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舊物
舊物
重新坐到東宮的書桌面前,書桌面對着門口,背後有大窗戶打開,通透明亮,他的視線能看見院子裏的景觀,有活水流通。
宇文浩成坐着,身邊站着幾位年紀很大的內監。
“以前,臨瑾王還有什麽特殊的習慣嗎?”他問。
有一個叫羅康的內監走上前:“回禀陛下,從前王爺讀書的時候還有一個喜歡的屏風,現下沒有擺出來。”
“在哪?”
“回禀陛下,東宮重開的時候屏風有些損壞,在內廷司修補。”
“擡過來吧。”他在書案上摸索,試圖找什麽機關,“另外,讓內廷司把這裏還原,按照臨瑾王從前的習慣擺設。”
“是。”羅康點頭。
其實他不是宮裏最年長的內監,只是從前在東宮侍奉過,所以這次過來了。頭發白了不少。
他還是坐着,看着人來人往,陳設逐漸豐富,視線原本是空曠的。
屏風搬過來,留白了很多,擋住視線,沒有擋住光。
是花草紋路的金絲屏風,宇文懷瑾不喜歡傳統的太子蛟龍或者蟒紋,他的屏風上是金線繡的花草。
不過也不是普通的花草,是古畫《春行圖》的繡版,卻又不完全相同。
畫中取景地,離帝都不算遠,馬車行進,往返只要四天不到。
他沒覺得這副畫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宇文懷瑾見過的好東西應該不計其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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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下自己一個人坐在殿內。
他發呆,看着院子裏的影子穿梭,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直到陳邵青的聲音先傳進來:“陛下。”
他走進來,因為屏風的原因需要繞開,他往左走,和畫融為一體。
“等等。”他出聲,陳邵青停住。
他繼續道:“你從另一邊進來。”
陳邵青不明所以,但還是轉身,換了個方向進來。
他進來,宇文浩成開口:“退出去,再進來一遍,從宮門開始,慢點走。”
“啊?好。”他還是不明所以,但聽話,退出去,甚至帶上了東宮的大門。
他敲門,內裏的內監拉開門,他緩步走進去,走到屏風的時候繞道同時開口:“陛下怎麽了?”
他走進來,宇文浩成還是呆滞的狀态。
他似乎看出來了什麽。
陳邵青沒穿官服,是淺青色的衣服,和山水同色調,似乎自山裏向他走來。
“羅康,進來。”他站起來喊,語氣很着急。
羅康進來跪下行禮:“陛下恕罪。”
“此前每天都擺着這個屏風嗎?”
“不是,只有每月二十擺出來。”
“什麽日子?”
“月初月末和每月二十,王爺休沐,不必前往禦書房或者學宮。”他回答。
“休沐?官員述職不是很早定的每月二十嗎?太子不用旁聽嗎?”他幾乎是下意識反問。
羅康答:“每月二十是五品及以下官員述職日,四品及以上官員每月二十五述職,臨瑾王殿下往往是月末才旁聽述職。”
“五品以下?東宮有五品以下的官員可以自由出入嗎?”他接着問。
羅康還是伏在地上:“有一位,但不是官員制。”
“誰?”
“太子伴讀,不算官員,但一應制度,均依照六品官員,每月二十需向陛下彙報太子殿下日常行程,近期規劃。”他答。
宇文浩成的表情不算好看:“起來吧,把屏風撤了吧,擋住視線了。”
“是。”羅康起身,招呼人把屏風擡走。
陳邵青走到宇文浩成面前:“陛下,怎麽了?”
