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28章
涼爽的夏風襲來, 頭頂樹葉婆娑,花千蕊說完,自顧自地拿着指甲蓋大小的銀質小錘子對着盤子裏的螃蟹敲敲打打。
她的動作自然而娴熟, 将蟹肉完整取出,沾了自己碗邊的醬汁才放入口中, 閉口咀嚼, 甚至唇邊都沒沾上一點食物殘渣。
南星低頭看了眼盤子裏肥美的螃蟹, 又看了眼身邊小黎貼心遞來的吃蟹工具,“啧”了聲。
她還真不會用。
她猶豫了幾秒, 那邊小黎眼裏的洋洋得意都要溢出來了, 不愧是小姐, 真是......
小黎還沒得意完, 整個人就愣住了。
不止她,那邊風輕雲淡的花千蕊臉上也罕見得差點控制不住情緒。
原因無他, 南星只輕輕地笑了聲,随即将旁邊的吃蟹工具推開:“不好意思, 我俗慣了,用不了這些陽春白雪的東西, 整不明白, 這海鮮嘛,既然為了保留最自然的味道當然要用最自然的吃法。”
說完, 她徒手拎了只螃蟹,一低頭,張嘴咬斷蟹鉗将蟹肉剔出來嚼了嚼,口裏含糊不清, 彎了下眼:“确石哈好癡!”
(确實很好吃!)
尴尬、擰巴、自卑敏感……這些情緒在她身上一一都找不到。
即便什麽都不懂,什麽都不會她也自然坦蕩大方自信有底氣。
這是南峰從小一手一腳帶出來的, 他從沒刻意告訴她女孩子就要如何如何。
而是教給她,什麽不會都不要羞恥,不會就問,沒人解答就自己上手去解決,是人都會犯錯。
于是南星天生自帶這種自信的松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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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的男人發出極輕地一聲笑。8一48一⑥⒐6傘
這個小姑娘,總能在緊要關頭迸發出神奇的力量。
他的長庚,可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宋京墨沒說話,也直接上手剝蟹。如玉似的長指慢條斯理,帶着點降尊纡貴的感覺,卻絲毫不覺得違和。
他這一動,另一邊的杜若自然也上手剝開螃蟹,“害,我們這窮鄉僻壤的,不習慣用花小姐帶的那些工具,都是些俗人,習慣了下手吃。”
花千蕊的臉色很難看,卻依舊保持風度地笑了笑:“沒關系,這種淳樸自然的方式也很好。”
她食量很小,吃了半只蟹喝了盅吊梨湯就稱吃飽和小黎回房間了。
南星好奇地瞄了眼花千蕊盤子上擺得整齊的工具。
剛剛花千蕊吃東西的時候她就已經偷偷看了好幾眼,像只偷腥的小貓,自己在心裏嘀咕這麽精巧東西的用法。
一旁的男人早就将她小動物一樣的表情收進眸中,輕巧地笑了聲,問她:“想學?”
