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四點
第19章 四點
在邢者的印象裏, 他從小就不是一個愛在外面玩的孩子。
他的幼兒園只上了一周,在那一周裏他沒和周圍的小朋友們說過一句話。那時他的腦子裏沒有“要去和人溝通”這樣的想法,也不知道為什麽在學校裏的時間會那麽難挨, 他只覺得不開心,想回家。
然後在一周後的那天早上,他哭喊着從學校裏追了出來, 追上媽媽的自行車, 被帶回家中。
對于他來說,他只是那一刻非常抗拒待在幼兒園而已, 所以他追出去了。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 從那天起他就不用再去幼兒園了。
爸爸媽媽看他實在無法适應學校生活, 最終決定就讓他留在家裏玩,到6歲時直接去上一年級。
家裏似乎沒有人意識到他不願意去幼兒園的根本原因,其實是在學校裏沒人和他說話。而本該上幼兒園的三年,他也就在“只和家人溝通”中度過了。
到了上一年級時,總算是開竅了,開始能和同桌同學進行交流——雖然有點程式化, 第一句話總是“我們可以一起玩嗎”。
不過他漸漸又發現,只要他不說這句話,就一直不會有人和他講話。那麽那些會帶他一起玩的同學,似乎就不能算是“朋友”了。
他再次向父母求助, 說自己好像沒有朋友。
爸爸媽媽很驚訝, 向他提起了幾個他放學後總談論的同學的名字, 問他:“他們難道不是你的朋友嗎?”
邢者說:“他們只是有時候會跟我玩, 他們不是一直跟我玩。”
爸媽哭笑不得:“哪有好朋友是一直膩在一起的呀, 你看爸爸媽媽和朋友們,也不是時時刻刻都要一塊兒玩的啊。”
這個說法并沒有緩解邢者內心的苦悶, 但他覺得說得也沒什麽錯,于是就這樣接受了爸媽的“安慰”。
也是很久很久以後,在他因為失明而其他感官被無限放大後,他才意識到小時候爸媽解決問題的方式其實是“否定他的感受”。
摔倒了會告訴他“沒事兒,一點都不疼”;讓他吃不愛吃的東西,會說“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的嘛”;當他表達自己遇到困難、不開心的時候,就會用一種看“傻孩子”的眼神看他,告訴他這是正常的,他不應該為此不開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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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也不能責怪他們什麽,畢竟一般人還是很難想到,看起來一切正常的孩子竟存在這麽嚴重的溝通問題。
甚至有時邢者會想,自己能在失明後還算迅速地從那種絕望中走出來,可能正是因為他的世界本就只有他一個人。
每當他回憶還看得見的時候,他總想起那句“獨自待在一個房子大小的星球”。他真的就是這樣——長久地待在家裏,外面的一切都是另一個星球的事情。如果要說在家都做些什麽,那就是玩點小游戲,或者畫畫——畫紅色的小花,綠色的葉子。
所以他當然可以接受失明後很難獨自外出的事實,他就只是在自己的星球裏而已,和從前一樣。
同時只要他繼續否定自己的感受,那麽苦悶也是不存在的——這是哪個教派的理念來着?邢者一直覺得自己和這個教是有點緣分的。
在請假休息的這一天裏,邢者盡可能調整着自己的情緒。
早上起來把被子抱出去曬了,床單被套洗了,還久違地拿出了電磁爐,慢悠悠地給自己做了可樂雞翅作為午飯。
吃完飯洗了碗,已經是下午1點了,他拿着手機發了會呆,然後躺下午睡,
他好像睡着了,又好像沒睡着,反正再坐起來時是2點。
打開手機,沒有未讀消息。
他又切了出去,打開游戲軟件《最後生還者2》。在“無障礙模式”下,這款游戲可以進行完備的文本轉語音,配合各種音效,讓視障者也可以靈活操作。這是邢者目前為止找到的最喜歡的一款游戲了。
他覺得自己玩了很久,但再切出來時卻只到3點。
于是他去收了被子,重新套起床單被套,整理整理,這便3:15了。
再次坐回松軟的床鋪上,他卻沒有平時收拾好時的滿足感,也不想打開任何游戲。
他總惦記着程舟說的“4點集合”,即便他已經拒絕了。
可他總覺得程舟應該會再問他一次,雖然他很可能會再次拒絕,但是他就是想再被問一下。
3:30到了。他想着,好吧,只要她能再問一句,那他就立刻答應一起出去玩,只要她再問一句。
3:45。他在想,他是不是可以主動去問問,就像小時候問其他小朋友“我們可以一起玩嗎”。
他的手甚至都發起抖來了,因為覺得自己可能真的要發出這種消息了。
可是哪個有信用的人會臨到還剩15分鐘時再問能不能一起呢?萬一對方已經找了其他人呢?他既不願被看作不靠譜的人,也不想掃了別人的興——最最重要的是,他實在是太害怕被拒絕了。
畢竟一個盲人竟然想要爬山露營,這事情聽起來似乎是有點好笑的。
所以一開始到底為什麽要拒絕來着?這樣下去可能真的會錯過人生中唯一一次可以爬山的機會啊。
距離4點還有3分鐘,程舟她們已經啓程了也說不定,現在問還有意義嗎?
