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月下

月下

夜晚是涼爽的,宇文翰拙穿的不算厚,他的體質還是很特別的,剛來南疆就病倒了,後來以身試藥,又開始鑽研當地的醫學文化。

雖然是瓷娃娃一樣的身體素質,但也只是在某些方面像而已。

比如他不吃飯但持續工作這件事情,許青玄始終沒有辦法理解這件事情。

又比如他身上多年不散的藥香,夏日裏也沒有蚊蟲靠近他,走在他旁邊,也算是安逸。

他們兩個走着,在沒人的山路裏,星星很多,月亮也很亮。

“怎麽不說話?”宇文翰拙先開口打破平靜。

許青玄搖頭:“我沒什麽要問的,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一點都不好奇嗎?”

“好奇什麽?”

“就像我好奇你和曦月一樣。”他雙手互相搭着,自然而然放在胸前。

許青玄還是搖頭:“這事要是往前面再推些年歲,我會很好奇,現在……”

“是嗎?可我還是好奇,那你講講你和曦月吧,我聽聽。”宇文翰拙是寧王的兄長,但他看起來很年輕,脫胎換骨的痛苦他不止承受過一次,用他的話來說,吃了苦總要有些收獲的。

“沒什麽可講的。”他還是沒有開啓這個話題。

“那講講歸元十九年吧。”宇文翰拙換了個話題,是玩笑的語氣。

他對歸元十九年的事情沒那麽感興趣,他只是見不得許青玄的沉默,藏在心裏有什麽用,總歸是要說些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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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不是第一次說這話了。

許青玄笑了笑,思考了很久:“我和公主算是少年相識吧,我的少年,公主的幼年,公主和我妹妹年紀相仿,我對她,沒什麽別樣的心思。”

“那轉折點是什麽?七年前的跨海戰争?我記得你去帝都複命回來之後,連戰術都變了。”他搭話。

許青玄吐出一口氣:“其實當時的戰局不算太差,但也架不住先帝主張和親,公主雖然年幼,陛下血脈的公主,她是唯一的選擇。”

他對過往的故事娓娓道來。

先帝有三位公主,都是十幾歲的年紀就嫁給了重臣們,來維護他的權力。雖然曦月只有十三歲,卻也是陛下唯一一個尚未婚配的公主。

皇族享受着權力,也承擔着代價,只是這代價于公主而言,太早了。

比起早早看清父皇的其他兄弟姐妹,她對變故有些措手不及。

就像他不願意把自己的妹妹嫁到遙遠的北方一樣,這個和妹妹一樣的小姑娘,也不應該走向這樣的命運。

他七年前見到公主的時候,公主只有十三歲,作為意向和親的人選,先帝給她了很多名貴的珠寶,珠寶和和親并不沖突,也并不是毫無關聯。

她最喜歡的是一個鑲嵌着紅寶石的匕首,一直随身攜帶,許中源作為臣子,問過為什麽。

她說,她不願意認命,總要搏一搏,出嫁是可以的,要不殺了和親的新郎,要不殺了自己。

其實她的原話不是這樣的,她從來也是聽話乖巧的,只是許青玄聽出來了這個意思。

他其實是很失望的。

不是對于曦月,是對于帝王。

大概是與婚嫁勾連,他才有了轉變的開始,不再把她當成一個小孩子,即便那個時候她确确實實還是小孩子。

“後來呢?”宇文翰拙追問。

後來也沒什麽特別的地方,很普通的君臣關系,他每次回帝都都會見一次陽陵王,和公主見到也是至少一次。

比起和陽陵王相處的不得不見面,和對往事的不斷加深記憶,和公主的相處要好很多。更多的時候是公主遠遠地看着他,只是藏得不好,每次都會被發現。

相比于确定自己的心意,其實他更早知道公主的心意。而後就是不斷地确認,是不是想見到她,見到她會不會高興,會有人比她更好嗎?

答案逐漸從模糊變得清晰,他的答案越清晰,另一個問題也就顯現出來了。

那就是,于公主而言,會有人比他更好嗎?

