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體面

第10章 體面

其實鵝鎮人如果想傾訴點什麽,推拿店可能比酒吧更是個好去處。

在這個關系網四通八達的小鎮裏,哪哪之間都可能有關聯,但視障群體和明眼人群體之間卻如隔天塹。

所以邢者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在偷聽——主要是客人們聊天時也不會避着他們。

于是有時,一個話題能在他這兒連成一段不同視角的完整故事。

比如最近這段時間,由于開學了的緣故,一些話頭轉向了學生、學校和老師。

短短一個月內,邢者已經知道了哪位老師教得最好,哪位老師教得最差,哪個孩子厭學,哪個孩子早戀,哪個孩子寫了遺書,哪個孩子寫了情信。現在還知道了哪個孩子寫po文被大人抓包。

而就在昨天,他還聽見兩個家長聊天,說鵝林初中有個新來的田老師死不負責任,把行政工作放在教學工作前頭。明明該上課的時候調課去開會,導致他們班化學課一會兒不上,一會兒兩三節連上,一次性講那麽多知識孩子根本消化不過來。

“課上不好就算了,要能把孩子管教好也行啊。你不知道哦,她班上好幾個丫頭,人手一個小本子,上課刷刷寫,下課刷刷寫,回家刷刷寫,根本就不學習的!”

“真的啊?那都寫些什麽呢?”

“就路口巷子裏那個吊兒郎當的女的你知道吧?現在可有話題了呢,小男孩小女孩都迷得不得了——我女兒跟我說了,現在關于那個女的的來歷還有多個版本,我學給你聽聽——第一個版本說是□□大佬家的小女兒;第二個版本是流落在外的真千金;第三個說法叫被封殺的女明星;第四個說是紅衣女鬼深夜索命。還有別的,我是不好意思講了,反正照這樣下去咱們鵝鎮的教育就算是完了。”

現在邢者把“不好意思講”的版本也聽全了。

并确定了面前的兩人正是傳說中的“鵝鎮教育毀滅者”。

他因此十分想笑,卻不知道在他聆聽人類時,他也在被人類注視着。

程舟又悄悄将腦袋放了回去,嘴上的話還是跟田野說的:“當然,我也就這麽一說,具體怎麽做你自己決定。只是說我上學時遇上那些拽兒吧唧的老師都崇拜得不得了的,你可以嘗試一下走這個路線。”

“好家夥,《極道鮮師》是吧?”田野癱在推拿床上,“那要這麽說你才該來幹這行,我根本就不想管這些閑事,你倒是比較像Yakum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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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程舟很有自知之明,“不好意思,我身上連半分書生氣都湊不出來,全他爹的是匪氣。”

*

好奇怪的罵人方式。邢者想。

見二人的談話告一段落,他也适時地開口道:“翻個面吧。”

聽起來好像程舟快糊了。

當然他自己是不會覺得有什麽好笑的,只是例行公事地問道:“今天畫眉毛了嗎?”

對方被問得有點懵:“沒啊。”

于是他便上手,開始按眉毛附近的穴位。

是個眉骨偏高的人,應該是五官比較立體的長相。

而且眉毛整齊又濃郁,怪不得不用畫眉……不過應該有稍微修一下,否則這眉形也太優越了。

邢者對這個“風雲人物”的樣貌好奇多時,至此終于窺見一點真容。

正這麽想着,房間裏傳來了輕小的鼾聲,來自隔壁床。八一司扒以六就六③

這對推拿師來說司空見慣,但程舟似乎覺得很好笑:“她太累了。”

應該是在和他說話了。

邢者一邊按一邊應道:“沒事兒,讓她睡吧。很多人會在按頭的時候睡着,只要還有其他床位,就算按完了我們都不叫醒的。”

“哇,又包按摩又讓睡覺,那你們這兒可比鐘點房實惠多了……哎,這兒好疼!”

“哪裏?這裏嗎?”邢者說着又按了一下,聽到痛苦的嚎叫聲。

“頭維穴。”他又放掉點力氣,指腹畫着圈輕按程舟的額角,“你頭維痛很正常,因為你晝夜颠……”

啊,說漏嘴了。

*

而且更尴尬的是,程舟在酒吧幹活這事兒,邢者甚至是在隔壁吃飯時聽到的。

這根本不是在推拿過程中攝取的信息。

“哦——?”程舟拖着長音,讓人覺得她好像不高興了,“你怎麽知道我晝夜颠倒啊?”

邢者的腦子超速運轉着:“頭維穴痛的話,一般就是,沒休息好。”

“是嘛,聽你剛才的話頭可不像這個意思啊。”程舟聲音尖尖的,像是還沒變老的壞皇後。

再借邢者一個腦子他也想不到什麽借口了:“……你生氣了嗎?”

