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玫瑰

第5章 玫瑰

邢者看不見,本就很難掌握平衡,更別說地面剛被拖得透滑。

當時他只顧着驚慌,無心在意其他。但是在道歉離開後,他心裏總想着書中的一句話:不知從哪兒吹來的一顆種子,落在他的星球上,有一天抽出了芽,長成一朵儀态萬方的玫瑰花。

直到他拐進休息室,擡手聞到一股異香,他才反應過來——這個人的身上噴了玫瑰味的香水。

*

邢者來這裏打工将近一個月了,待得還算習慣。

店長安排的寝室距離店子僅50米路程,他已經走得很熟練了,一日三餐是張嬸的女兒小張負責,每道菜都很好吃。

一開始上鐘他是有點緊張的,到現在也沒什麽感覺了。他技術确實很好,一個月來無差評,店長總體上對他也滿意。

但就有一點,店長總找他談話,說他還能做得更好。

邢者知道店長這話什麽意思,但對他來說很難。

正這麽想着,邢者聽見隔壁店長的聲音:“你們在這等一下吧,技師現在都在吃飯,吃好就過來。”

然後就是剛才撞到的那個女生的聲音:“好的,不着急,我們倆都很閑的。”

邢者一邊摸索着找到筷子,一邊思考是什麽工作可以在周一中午很閑。

不過他又想起現在是暑假期間,說不定是放假回家的大學生。

店長很快繞到了休息室門口來:“小邢小周,7床8床。”

邢者和另一人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好。”

Advertisement

*

周一店裏不忙,一般也就讓最年輕的幾個來店裏頂着。

旁邊的小周也是全盲,不過比他健談很多:“今天的土豆炖牛肉真好吃。”

邢者說:“是的。”

小周又嚼吧嚼吧:“可惜就是牛肉給得太少了,全是土豆。”

邢者夾起餐盒裏的第四塊牛肉:“是的。”

他們說話隔壁聽不見,但隔壁的說話聲卻可以傳入他們敏銳的耳朵裏——

“小野,你有什麽事兒能不能直說,就你那繞彎子的功夫還不如我呢。”

緊接着是另一人清晰的嘆氣聲:“行,那我直說了。司旭看上你了,讓我幫他撮合。”

“就這?”玫瑰姑娘聲音誇張,“看上我的人多呢,我早就習慣了,你幹嘛這麽遮遮掩掩的?”

“因為我知道他太次了啊。我幫這麽次的人牽線,這就好像在我心裏你跟他檔次差不多一樣,這搞得我也很糾結。”

“喲喲喲,捧殺我是吧?哎,那你到底希不希望我和他在一塊兒啊?”

“我不希望。我只是覺得你要是能當我幹表嫂,那還挺好的。”雖然話說得利索,但聲音裏隐隐有些不好意思,“我這表哥是個廢物,不過你要是希望有個人陪你瘋、陪你玩,支持你的一些離譜決定,那我覺得他還是能做到的。他家做生意的,論家境倒是不比你家差什麽,再看長相,我覺得也是你喜歡的類型——當然,我就這麽一提,剩下的你自個兒決定,我無所謂。”

“哈哈!”玫瑰姑娘還是動靜很大,“你真是要把我笑死,你想讓我當你幹表嫂?不說他爸媽了,就你媽都不會同意這門親事。我要是敢染指你們家的小夥子,哪怕是個幹的,你媽都得讓我在你們家族身敗名裂!”

那人又嘆氣:“倒也未必。因為我這幹表哥在我媽眼裏也是個怪胎,她頂多覺得你倆都不正常,就這麽湊一塊兒得了。”

“可憐的田小野啊。”玫瑰姑娘帶着笑音,似乎完全不因此生氣,甚至還挺自豪,“有這麽個媽,你肯定要做一輩子的‘正常人’了。”

“別扯這些了。所以你到底是怎麽看司旭的?給個準話,我好回去複命。”

“我怎麽看?他就是我老板啊,我們就是老板和調酒師的關系。”玫瑰姑娘坦然道,“他的小酒吧很有腔調,看得出曾經也是個妙人,奈何現在已經索然無味了。你就說,我對他沒感覺,讓他別想了。”

聽到這裏,一旁的小周忽然壓低聲音開口道:“哎,她是不是就是別人說的那個酒吧女啊?”

邢者夾起第十塊牛肉:“不知道。”

*

哪能不知道呢,整個鵝鎮就那一家酒吧,叫“公無渡河”。

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的——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是一種對死亡的歌頌,是有些事哪怕明知會撞上南牆死去,也偏要去做。

能取個這樣的店名,邢者一直覺得店長應該是個很有追求的人,不過之前推拿時聽客人聊天,都說這店長現在後悔得很,悔當初沒好好學習,沒拼個更好的前程。

看來确實是“渡河而死”了。

那麽客人們最近為什麽會頻繁提起這樣一家小酒吧呢?

因為酒吧裏新來了個女服務生。

他們是這麽說的——

“我沒去過,但早上上班時能看到她下班。那腰扭得,走路能拽出個四八拍!”