答案是會,而且一定會有比他更适合的人。

新帝登基,陽陵王輔政,又是唯一的公主,她的選擇只會越來越多,少年的情誼和感恩遲早會消散的。

賜婚的旨意試探的意圖要遠大過強求,他只是突然開始反思,自己到底是什麽樣的一個形象,明明也沒有多好。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心裏是高興的。

遇到姚老,聽他說那些沒什麽可信度的話,心裏也是高興的。

甚至,他實際上是要比自己意識到的高興很多的。

說不清楚什麽時候心态發生了轉變,只是現在問他,他很明确自己的想法。

許青玄不是連續講出來的,他沒那麽想講。

宇文翰拙等了他還久,見他一直沒說話才開口:“七年前你回來了的那一次,話少了很多,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那樣,然後沒幾天你就帶着人突襲,連我都措不及防。”

“贏了就行。”

他的情緒其實并不算好,宇文翰拙看他的第一眼就發現了。和以前相處沒什麽區別,但又好像和某些特殊的節點一樣。

“那樣铤而走險的時候,你是更希望曦月得到自由,還是你得到自由?”他鋪墊了很久,才開口。

“不是都得到了嗎?”他們之間,太清楚對方話裏的意思了,所以總在刻意避開。

“許青玄,你現在還打算活着回帝都嗎?”他終于還是問出了口,他一定要問。

許青玄停住腳步:“我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你話太少了。”

“我本來也不多話。”

“不一樣,你現在的狀态更像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和七年前的時候,沉默寡言但形式大膽。”他走了一步,轉身站到他面前,“你的求生欲并不強烈,你只是運氣夠好。”

“是嗎?”他還是笑,沒怎麽當真。

“許青玄,我不知道陛下的授意到底是怎樣的,但作為朋友,我真心希望你能夠順利回到帝都做你的世子。”他很嚴肅,是少有的嚴肅。

最小的損失,最大的利益,掌權者是沒錯的。

許青玄也不得不認真起來,看着他:“陛下沒有任何授意,你想多了。”

“那你呢?你沒有多想嗎?”

“其實有,但不是這件事情,是其他的事情。”許青玄坦白,帝都已經從權力中心變成風暴中心了,自然還是有些擔心的。

宇文翰拙盯着他,确定了這句話是真話:“行。”

“不問了?不問問我回帝都什麽時候成親?”他調侃,笑了笑。

宇文翰拙搖頭:“點到為止我還是懂的。”

“那我也問問吧,你是真不打算娶她嗎?”許青玄的情緒輕松了一點。

有人說話總是好的,不管是說什麽。

宇文翰拙沒搖頭,也沒點頭,只是轉身繼續往前走:“娶她做王妃是不可能的,不過我打算入贅,吃軟飯來着。”

“啊?你?這個時候你又不擔心先帝幹涉了?”許青玄有一種觀念總是在被加深。

那就是他絕對腦子壞掉了,都叫他少吃點不幹淨的東西。

“不讓他知道就好了,他不會問,我不會說。”

“那倒也是。”

“只是國喪、新帝傳召、動亂,一件接着一件,就沒心思想那些了。”他呼出一口氣,“她回家了,要夏收了。”

“你們倒也挺特別的。”

“無論我們兩個将來如何,她的日子也要過,我的責任也要擔,這是我們能在一起的前提。”宇文翰拙并不是标準的王公貴族,這幾乎是南疆人的共識。

許青玄點頭:“說的有些道理。”

“我胡說的。”宇文翰拙挑眉,“這件事情只對我個人的人生有意義,對你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我也不打算參考。”

“也不能這麽說吧,你娶曦月,可就是入贅宇文氏了。”他微微點頭,“不過她主意也很多,小心她過來找你。”

兩個人還是說說笑笑,宇文翰拙拿這件事情調侃了幾天,許青玄可是被公主看上的人啊。

調笑戛然而止,是在距離和談只有三天的時候,韓王府管家邱晨傳話,說門外來了一名女子,見言行可知貴女。

宇文翰拙去門口看,愣在原地:“曦月?”

“王兄。”她一看見他就笑,“你來得也太慢了吧。”

宇文翰拙玩笑般行禮:“溫靜公主莅臨本府,真是蓬荜生輝啊。”

“王兄!”她有些臉紅,快步跑到他面前,只是眼神并不停留在他身上。

宇文翰拙招手,邱晨也就開始了安置公主的工作。他站定,還是微笑:“別看了,青玄有事外出了。”

“我又不是來找他的。”

“不是偷跑出來的嗎?”