南星用手背蹭了下唇邊的油漬,點點頭:“她帶來的那玩意兒,看着小小巧巧的,怎麽剝開螃蟹,還感覺一點都不費勁的樣子。”
她描述地惟妙惟肖,絲毫不加以掩飾的樸實,左右看看花千蕊走遠了,才拎起面前的小鉗子擺弄。
“我教你。”
“你還會這個?這麽陽春白雪的玩意兒你也懂?”南星瞪大眼,“你閑書怎麽看得那麽多啊。”
感覺什麽都會的樣子。
男人唇角彎了彎沒說話。
他伸手,極輕地攏住她的手,溫熱地手掌與她細細伶仃的手腕向觸,向上,手指包裹住她的手,帶着人用蟹斧将蟹殼撬開。
手指相觸時,她感受到他指腹的薄繭。
似曾相似的念頭一晃而過。
他動作做得慢,果然是用了心在教她。
小姑娘的手軟到不像話,一捏就能化了般。
杜若不知何時離開了。
南星覺得發絲有些癢,微偏頭時,最後一抹橘紅色的斜陽墜入山巒,像烈火滾入青玉,樹葉被濃厚的橘紅染上汁水,像楓林簌簌,在傍晚涼爽地風中搖曳。
男人離得很近,鼻尖幾乎就要與她的額際想貼,随着她猝不及防的一轉眸,兩人四目相對。
槐花層層打着旋兒墜落,她看到他眸中倒映的最後一抹橘色,桃之夭夭,灼灼其華,芳豔連潋。
他眼尾彎了下,烈火滾雪,勢不可擋,仿佛所有的風在瞬間洶湧穿膛而過。
南星險些看傻了般,她的手還停留在他掌心,溫暖透過相觸的手指傳遞過來,她聽到自己一聲快過一聲的心跳。
“咚咚咚”
不行......太......太快了。
“宋京墨,”她看癡了看傻了般呢喃他的名字。
“嗯?”他回答很輕。
“你怎麽長得......這麽好看.......”她呆呆地把後半截話說了出來。
這麽漂亮,還這麽溫柔。
被困在嵩嶼這麽個小地方。
錦繡焚灰,珠玉蒙塵。
她想到花千蕊,雖然不知道宋京墨之前的家事,但即便在男女之情上笨拙如她,也看出端倪來。
她頭一次如此固執且貪心地想要些什麽。
男人神色微滞,随即笑出聲來。
他極其愉悅,笑得肩膀顫抖。
南星這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混賬女流氓話,臉色瞬間漲紅,恨不得當下給自己一巴掌,她一把搶過他手裏的東西,結結巴巴捍衛尊嚴般:“笑......笑個屁,我已經學會了,我.....我自己來!”
宋京墨漆黑漂亮的桃花眼眯了下,他收回手,看着背對着他氣鼓鼓拆螃蟹的小姑娘背影。
夕陽無限好。
他手臂搭在桌子邊緣,長指懶洋洋地垂下來,他好像許久沒有如此開心與放松了。
南星偶然擡頭一瞥,看到男人溫柔愉悅的神色,心底像被□□熊的蜂蜜棒蹭了一道。
看他開心,她似乎也會跟着開心。
別扭、傻氣,卻也是跟着笑。
不遠處,杜若瞥見槐樹下的這一幕,蒼老渾濁的眼眸眯了眯。
宋京墨變了很多。
這孩子之前端着副溫和得體的面具,看似對人人都溫和,實際上對人人都疏離。
那時候的宋京墨像是陶瓷包裹的小人兒,外表乖巧華麗,內心卻是一潭死水。
直到遇見南家的小丫頭。
原本腐朽的枯木緩慢長出了心髒,竟然也漸漸綿延生長出血肉來。
活生生長成了真實、溫熱的人。
到如今,這孩子竟然也能如此真實笑出來,是那種發自肺腑的笑。
愛竟也讓懸崖變平底,生出森林。
枯木也逢春。
杜若背着手離開了。
不知何時,他的脊背也佝偻了,腿腳也不靈便了。
那麽,就讓他這把老骨頭再任性最後一把。
杜若想到宋末讓人差來的問信。
他雖然照顧宋京墨,但一直都是宋末的眼線。
宋末書信中提及了住在嵩嶼的那個小丫頭,顯然也對南星起了疑心。
杜若笑了笑,笑聲蒼老。
老頭兒取了毛筆沾了墨汁,在回信上慢悠悠地寫着,将南星的身份與疑點隐藏了去,只以“好友家來借住的小丫頭”代稱。
他這把老骨頭,能遮蔽一時的風雨就足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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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單花千蕊帶來的肥蟹南星就幹了三大盤,吃得眼冒精光嘴角流油。
雖然她很不爽花千蕊故意為難她,但是這做飯的手藝真的沒話說。
後遺症就是吃得太撐。
南星回房間在竹椅上癱坐了半晌,還是撐得慌。
她眼珠子滴溜溜轉一圈,惦記上宋京墨的藥匣子了。
上次吃撐了,吃了宋京墨給的糖丸兒就不難受了。
她記得那種白色的小糖丸兒是病秧子從櫃頂的一個藥匣子裏拿出來的。
放得那麽高,寶貝得很。
南星眼珠子轉了轉,反正她都記住位置了,悄悄地借用一顆應該不過分吧?