“對對對,我也看到了,小細高跟踩得啪啪的!”

“這人以前沒見過啊,是鄉下來的吧?”

“肯定鄉下人啊,這幾年你看城裏哪還有那樣打扮的?現在小年輕都流行黑長直,她那個頭發燙的那老氣得不行!”

“估計也不是什麽正經人,正經人年紀輕輕不上班,天天在那種地方混日子?”

“還正經人?實話跟你說吧,就這樣的,絕對背後是有業務的。老司家那個小子是真能作,原本多好的孩子啊,現在成什麽了?”

這樣的對話不僅産生在中年男人之間,有時女人們也會聊兩句——

“哦喲,那個小丫頭一看就不是我們鵝鎮的小閨女,本來胸就大,還老穿那些袒胸露|乳的。那天走她旁邊過,她不是低頭弄鞋子嗎?好家夥,什麽都清清楚楚的!”

“別說她是露了,就是沒露也不能那樣晃裏晃蕩地走路啊。我看她年紀也不大,怎麽就一點都不管不顧的。”

“咱肯定理解不了啊,咱要是能理解那種人那成什麽了?主要是鵝林初中離那邊也不遠,初中生又什麽都不懂,真要是學壞了才完蛋呢!”

“我就跟我兒子說了,等下學期開學不許再走那條路上學。前兩天我還看到呢,幾個初中生模樣的大小夥子放假了不學習,就守在那附近等着看,你說這還能有好嗎這?”

“虧得咱家不住那邊,要不我真得打電話報警抓她!”

然後還有更年輕一點的客人——

“我昨天去了!是真的頂,做酒時不是得搖那個杯子嗎?她一邊搖那個胸就一邊duang!duang!duang!”

“哧溜,趕明兒帶我也去見識見識,我沒見過。”

“就明天,我請你!我跟你打包票,你沒見過那樣的!胸是胸,腰是腰,屁股是屁股的,然後臉還賊好看!真的,她一跟我笑我他媽就迷糊,跟女明星似的!”

邢者歪頭。

衆人的描述給了他一個初步印象——一個衣着大膽、長輩不喜歡、身材很好長得也很漂亮的鄉下姑娘。

這事情顯然和他沒什麽關系,但讓他覺得很神奇的是,有那麽一陣子男女老少都會在推拿時提起這個人。

這很有趣。

不管是誇是貶,總之這個人已經成了鵝鎮一個現象級的存在。每個人的目光都會為她停留,或是咒罵她的衣着,或是欣賞她的身姿,或是在內心深處滋生邪惡的念頭。這是形形色色的人類對同一個體的聚焦和反饋,暴露着他們內心深處最真實也最卑劣的部分。

能夠接觸到這隐秘的部分,讓邢者終于開始覺得做個推拿師也不是什麽壞事。

至于這個個體本身是什麽樣子,邢者其實并不在乎——他知道即便他去接觸了,也只是把他自己的想法投射過去而已。

他是人類的觀察者,并不想把自己也投入到人海裏,變成一個區區樣本。

但架不住對方沖他而來了,帶着一身玫瑰香氣。

*

“嗨小哥,又見面啦。”這麽說着的時候,程舟正趴在那張五分鐘後于她而言将會是刑床的床上。

此時的程舟還很悠哉地拖着腮,以為自己是來享受的。

邢者被這熱情的招呼聲灼燒到,條件反射地想要後退。

但他不能,他是來給人服務的:“您好。這次主要是哪兒不舒服?”

而程舟的回答如同在應和那些關于她的風言風語,是那種帶點笑音的,明顯在調侃甚至調情的語氣:“我啊,我渾身都不舒服。”

邢者頓了頓,也不确定自己的臉有沒有變紅:“好的,那盡量都給您按到。您先趴下吧,臉放在洞口那裏。”

“哦哦,好的。”程舟才反應過來按摩床上的洞是幹什麽用的。

把頭卡進去之後,她覺得這姿勢有些滑稽,而且也欣賞不到小帥哥的臉了:“你看起來好小啊,多大了?”

“不小了,今年20了。”

“那還是小啊,我25。”

這倒讓邢者挺詫異的,因為程舟的音調偏高,他覺得這個聲音的主人應該和自己差不多大才對。

但是嘴笨如他,又一次錯過了吹捧客人的機會:“哦……是嗎。”

眼瞅着程舟在這瞎撩撥,對方又明顯一副不太想接腔的模樣,田野忍不住開口把她岔開:“所以司旭那邊我直接給你回掉對嗎?”

“回掉回掉。”程舟幹脆利落,“你要非說他帥的話,其實我也承認,但是他的問題就在于他太知道自己有多帥了,那副樣子我看不慣。”

田野尋思這也算某種“同性相斥”吧,程舟自己也是個很自戀的人,遇上其他自戀的,竟又看不慣了:“那你的要求還挺刁鑽,又要長得帥,又不許人自戀,那你到底喜歡什麽樣的?”

“這不明擺着的嗎?”程舟憋着笑說,“我喜歡帥而不自知的。”

田野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程舟意有所指,一時間罵她也不是,不罵也不是。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