程舟躺在那裏,仰頭看着他慌亂的樣子:“幹嘛,怕我生氣?”

“不是……我怕你投訴。”

“那倒不至于。”程舟覺得好笑,“我能投訴你什麽,投訴你不知怎麽地知道了我的職業嗎?那你們店長估計會覺得我腦子有問題。”

程舟是真沒打算為難他,她以為這話一說這小哥應該就不會再多說什麽了,應該會安安靜靜按完算了。

但沒想到的是,邢者緊接着問道:“所以你确實是生氣了嗎?”

哦?

程舟眉毛一挑:“那要看你怎麽想喽。你聽說我在酒吧工作的時候,有覺得我的工作不體面嗎?”

邢者要永遠感謝自己當時的第一反應,他立刻問了一聲:“什麽樣叫體面?”

*

絕啊。

程舟就是瞬間明白了那種小嫔妃懵懵懂懂一句話,惹得皇上朝思暮想好多年的感覺。

邢者并不是完全沒聽過“體面”這個詞兒,但是這詞在他的人生中極少出現,他只能體會個大概。或者說他覺得這個詞很複雜,在不同人眼裏它可能有着不同的涵義,所以程舟既然這麽問了,那他得先搞清楚程舟所謂的“體面”是指什麽再作回答。

現在壓力給到了程舟這邊。

給“體面”下個具體的定義,本身就是個很狹隘的事情,程舟算是把自己給繞進去了。而要是以“大多數人認為”為開頭,接下來就應該是“像個正常人一樣工作生活,最好能坐辦公室,找個好對象,再生個乖巧懂事的孩子來坐辦公室、找好對象。”

程舟都能想象出面對這樣的定義邢者會說什麽,他大概會愣一愣,然後說:“那我的工作就是不體面的啊……”

哇哦,好酸爽,這就是趁教養嬷嬷睡着和小帥哥聊天的報應嗎?

程舟大腦宕機。

好在這時隔壁床猛地一抖,田野好像還沒清醒,但聲音很緊張:“啊,幾點了?”

給她推拿的小周愣了一下:“啊?”

“不是……哦,還沒結束是嗎?”

程舟趕忙接上:“沒呢,不過也快了,你正好清醒清醒,差不多一會兒要走了。”

“哦……”田野像放氣兒的輪胎一樣松了口氣,然後咽了口唾沫,“我以為我睡過頭了。”

小周有些詫異:“你這也太緊繃了,長期這樣下去可不行啊。”

“放心吧,她這樣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程舟積極加入這邊的談話,“她每次到快考試時基本都這個狀态,她已經很習慣了。”

*

一般來說,邢者的問題沒得到回答,他是會追問的。

但是對客人不行——顧客就是上帝,上帝一直岔開話題,那他總不能逮着上帝問東問西。

于是直到這對奇怪的好朋友離開,邢者還是沒得到一個答案。

他到大廳這邊來倒水喝,聽飲水機咕嘟咕嘟冒泡的聲音。

廁所傳來沖水聲,然後是拖鞋聲拖拖拉拉地出來,一聽就是店長。

于是邢者扭頭道:“店長,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你問呗。”

“什麽是體面?”

拖鞋聲頓了頓。

然後店長伸了個懶腰:“小邢啊,你不是先天性的對吧?”

邢者說:“我是10歲的時候。”

“哦對對,你面試時說過的。”店長拍拍自己光滑的腦袋,“我這腦子啊,真是越來越不行喽!”

見他沒下文了,邢者又問了一次:“所以什麽是體面?”

店長坐回了吧臺後面:“你怎麽突然問這個,客人們聊的?”

“就突然想起來了。”邢者喝了口水,“什麽是體面?”

“體面嘛,體面就是。”店長搬出了老生常談,“你看你現在自食其力,自己養活自己,這就很體面。”

邢者皺起眉頭:“那如果有一天我幹不動了呢?如果我很老了,不能再賺錢了,那我就不體面了嗎?”

“你老了,你的孩子就賺錢了,他養你那是他的義務,你還是體面的。”

“那我要是沒孩子呢?”

“別瞎說。”店長嗔他,“你還能沒孩子?你這個模樣,找明眼人照找——就做飯那小張,沒事兒就盯你看呢,你也多跟人說說話……”

邢者聽得頭腦發昏:“算了,我感覺你也不太懂——還有客人預約嗎?”

“有個約下午兩點的,估計馬上到了。沒指定技師,你想按給你。”

“那就我來吧。”

“真的假的,你除了吃飯連着上一天鐘了。”店長有些驚訝,“不行別勉強,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欺負你。”

“沒事兒。”邢者說着又喝了口水,“按完剛才那個,正好歇過勁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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