他無法形容自己的感覺,大概是為了應證自己的猜測,他對陳邵青的到來有些期待。
被擋住視線,所有的東西只能靠聽,靠想象,知道有人來了,又知道不會有什麽外人可以不通告就進來,所以平心靜氣地等待。
那人往裏走,就好像自畫裏走來,繞過屏風,影子變成真實的,想象落于實地。
如果陳邵青是從另一個方向進來的,看起來就像是離自己越來越遠了。最後變成現實裏的人,只有一種沒由來的沉重感覺。
他說不清楚,他也不能完完全全理解宇文懷瑾的心路歷程。只是看到的那一瞬間,幾乎是控制不住想要站起來。
陳邵青還等在一邊,等着他回答。
宇文浩成扶額,他似乎要抓住什麽了:“請許相進宮,就現在,馬上。”
他擡腿要出去,絆到了書案,書案被推出了一段距離,他身形晃動,本能地一手撐住書案背後的書架,有些年久失修,塌的突然,宇文浩成也跟着摔出去。
散落的書架,四散的書,書架連底座都裂開了,他手沒地方撐着,試探摸索了幾個地方,艱難坐起。
底座有內嵌的異物,他掰開碎木,打開盒子,是一方印,翻過來,一時有些沉默。
更多是震驚。
找了那麽久的四方游龍玺主印居然在這裏,而這似乎是宇文懷瑾早就設計好的路徑。
坐在他的位置上才能得到。
只要這裏還是宇文氏的皇宮,就沒幾個人會坐在這個位置上。
陳邵青在一邊略顯局促,他的動作太連貫了,陳邵青都不知道從什麽方向靠近,怎麽扶他起來。
直到他自己站起來。
“陛下,沒事吧?”陳邵青只能幫他拍拍木屑。
他示意不用了:“你知道許勤亦嗎?”,趙旭站在門口,吩咐人去拿幹淨衣服給陛下換上。
“我?”陳邵青困惑,“只知道是太子伴讀,許家的長子,娘娘和青玄大人的哥哥……”
“別的呢?”
“別的就不知道了,這本來就是舊事,我也不是帝都的人,只知道有這麽個人。還是之前認識輕舟大人的時候打聽了一下才知道的。”陳邵青全盤托出。
雖然說了也和沒說一樣。
宇文浩成知道,這宮裏問不出來什麽了,只能從其他的突破口下手了。
太子伴讀,許勤亦。
太子有兩位伴讀,林家的年紀大一些,有自己的官職,與太子的交情也多是公事。許勤亦比宇文懷瑾小一歲,兩個人幾乎是一起長大,沒有人比許勤亦更了解宇文懷瑾了。
同樣的,沒有人比許青玄更了解宇文懷瑾了。
許青玄瞞着的事情絕對不止歸元十九年的真相,絕對不止。
宇文浩成終于找到了往事裏缺失的一部分,雖然他的本意并不是調查這件事情。無論是誰,都有自己的視線盲區。
宇文瑜陽雖然一直很關心這件事情,只是他的重點不在這裏,甚至不在宇文懷瑾身上。
他的狼狽沒有持續太久,衣服很快送來,他在東宮換衣服,只是心道冒犯,進了東宮居室換衣服。
卧室的布置和之前也沒什麽太大區別。他換衣服,擡起胳膊接受服侍,銅鏡是新的,正衣冠。
居室沒有什麽尤其明顯的地方,或者有,只是沒有書架那麽明顯罷了。
無論是不是有人來過東宮,都不會铤而走險對書架做些什麽,那麽大的物件消失是很難不被發現的。
換好衣服,走出去,雖然院子荒了,但內廷司已經重新打理過了,恢複生機也只是時間問題。
從前沒有在意的事情,現在也變得更明顯了,比起其他宮裏的磚石地面,東宮的花草很多,留了大片大片的地方種植,春日和夏日裏格外生機勃勃。
他更堅定了要複刻十幾年前東宮的想法,宇文懷瑾打算留下些什麽,就絕對不可能只有只有這一點東西。
至少會有一些解釋,或者早就解釋過了,只是他想不起來了。
他指了指院中的亭子:“臨瑾王從前的琴,現在在哪?”
“此前清點,東宮沒有琴,內廷司記載也沒有。”羅康如實回答。
羅康其實是有印象的,臨瑾王從前彈琴,只不過次數不多,他甚至在東宮也只是居住,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看書或者參政。
宇文浩成沒指望能問出什麽:“找找看吧,皇兄生前應該挺喜歡的。”
“遵旨。”
當時的宇文懷瑾早過了學這些才藝的時候,只有陪伴年幼的其他皇子們學習詩詞歌賦的時候,才會撫琴。
他看琴的時候也沒什麽特別的表情,只是會把手搭在琴弦上,沉默片刻後才開始彈奏。
他不常練習,彈奏的時候會有些生疏。
但會沉浸,大概是喜歡的。
今日東宮事有些狼狽,他沒聲張些什麽。
只是陛下在東宮摔了的事情還是傳出去了。他沒責罰或者遷怒任何人,只是坐在禦書房,等待許中源的到來。
人言總是控制不住的,這種突然發生的意外總是能與人的心境,當下的國政相關聯,導致人心惶惶。
許中源進宮的時候問了一句,趙旭也答了此事。
他進禦書房,叩拜行禮。
“愛卿平身吧。”他示意賜座,又讓人退出去,“愛卿坐吧。”
“臣有罪,有負陛下信賴。”他沒起來,秦文正是他的得意門生,曾經是他學生裏的佼佼者,如今這樣怎麽可能和自己完全撇清關系。
宇文浩成愣了一瞬才意識到他在說什麽:“愛卿也是受害者,姚家也是受害者,昔日連父皇都沒有完全看出來這場騙局,又怎麽能怪愛卿呢?”
