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靳野的背上有四五道刀疤,縱橫交錯,猙獰崎岖,歷歷在目。

其中最長的一道,至少有十五公分以上。

***

屋外豔陽高照,陽光打在牆面上,黑色的瓷磚散發着幽光。

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尴尬。

林纾驚訝的同時,還有些慌張,好像小時候不小心打碎了花瓶一般。她一直都不是一個喜歡八卦,刺探別人隐私的人,哪怕是楊靖雯多年的朋友這般,她們之間都維持着一定的距離。

每個人都需要自己的空間。在林纾看來,這才是健康的相處方式。

他們才認識一個多月,有些事情不需要在一天之內做完。況且,林纾也沒有勇氣把完整的她展示在靳野面前。

靳野面無表情的轉身,林纾也在那一瞬間面色如常,裝作什麽都沒有看到,笑着把袋子拎到茶幾上,說:“時間正好。”

靳野挑挑眉,示意林纾他來,自己則把塑料袋解開,将餐盒一個一個在茶幾上擺好。

林纾看了一眼,跑去廚房翻了翻,倒了兩杯蜂蜜水。出來時,靳野正好正好把餐具弄好,瞥了一眼面前的蜂蜜水,笑話她,說:“我們家小霸王龍今天改吃素了?”

林纾嘗了一口香芋青菜粥,憤憤的說:“對的!無肉不歡,所以晚上帶我去吃好吃的!”

靳野伸手摸了摸她的頭,端起玻璃杯猶豫了一下後,将蜂蜜水一飲而盡。沒有想象中的甜膩,後知後覺才記起這姑娘不喜甜。可連蜂蜜水都這麽淡,對糖就不是不喜了,是厭惡。

視甜如毒.藥。

他其實沒有什麽胃口,這麽多年被酒精荼毒的差不多了。可這還是第一次,除了蔣清麗外,有人會顧及着他喝多了傷身特意給他吃清淡的養生粥。這種滋味,靳野一下子無處安放,只好老老實實全部都吃掉了。

林纾洗了一個蘋果,不是很新鮮,估計是鐘點阿姨買的,因為冰箱上貼着一張單子,記錄着上次買東西的花銷。林纾小口咬着,經過沙發時突然被他一扯,人就坐在了他腿上,然後手裏的蘋果就被咬了一口,瞬間只剩五分之三。

靳野雙手摟住她的腰,埋在她耳邊,聲音低沉,“陪我睡一會兒?”

林纾能聞見沐浴露的味道,還有他撒在自己頸邊溫涼的鼻息,她想都沒想直接拒絕,“不要!”

弄的她好像是個出來賣的一樣。

靳野看着她撅的老高的嘴,低笑了一聲,哄她,“我快一個禮拜沒有睡覺了,你作為女朋友不應該關心一下嗎?”

林纾啧了一聲,她怎麽才知道這男人原來是長不大的。

本也知道靳野不會對她做什麽,曹茂帶她上來時她就問靳野這幾天在做什麽——估計曹茂也不是太清楚,只回答她靳總很忙,聽說好幾天都沒休息了。

她本還不太信,可看見他回來時走路步伐都有點虛。

林纾轉身一手勾住他的脖子,他的頭發長長了些,洗完後耷拉在額前,仔細一看才發現他有一個耳洞,林纾伸手捏了捏,笑着回:“關心關心!”

