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星球

第7章 星球

其實為了不弄髒客人的衣服,推拿師會在要下手的地方事先墊上一塊一次性墊紙,所以邢者的手指倒是沒直接接觸到程舟。

但他确實做不到心如止水。

從失去視力之後,他就只在家和盲人學校兩點之間生活。除了上學以外,他一般不會離開家,只是有時爸媽見他在家待久了,就特意讓他下樓去扔個垃圾什麽的。在學校裏他也不怎麽和人說話,因為是後天突然致盲,導致他很長一段時間都十分孤僻。

他很好奇自己的同學們是怎麽保持開朗樂觀的,“聆聽”之後發現先天視障其實比較能接受這個事實,其次是因為疾病而逐漸致盲的。

而他們保持良好心态的秘訣是——第一,盡快掌握作為視障者的必要技能;第二,少和明眼人來往。

于是邢者強壓着看不見的苦悶,逼着自己去熟悉上學路線,牢記家裏各種物件的擺放位置,甚至學習一些有視力時都不會的技能,比如洗衣做飯、盲文讀寫、手機使用。

手機是個好東西,好到讓邢者無法想象在手機還沒被發明時,那些視障者們是怎麽過來的。

智能手機都有盲人模式,或者說無障礙模式,能夠語速飛快地用機械音進行讀屏,告訴視障者屏幕上正顯示着什麽文字。

通過這種方式,邢者可以準确打開各個軟件,可以熟練地用微信傳遞信息、用地圖導航至自己想去的地方、聽取文字帖的內容和評論,甚至可以知道視頻上正飛過什麽樣的彈幕。

包括淘寶購物也是沒問題的,除了不能知道商品究竟長什麽樣子,日常想買個調料、褲子、T恤什麽的還是很方便的。

這簡直是救了邢者的命。

當感受到自己在沒有父母幫助的情況下其實也可以生活,他終于稍稍松了口氣。

至于成為一個推拿師,這是他從前想都沒想過的,奈何從失去視力開始,他的未來似乎就只剩下這一條路——當他對學推拿表示抗拒時,擺在他面前的另一條路是擺攤給人算命。

那還是學推拿吧。

那時候他很瘦弱,力道不夠,老師就讓他用大拇指撐牆練手勁兒,到後來甚至有了用大拇指做俯卧撐的本事,屬于是過度鍛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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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期學員中有視弱的同學——就是多少能看到點東西。那幾個小姑娘當時總嘻嘻哈哈地逗他,他越不說話她們越是起勁兒。這讓邢者非常不舒服,甚至一度開始抵觸上學。

直到18歲畢業時收到了盲文表白信,邢者才反應過來人家是喜歡他,只可惜這場校園暗戀在他的感知裏完全是種精神霸淩。

總之,由于青春期忙于處理生存問題,邢者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本該是情窦初開的年紀。他甚至完全沒想過自己未來會戀愛或者結婚,畢竟他想不通到底誰會嫁給一個連照顧自己都要用盡全力的男人。

畢業後他在家鄉的推拿店幹了兩年,疫情緣故做得斷斷續續的。後來實在生意不好,店子倒閉了,他也只好離開家鄉,在隔壁鎮的“快活林”謀了份差事。

不過用店長的話來說,他沒趕上好時候——這兩年大企業都裁員,“穩定”成了對一份工作的最高評價,這種時候還能有閑錢按摩的遠不如以前那麽多了,快活林也是過一天算一天。

邢者想過除了推拿以外自己能不能試着去幹點別的,別真在這一行上面吊死。

他研究過開網店,或者做新媒體賬號之類的,但是這些對他來說都要花大精力,只有辭掉推拿工作全身心去做才可能有成效,而他又實在沒這個魄力。

邢者很沮喪。

他覺得是因為失去了視力,才讓自己的生活變得如此狹窄,不能去探索更多可能。

但是在聆聽客人們的閑談時,他發現其實很多明眼人也把前路走成了一條狹長的軌道,他們同樣無法在曠野上肆意奔跑。

這時邢者便釋然了——既然明眼人也無權選擇自己想要的人生,那麽他活成這個樣子,似乎也不算太慘了。

*

《小王子》這本書,邢者是在學校的借閱室裏看的盲文版,那一個個凸起的小顆粒,給他講了一個似乎不那麽有趣的童話故事。

他其實沒太看明白這個故事到底想說什麽,只是“獨自一人生活在一幢房子大小的星球上”這個描寫很吸引他。

從那以後,每次做飯時他都會把自家的兩個煤氣竈想成兩座小小的火山,把亟待清理的垃圾當成猴面包樹的樹苗。他對自己的要求和小王子一樣——即便他的星球上沒有別人,也還是要注重生活紀律問題,早上起來不僅要清潔好自己,也要整理好自己的“星球”。

所以說那陣玫瑰香氣對他來說很重要,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星球裏還會有其他元素。

是的,确實是“元素”。

他并非因為一款香水的味道而對誰一見鐘情,但是他實打實地感受到了這旖旎味道裏的象征意味。他知道這味道的源頭是和他不一樣的人,至于究竟哪裏不一樣,他說不上來,他只是徹頭徹尾地意識到自己的星球上缺了點什麽。

這種突然開竅般的詭異認知讓邢者心猿意馬,此時要他去和第一次見的人攀談本就是地獄難度,更別說這人還總說一些……一些奇怪的話。

還穿着這樣的衣服來做推拿。

他的手指輕觸着那柔軟纖細的腰肢,作為一個經受過正規訓練的推拿師,這力道對他來說實在太暧昧了。

而這姑娘不僅受不得痛,還受不得癢,每當指尖移動到腰窩附近,她便嬉笑着閃躲,笑聲就像五億個小鈴铛。

他徹底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做夢一樣地按完了這一個小時。

待到計時器終于報時,他的後背已經濕了一大片:“時間到了,還要加時間嗎?”