他本來也不是來問這個的,臣子本來就需要信任,為了避免秦文正的話題總是無法結束,他毫不猶豫把鍋推給了宇文信。
“自責無用,規避也無用,對于寧氏來說是複國,自然不是輕易能看穿的,許卿不過忠誠,替父皇求賢罷了。”
許中源一時語塞,再怪罪自己,就顯得像是在怪罪先帝了。
宇文浩成道:“坐下吧,朕有別的事情要問。”
“謝陛下。”他坐下,還是有些拘束。
宇文浩成開口:“關于寧氏,許卿可知,他應該是寧氏何人?”
“回禀陛下,寧氏下落存疑者只有一位親王,臣認為大概是此人後人。”許中源答。
“前朝太子寧骞沒有後人嗎?”
“他是戰死,去世時未曾聽說有孩子,即便是有遺腹子,年紀也是四十有餘,孫輩很難的年紀不會超過三十歲,年紀不太符合。”一問一答,他确實是合盤脫出。
“戰死?聽起來也是願意為國捐軀的人。”
“是,寧骞做太子确實很出衆。”
“出衆?聽起來不是一個好詞啊,皇長兄做太子也很出衆,所以都死了。”他的語氣平靜,甚至有一絲調侃。
許中源不置可否:“陛下對朝代更疊似乎有自己的想法。”
“掌權者無能,篡國者自然就會出現,這很正常。”他還是平和的。
許中源倒是有些拿不住:“陛下作為掌權者,還是應當站在宇文氏的角度上,也不必看得太長遠了。”
也許歷史的自然更疊确實如此,但他作為風口浪尖上的人物,實在是不應該這麽想。
宇文浩成笑了笑:“愛卿誤會了,朕從來只說自己不适合這個位置,從來沒有說過沒能力做好。”
“陛下自信,是好事。”
“自然自信,戰争原本就是朕擅長了,這不是共識嗎?”
他确實是皇帝,但做統帥的日子可比做皇帝長多了。
他還是笑:“許卿也不必擔心朕,朕不會拿江山社稷開玩笑的。”
“如此甚好。”
“對了,今日在東宮,有件東西朕想看看,但找不到了。”他轉移話題,算是自然。
許中源知道必然是東宮發生了什麽他才會被召進來,如果只是秦文正的事情,他應該會直接下獄。
“陛下在找什麽?”
“昔日皇長兄有一張琴,名曰孤雁,東宮和內廷司都沒有記載,皇長兄和許家大公子關系好,想問問許卿見過沒有?”
“琴?大概是沒有的,臣回去再找找看。”他搖頭,但略有遲疑,“犬子勤亦去世之後,臣也清點過,是沒有琴的,更何況犬子實在不擅音律,六藝裏,樂是最差的。”
“不擅?是謙虛嗎?朕記得從前皇長兄常常請許公子品鑒。”
“他的品鑒也只是表面罷了,聽不出什麽,太子伴讀跟随太……臨瑾王殿下考核,多集中于國政,樂器無傷大雅即可。”他好像也能想起來那個時候的事情。
家裏的孩子,輕舟不算聰明,也是早早年紀就能演奏完整的曲子,樂譜中突兀的地方也能聽出來。
但勤亦不行,他沒有任何感覺,只能聽出來是不是刺耳。
他又寬和,即便真的能聽出來很難聽,他也能誇,說的話也是滴水不漏,大家只覺得他并不苛刻,也可能是習慣體面,沒有深究他心裏具體是這麽想的。
許中源補充:“臨瑾王也知道此事,品鑒只是玩笑話語罷了。”
“他們二位關系真的很好。”
“從小在一起,總是不一樣的。”他笑,但也有不可聞的嘆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