話還沒說完,靳野直接抱着她起身,吓得林纾趕緊摟住她,手裏的蘋果滾落到地上,砸中了假酒,林纾和貓同時驚呼,林纾打着他的背要下來,然後就被他丢到了床上,毫不費力。

男人跟着躺下來,偌大的床瞬間塌陷一塊。兩人就這麽睡在了被子上,林纾外套都沒脫,她想坐起來,靳野長臂一攬,環住她的腰往自己方向一帶,林纾就這麽背對着他嵌在了他懷裏。

如此近的距離,林纾不自覺地僵硬,他的下巴抵在她的頭頂,近得有些過分了,過分到她害怕自己又會不受控的發抖,就像有時候別人不小心碰到自己她就會顫抖一般。

這種病态,她不想他發現,于是不安分的扭來扭出,挪出一個安全空間。但是靳野的雙手牢牢的圈住她,她能感受到男人結實的胸膛,以及有規律的起伏。也許抱着的人是他,她竟然沒有出現發抖的情況。

直到此時,靳野才徹底感覺這女人有多柔軟。小小的一只被他抱在懷裏,動來動去,勾得他喉嚨發癢,于是咳了一聲,低聲警告,“林纾,不要高估男人的自控力。”

語閉,懷裏的林纾瞬間安靜了。靳野嘴角微勾,心滿意足的閉上了眼睛。

十幾分鐘後,一動不動的林纾手臂都快僵了,她猶豫的,輕輕的喊了一聲,“靳野?”

除了能聽見他綿長均勻的呼吸,沒有回應。林纾笑了一下,居然就睡着了。林纾小動作的調整了一下姿勢,往靳野那邊轉了一下,男人的手瞬間跟着她也動了,卻絲毫沒醒。

林纾心想,看樣子是別想等他睡熟後起來了。她沒有午睡的習慣,又怕吵到他,現在她的角度能把他臉看得一清二楚。

仔細看才發現他額角有一塊小小的疤痕,像是小時候磕到的,左眼眼角有一顆淚痣,以前她都沒注意到。

是怎樣一張臉呢?——越看越心動的臉,林纾偷偷的親了他一下。然後又把視線移到了他的手臂上。繁瑣複雜的圖案,整整布滿了左手一條手臂,野性十足。

半晌後,林纾在那一堆亂七八糟、新舊交織的人體藝術裏找到了一些有趣的東西——一輛摩托車跑車,美鈔,一株水稻,觀音菩薩,一行梵文,有游泳池的房子,還有一個肖像——她不太确定,好像是查爾斯·巴貝奇?

會去紋身的人一般分三種:一種是喜歡這個圖案就紋在了身上,不把它看作一個永久的東西,享受當下此時的快樂;一種或是通過繪制在肌膚上,把自己生命中重要的東西銘刻下來;抑或是表達無法訴說的,深藏在內心的情感。

他不是一個新潮的人,不會是第一種。何況有些圖案林纾也知道是什麽意思——機車那個再明顯不過了,開了一家機車主題的酒吧,不遠處的櫃子上還擺放着精致小巧的模型;美鈔和水稻應該代表着錢和米飯,這個比較容易懂;觀音菩薩那個,她猜是因為他多少有些信佛,因為他手腕上除了手表還有一串佛珠,而且這一行的人多少都信這些,不然總不能是告訴自己要以悲憫為懷吧?梵文的她看不懂,但梵文這種東西,十有八九與宗教有聯系。

她最不能理解的是那個肖像,為什麽要把查爾斯·巴貝奇紋在身上呢?想不明白。

***

林纾醒來時,外面的天都快暗了,灰蒙蒙的,有些恍惚。她緩緩的坐起來,才發現身上蓋着薄薄的絨毯。她摸了一下身旁的被子,冰冰涼涼的,告訴她靳野應該早就走了。

偌大的卧室裏安靜極了,門關着,床尾凳上丢着靳野洗完澡穿出來的短袖和長褲。林纾穿上鞋出去,在沙發上找到自己的手機,下午五點二十四。她扶了扶額,所以她這一睡睡了一下午,而那個好幾天沒睡覺的人一共休息了還不到五個小時。