“不是啊,皇兄和陽陵王兄都知道我來了。”宇文曦月的眼睛很大,看起來總是可愛。

宇文翰拙和她不熟悉,但也沒什麽沖突,只覺得和小孩子相處就是簡單啊,沒那麽多心眼,順便再有就是,怪不得許青玄前些年總是畏首畏尾,現在才發現真是禽獸啊。

他的思路沒有拓寬太多:“是有什麽東西讓你帶來嗎?”

“有,給你和青玄哥哥寄了一封信。”她拿出來。

宇文翰拙沒接:“等他回來吧。”

“好。”她猶豫了一會,還是把信件給了宇文翰拙,他沒打開,直接收到懷裏。

“走了那麽遠的路累壞了吧,想先吃飯還是先睡覺?”宇文翰拙走在前面,宇文曦月跟着他。

她探頭,從側面看他的臉:“王兄在哄小孩嗎?”

“是王兄的問題,曦月想做什麽?”

“洗漱。”

“好。”他安排人侍奉,也告誡了仆從不要多嘴公主的事情。

安排好了她的起居,他回到自己的書房才打開信。

帝都有陛下和陽陵王在,她的到來,絕不可能是因為少女心事。

信件單薄,他打開,內容很少,是陛下親筆。

王兄親啓

祭禮在即,帝都多事,曦月少遠游,不必約束。

他翻來覆去看了幾遍,試圖找到什麽特殊的标記。不過不管怎麽看,都是簡單的話語,他不會約束曦月,和談如果順利,他很快會恢複到平常的生活,韓王府是很少有人的,曦月要落腳、要玩,都沒什麽問題。

他把信裝起來帶在身上,沒有在書房停留太久。

阜南軍不會前來南疆駐紮,許青玄需要安排些事情。

他在南方也算自由,韓王府的令牌足以讓他自由往來,更何況他還是前阜南将軍。

天還未亮就出門,天黑透了才回來。把馬交給王府的小厮,他才走進韓王府。

宇文翰拙在前廳庭院裏踱步,看他回來了才坐下:“可算回來了。”

“出事了?”許青玄走到前廳,仆從端着淨手的水盆過來,“你現在更過分了,不吃不睡?”

“算是吧,帝都來了一封信。”他拿出來,揮手讓其他人退下。

許青玄在衣服上擦了擦水,才接過信,打開,看了一眼:“祭禮估計又要死不少人,陛下壓力不小啊。”

“帝都出事了?”

“不算吧,年初有人刺殺陛下,引出了些蛛絲馬跡,祭禮陛下能準備的不多,被刺殺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沒有詳細描述上一次刺殺,“只不過上一次和這一次刺殺都遇到大禮的時候,百姓們口口相傳的有些言論可能對陛下不利。”

“不過陛下不會調整祭禮的,他在百姓心中的形象更多還是骁勇的,更何況人為的事情和天道總是沒那麽容易扯上關系。”他把信收起來,“信是今天到的嗎?”

“嗯,今天上午。”

“陛下好像對和談抱了很大的希望,公主應該還需要幾天才能到吧。”他也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宇文翰拙本來想繼續調侃他,只是關聯起來他卻笑不出來了:“我倒覺得沒抱多大的希望,在帝都和南疆同時有問題的情況下,陛下好像覺得南方更安全一些,畢竟阜南軍有六十萬。”

“何以見得?”

“青玄,你要不猜猜信是誰送過來的?”他撐着臉,“順便猜猜,我為什麽現在還在等你?”

許青玄看着他不算疲憊,也好像不感興趣的神情,不知道從哪開始猜。

見他沒有猜的意思,宇文翰拙繼續道:“信是和曦月一起來的,陛下沒打算問我們的意見,而且公主的到來早晚會暴露的,這段時間你要想辦法保護好她。”

“只有我?”許青玄不完全認可這句話,“這信是寫給王爺你的,你不想想辦法嗎?”