邢者飛快地在對話框裏輸入着:【現在想去的話還來得及嗎?】
但因為覺得語氣太過卑微,又趕緊飛快地删掉。只是在删掉的那一刻,他心裏其實非常希望自己這次能誤觸發送鍵。
4點到了,一切都結束了。
邢者長長地松了口氣,但是回過味來,他又覺得自己似乎是嘆了口氣。
他以為熬過了4點心裏就會輕松起來,但是沒有,他的心裏還是空空的,難過的感覺只增不減。
所以此刻的痛苦也是他的幻想嗎?其實這也是不存在的嗎?
換個想法吧,對方只問了一次就算了,說不定本來就是随口一問呢。爬山這麽累的事情,誰會想要帶着一個看不見的瞎子呢。
邢者用力睜着看不見的眼睛,感覺眼淚就要冒出來。于是他咬緊牙,不住地吸氣,用拳頭去捶打自己的床,做出無所謂地東張西望的模樣,逼着自己把眼淚倒回去。
他明明馬上就要成功了。
但是他聽見樓下有汽車駛來,喇叭罕見地連着響了三聲,像在呼喚什麽。
他一下子笑了出來,眼淚也簌簌而落。
手機震動了一下,點開,機械音播報道:【程舟:在你樓下了,走嗎?】
*
而此時的田野正坐在副駕上,恨不能給自己一刀:“你是真敢啊程舟,你是真敢啊。”
從程舟突然不按導航行駛開始,她就想搶方向盤了。
但她總不能真搶,于是只能一邊埋頭尖叫,一邊由着程舟把車開進丹楓小區。
那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弱小。
“你真的想好了嗎?你是進行了細致的權衡才這麽做的對吧?”停穩後,田野揪着程舟的脖領子,“求你了,告訴我,你現在是清醒的對吧?”
“我不知道。”程舟給出了令田野絕望的答複,“我就是覺得他還是想去。”
“他想去?他都拒絕了啊!”
“如果我會相信這種拒絕,那我就不會綁着你跟我去city walk、去喝咖啡、去鐘頭山看日出了。”程舟說,“別忘了我最初提議時你也是拒絕的。”
田野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我……那你想好怎麽帶他爬山了嗎?你要怎麽說讓他幫忙背重物的事兒?萬一他堅持不下來怎麽辦?萬一他真的特別慢怎麽辦?”
“哎喲你能別擺這個慫勁兒給我看嗎?”程舟說着撸了下袖子,看得出她自己也不是完全不緊張,“這是我約的他,又不是你約,你怕什麽?而且這只是爬個山而已,哪天我要是真勾搭小帥哥讓你給我當僚機,那不得直接翻車啊?”
田野恍若未聞,兩手用力擠着自己發熱的腮幫子:“我不行了,我要死了,這種場景為什麽要帶上我。我腳趾抽筋了,我要缺氧了。”
“你別叽歪了你叽歪得我也心慌!”程舟罵她,“就你這樣還當老師呢?還班主任……”
她不說下去了,因為邢者已經下來了。
不是平時看慣的白色推拿服,他穿了件淺藍色T恤,寬松的黑色長褲,運動鞋是那種假鞋帶款,背上背了個黑色抽繩包包。
田野扭頭看了一眼也怔住了,因為這小夥兒還戴了副墨鏡,手上拿着根白色長杖左敲右敲。
在她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程舟已經嘆道“這誰看不迷糊啊,你就說這誰不迷糊啊”,然後幹脆利落地解安全帶,起身下車。
“Hi邢師傅,又見面啦!”程舟叫道。
邢者似乎也通過聲音确定了她的方位,立刻轉向向這邊走來。
到車邊時他說了句:“好久不見。田老師也在是嗎?”
田野這時又完全是一副正常人的樣子了,從副駕車窗探頭道:“別這麽客氣,叫我田野就行。”
程舟翻了個白眼,無聲地撇着嘴做出“叫我田野就行”的口型。
邢者也略顯拘謹地笑了一下:“好,那,叫我小邢就好。”
程舟這便給他拉開了後排的車門:“上車吧小邢,綁到你可真不容易啊。”
邢者一面探身上車,一面分明地笑了一下。
程舟這個明眼人可是看得真真的,得意地在車窗上輕輕敲了兩下:“系好安全帶,我們要出發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