夜色攏上黃昏,柳樹梢搖曳婆娑。
藥堂熄了燈,此時沒人。
南星熟門熟路偷摸進去,沒敢開燈。
待視覺适應了黑暗,她擡頭一瞄,心中不由得暗自竊喜。
果然還擱在上面。
她搬了凳子,登梯上高地伸手去夠。
正在這時——
藥堂門忽地被人推開。
南星慌了神,扭頭去看,滿眼驚慌,腳下不穩,連人帶凳子直戳戳地栽下來。
宋京墨給金絲雀換過水之後回房想起南星一人解決了幾大盆螃蟹,吃得比平時都多,睡覺前怕她撐得難受,尋思着拿點健胃消食的藥給人送過去。
哪料到,進了藥堂就看到某個膽大包天的小賊在拿藥。
他也愣了一瞬,眼見着人受了驚吓摔栽下來。
沒空思考,宋京墨幾大步上前,擡腿止住着往下倒的凳子,伸臂一撈将下墜地人摟進懷裏。
墜下來的力道不小,将他也沖撞得往後退了兩步,後背撞在木質櫃臺的邊角,疼得倒吸一口涼氣,人倒下去的同時沒忘了護着懷裏的南星,手掌墊在南星後腦勺處,将人摁在懷裏,護了個結實。
櫃臺也被撞翻,“叮鈴咣當”一地亂響,雞飛狗跳。
南星闖了禍,被吓得夠嗆,聽見宋京墨撞到了的悶哼聲,又擔心又慌亂,被人護在懷裏跌在地上時她拼命地支棱着腦袋去關心他撞到哪兒了,哪裏顧得上後腦勺上摁住她的手。
這麽一摁,一跌,她控住不住重心,一頭撞進他懷裏。
不對,不是懷。
唇瓣抵上薄涼的溫暖。
不對!!!
她猛地瞪大眼,撞進他漆黑的眼瞳中。
男人眼眸裏的溫和壓低了一度,變得深邃不見底,潋滟涼薄,盡是人間無數春,卻也道不盡驚豔徐徐。
南星被眼前的畫面沖擊得整個人傻掉了般,一動不動。
她眼角還有剛剛吓得滾落的淚珠,要落不落,那麽漂亮的杏眸,好不可憐。
宋京墨扣緊在她後腦勺處手指緩慢地撫過她耳邊細碎淩亂地發,安撫小貓一樣輕柔着,随即落在她眼角,彎曲地指腹蹭去淚痕,再輾轉到她的下巴。
她的臉被他輕輕擡起,宋京墨眼眸幽深不見底,像是驟然打破的僞裝在這黑暗裏恣意漫湧。
送都送到跟前了,他豈有不嘗的道理。
他擡着她的下巴,緩慢地加深了這個吻。
唇齒相接,攻城略池,攪弄涎水至哀鳴嗚咽。
滾燙相觸,她的眼淚滾落下來。
太燙了,太近了,好像要被吃掉。
穿腸破肚,撕心裂肺,無論光和影,都被人毫不嫌棄當寶貝一樣甘之如饴,融化吞進去。
她哪裏見過這種陣仗,情窦初開,還分不清什麽是喜歡,已經被這一通胡攪扒亂折騰地呆了,被人這麽強抵着親,眼神懵懂又無措,被吓傻了般,連掙紮都忘記了,淨生生讓人占盡了便宜,肆無忌憚,嘗盡甜頭。
黑暗裏蟄伏許久的小狼崽,也,終于碰到了他的月光,
風花雪月,一生平仄乍起也歸驚鴻。
萬寨春光,千戶明月,照不盡的春日與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