也不知道這句“加時間”怎麽戳到了對方的笑點,竟又是那憋着笑的語氣:“不‘加時間’啦,就先這樣吧。”

程舟說着坐了起來,那邊田野早已按好了,盤腿坐在床上一臉無語地看着她。

虧得邢者在頭昏腦脹中還記得店長的交代:“那個……方便的話,我們加個微信吧。”

話一說完邢者就後悔了——不太對,這話說得有點怪,小周好像不是這麽幹的——小周是先說下次來推拿可以找他,然後說可以先從微信問問他什麽時間點有空,最後才順其自然地加上微信。

這事兒幹得不對,不應該是冒冒失失直接要加人微信的!

但程舟那邊已經爽快地答應道:“可以啊,嗯……怎麽加?”

邢者忙道:“你掃我吧。”

他手指靈活地劃動着手機屏幕,聽着機械音語速飛快地讀屏:“微信”“我的二維碼”。然後熟練地将屏幕沖向前方。

程舟覺得新奇,一邊掃一邊忍不住說了句:“咦,這個功能好方便啊。”

而邢者根本無暇回應這話,他只想趕緊補救自己冒失的行為:“嗯……那個,我是7號,下次來記得還點我啊。”

*

那一天程舟一直笑到回到自己的出租屋裏。

“哈哈哈他是怎麽想的啊,‘下次來記得還點我’哈哈哈哈!”程舟捂着肚子,也不知道是被冷風飕的還是給樂的。

田野被她笑得腦仁疼:“程舟你他媽做個人吧,捉弄殘疾人有意思嗎?”

程舟飛快地指向她。

田野只好按約定好的改口:“你他爹。”

程舟這才聳聳肩:“我沒捉弄他啊,他自己說話語無倫次的。”

“你要是什麽都沒幹,他能語無倫次嗎?你那句‘喜歡帥而不自知的’要是被他聽出來了,那這……”田野搜腸刮肚想出一個不那麽重的詞兒,“那這多不好啊。”

這種時候程舟通常只覺得她聒噪:“哇,你好像那個什麽教養嬷嬷。放心吧,他又不知道自己長什麽樣,他哪知道我說的是他。而且我又不是惡意的,我是真覺得他很可愛。”

“再沒惡意,也不要拿別人的缺陷開玩笑。”田野看她還嘻嘻哈哈的,不得不正色道,“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像他這樣的人內心肯定是極度敏感的……”

“你不也很敏感嗎?”

“……他肯定要比我敏感。”田野耐着性子給她解析,“所以你不能把你對正常人的态度放到他這裏,面對這樣的人拜托你把心腸放得再柔軟一點。”

田野說着比劃了一下手機:“你和他加了微信對吧?我建議你如果跟他聊天的話多少注意點,不要一口一個‘小弟弟’‘小帥哥’之類的,也別去和他分享你多姿多彩的日常,簡單點說就是,不要讓他産生誤會。”

“誤會什麽?”

“誤會你對他的心思。”

程舟捂住自己的心口,感受着那裏怦怦的跳動:“那如果不是誤會呢,我真的感覺我又心動了。”

田野翻了個白眼,一如往常地問她:“那麽這次是幾分心動呢?”

程舟感受了一下,然後分享道:“我感覺得有七分吧。”

“這就是問題。”田野警告她,“對你來說五分以上就可以約會聊天,對他來說男女之間稍稍走近一步可能就是一輩子的事兒。你覺得沒意思了随時都可以抽身,他卻很可能走不出來。所以如果你不是認真奔着有結果去的,就少磋磨人家。”

程舟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線:“至于嗎?”

田野确切道:“絕對至于。”

程舟和她僵持了三秒,然後長嘆一口氣:“行吧,你的地盤,聽你的。”

鵝鎮确實是個很無趣的小城鎮,但程舟一直相信,再無趣的地方都會有有趣的人,會有有趣的事情發生。

她尋覓了一個多月了。

在這一個多月裏,她試圖和路邊的老太太打招呼,試圖和來店裏的男男女女搭話,但是他們不是突然神情閃躲變成鹌鹑,就是因為說些什麽“出不出臺”的惡臭言論而被程舟判了死刑。

程舟覺得自己算是個樂天派了,在這樣的環境下待久了還是瀕臨枯萎,她都快忘了上一次這樣放聲大笑是什麽時候了。

她覺得很煩——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個合格的小玩具,還沒怎麽逗一逗呢,這就不讓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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