“我的辦法就是你保護她啊!”宇文翰拙開啓了死皮賴臉的想法,其實他想說的是,你當然要想辦法保護好自己的妻子啊。

許青玄看着信,只是覺得熟悉,那種熟悉的感覺不是因為信本身。

是因為在有能力的基礎上,他們不希望家裏的小孩一輩子只能困在一個地方。

彼時的他,現在的陛下或者陽陵王,都是一樣的。

只是這樣的決定能帶來怎樣的故事,将來帶來怎樣的後果,那就沒有人知道了。

“你大半夜在這,就是想說這個?”許青玄還是喝水,轉移話題。

宇文翰拙搖頭,不再撐在臉,只是雙手自然搭在腿上,坐的松弛:“不是,只是有點感慨而已。曦月都那麽大了,時間好像真的過去了很久,連我這樣平庸的皇子都成了朝廷重臣。”

“你都說了是皇子了,你甚至有資格當一個平庸的皇帝。”他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大逆不道的話,也知道他沒有這種心思,“一個朝代不是靠一個極其優秀的人就可以撐下去的。”

他歪頭看着他的側臉,試探他的情緒:“我知道你不想聽,但我還是想說。”

“說什麽?”他的情緒不明顯,“臨瑾王當上皇帝,就會不一樣嗎?不會的。”

他的答案很肯定,從一而終,他都是這樣的看法。他從來不懷念,也從來不覺得他能是一個很好的皇帝。”

“青玄,我沒有說他,我在說你。”宇文翰拙眉頭微蹙,他似乎又要說些什麽。

“呂昂……”他打斷。

“他不會一直做阜南将軍的。”宇文翰拙是陳述句,“你和他認識那麽久,不知道他是誰嗎?”

“我知道。”

“……”一時間有些語塞。

其實他們都有一種感覺,一種暴風雨之前的平靜,想要未雨綢缪都不知道該怎麽綢缪的無力感。

許青玄接着道:“說完了?不困嗎?”

“本來困的,現在氣醒了。”宇文翰拙手指随着情緒敲打桌面,“你其實還很年輕,很多人一輩子都做不到你這樣的位置。”

“軍職已經到頭了,但榮耀沒有,我還會娶公主,做國公。”他的語氣平淡,似乎已經做好了未來的準備。

他起身:“我以為你會很期待我娶公主的。”

“我确實很期待,曦月很好。”他道,“只是你只做驸馬總有些可惜。”

“是什麽讓你突然改變了想法?”許青玄轉身,看着他的眼睛。

宇文翰拙沒避開:“因為曦月來了。”

“什麽意思?”

“呂昂做不了太久的阜南将軍,你娶公主也不需要回帝都了,陛下似乎想把選擇權給了曦月,讓她來見見真正的你。”他似乎了然,與遠在帝都幾乎完全不熟悉的皇帝達成了一致。

許青玄不置可否,只是擡眼:“真正的我?”

他不想聊這個,緩緩開口“我困了,先休息吧。”

說完就轉身離開。

“青玄,你是國公世子,有輔政之功,又是最年輕的将軍,你還是刑獄司的主司,方言整個大周,沒有人比你更好了,你明白嗎?”

他沖着他的背影說了這一句。

明白嗎?

自然是明白的。

他有價值,價值高到絕對不會因為公主的喜歡就削權,同時他還忠誠,忠誠到不會因為削權就産生異心。

放在權利的視角上,無論是客觀還是主觀,他都不可能做個驸馬了卻餘生。

但他還明白另一件事情。

就是他的價值是從何而來。

許家能封國公,是父輩功勞,他能有這個世襲的世子位置,是因為兄長。

因為他不在了,所以他才能當上世子,他才有功勞,他才不得不承擔起很多原本根本輪不到他操心的事情。

他才變成了現在的許青玄。

是因為有人死了,才變成了現在這樣。

是因為國家危難。

是因為那些懷有異心的人并沒有足夠的能力,所以才認為摧毀王朝後繼,能夠實現自己的目的。

多少次午夜夢回,他都能記得歸元十九年的那一天。

許勤亦被吊在敵方軍旗上,太子持筆寫了認罪書作為交換。宇文懷瑾只是表面上理智,實際上上感情用事。

太子拿他全部的尊貴和名聲來交換,最後也只是加快了許勤亦的死亡而已。

他被吊了三天,屍體放下了的時候,已經完全沒有溫度了,只是赴死之前的笑容維持在臉上。

所有人都在懷念太子,又有誰還記得許家大公子,那個溫和到永遠跟在太子殿下背後的許勤亦。

他并不讨厭陽陵王,畢竟他們對于歸元十九年的懷念,不是以宇文懷瑾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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