是有優秀的宗室子的。
只不過具體操作起來會變得複雜,他也不一定會同意。
他搖頭,暫時放下了對于皇位繼承人的思考。
走出養心殿的時候,天都黑得差不多了,長春宮準備了晚膳,他到的時候,許文鳶已經坐在座子上了。
他鞠躬,行禮,沒有稱呼。
坐下,沉默,只能聽到細微的咀嚼聲。
菜品撤下,芷蘿帶着人退下,只是門沒關,莫名有些安靜,能聽到晚風輕輕吹的聲音。
“娘娘不是病了嗎?朕看,還好。”他先開口,尴尬蔓延。
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只是有些頭痛,其他的還好。”
“朕也頭痛,酒果然不是什麽好東西啊。”他笑了笑。
氛圍變得更尴尬了,他似乎意識到了有什麽不對,“我其實完全想不起來了,今日中午醒來的時候只覺得做了一個夢,只記得夢裏還挺高興的,其他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邵青什麽都沒說,跪了一下午都沒說,但我也大概知道是發生了什麽。”他頓了頓,“上次當着王兄的面說的那些都是真的,現在帝都其實很亂的,送你出去也總是不太放心,聖旨你拿着,想走的話随時可以走。”
他頓了頓,又繼續道:“原本我覺得雖然我有些陰晴不定,但宮裏還是挺安全的,現在看來也不是。我……”
他有些不知道怎麽說。
許文鳶把茶水朝他面前推了一些,他舒了一口氣,笑道:“我……其實很希望你能給我明确的答案,比如你想離開,或者你也可以留下了,東西送過來還不到兩個時辰,我就完全陷入了一種患得患失的情緒裏。”
他擡眼看她,又很快別開:“我确實是貪心的,我希望你不要離開,但又确實沒有能力保證沒有後顧之憂。”
“其實送花燈的時候,我也沒有真的覺得我們兩個之間就結束了,只是你好像真的很害怕和我扯上什麽關系,我希望你安心。”
他盡量平靜地敘述,語氣卻還是顫抖:“我不知道日後怎麽告訴別人,不是我愛上了父皇的妻子,而是我喜歡的人成為了父皇的妻子。我希望我的感情能被祝福,即便沒有也沒關系,我知道在北境的時候你為什麽突然消失,權衡利弊的時候我能也能看清楚局勢,可是……”
他看着她,眼睛裏充滿了和昨晚酒後一樣的悲傷:“我真的很喜歡你,我不是因為得不到才耿耿于懷的,我希望你能選我,我希望你愛我。”
他的眼睛紅紅的,他自七歲去了北境之後,每日刻在心裏的功課就是克制自己的情緒。
他看起來成熟穩重,似乎永遠不會被情緒控制。
可是自從遇見她之後,情緒很輕易地就能控制住他,在北境的時候常常是懷疑和怨恨占據上峰。在帝都,總是不肯表現出來的愧疚和乞求。
生氣也好,怨恨也罷,見到她的時候都煙消雲散了。偶爾想逗她玩,偶爾又理性地把她放在帝都故事中推演。
歸根到底,他不知道以什麽樣的身份面對她,不知道什麽樣的情緒才是對的,不知道昨天是不是合理的,今天是不是有理由的,明天會不會有轉機。
好像只要他出現,于她而言就沒有好事發生。
他看着她,想笑,但是笑不出來。只是深吸一口氣,雙手蓋在了臉上,掩蓋了所有的情緒。
許文鳶就只是聽。
她從來沒有聽他說過這麽多話,他們之間的關系好像總是隔着很多東西,對對方的幾乎所有了解都來源于自己的推測。
晚風習習。
她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怎麽開口。
宇文浩成不覺得今天能夠得到答案,他只是覺得自己有一些狼狽,以後被提起,大概很難接受。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松手,深呼吸,恢複平靜。
許文鳶看着她,淺淺的微笑。
她從前也是什麽都不怕的,連被綁架的第一反應,也是如何最大程度保護好自己和自己的家裏人。
說到底還是不夠理性,如果夠理智,他救她之後,她就應該離開,而不是一時心軟,才有了後面的所有事情。
那樣的話,去年在帝都見到的時候,只會有一瞬間的感慨,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其實……”她還是一如既往溫和的語調,只不過聲音很小,小到這兩個字也很快消散了。
“其實什麽?”
“……”她想說些什麽。
但好像只會讓現在的情況更複雜。
宇文浩成起身:“娘娘休息吧,不早了,明天不是還有人要進宮嗎?”
他沒有等他說,直接就離開了。
也許會說兩句真心話,但是結果不一定是他想知道的,其實也沒有多久了,今天已經是六月十五了,距離國喪期滿一年,也就只剩下四十天不到了。
許文鳶又在位置上坐了很久,千言萬語最後都化作了一聲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