睡久了有些頭疼,林纾輕聲叫喚着假酒,在屋裏找了一圈都沒有看到小家夥的影子,反倒是在小吧臺上發現了靳野留的字條——有事要辦,已出門。靳。

她挑挑眉,心想他可真會挑地方,料定了她醒了會坐在這喝點東西。不過便簽條上的字,讓她有些意外。沒想到靳野還寫的一手好字。

林纾練過幾年的書法,看得出一些門道,是不是練過的一眼便知。

靳野的字,光看骨架就知道不俗,筆力遒勁,承趙孟頫風範。沒有七八年的功夫絕對達不到這種水平,乍眼一看說是內行人都不誇張,怎麽着都不會想到是靳野寫的。

她把便簽條扯下來放進了包裏,收拾好東西下了樓。

快要營業了,人多了起來,忙忙碌碌的,她在裏面顯得有些礙手礙腳,于是曹茂說一聲走了。卻在門口碰見了唐叔。

唐叔見她拎着包,主動笑着問,“這是打算回去?”

林纾點點頭,側身讓他進去,唐叔看着她,猶豫了一下問:“等會兒我要去接阿靳,一起嗎?”

靳野嗎?林纾想了想,點點頭。

晚上八點的江邊在夜空的照亮下籠上了一層深藍紫色的布,天與地水與土的界線不甚明了,交融在成一條彎曲綿延的線。輝騰靜靜地停在岸上的某處,涼風襲來,林纾能聞見空氣裏青草泥土氣息和淡淡的魚腥味。

她坐在後座,看着遠處江上幾艘停在岸邊的游艇。白色的艇身,欄杆上、窗戶裏散發出的明亮燈光像是一團跳動的火,随着風微微的晃着,朦胧且飄忽。隐約能聽到游艇上傳出的歡聲笑語,隔着水隔着霧,像是時隔經年。

林纾把玩着在後座上發現的打火機,問唐叔,“唐叔,這些游艇是…”

話還沒說完,唐叔像是知道林纾要問什麽似的,指着最邊上也是最大的游艇說:“看見那艘了嗎?那艘艇就是方明山的,方總還有幾艘,不過現在沒有停在這兒,它們平常都歸阿靳管。”唐叔點了根煙,又說:“阿靳現在在那艘上面,再等一會兒就能下來了。”

林纾點點頭,把車窗完全打開,說:“那這些呢?這些是誰的?”她指着對岸的三四艘艇,這些艇雖然也燈火通明,卻沒有靳野呆的那艘看着有人氣,林纾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感覺出來的。

唐叔順着她的手看了一眼,笑道:“這些啊,都是胡志輝的。”唐叔見她有些疑惑,心想靳野看中了這姑娘,也沒什麽好隐瞞的,靳野打的什麽算盤道上的人現在都知道了,于是說:“胡志輝除了有幾個洗浴中心外,還有這些船,他是濱城的老一派,水路上胡志輝地位大的很,可惜胡志輝那老古董實在是太礙事。”

所以就要把擋了財路的人除掉,順帶借着這人再扳倒市.局的一把手。

林纾把唐叔沒有說完的話在心裏補充完。

方明山當真是一只老狐貍,狡猾的很,也厲害的很。

她把打火機丢回車門邊的小屜子裏,問:“那胡志輝這一逃,這些船怎麽辦?”

唐叔笑了一聲,“自然被方明山收到自己手裏,連帶着幾條黃金水路運輸都有了。”

不用想,都知道代表着什麽——白花花的錢。

林纾盯着江面好半晌以為自己眼花,胡志輝的某艘船突然有些劇烈的晃了晃。她切了一下視線又看回去,發現從船內出來兩個人。隔得有些遠,看的不是太清楚,像是一個人壓着另一個人往甲板上走,被抵着後背的那個人不安分的扭動,雙手似乎被綁了起來。那人幾番掙紮後,被身後壯實的人一踹,從欄杆上滾了下去,噗咚一聲悶響,就這麽被丢進了水裏。

快十月中旬的江水帶着冰冷,一個被捆住雙手的人,在深不見底的江裏活下去的可能性太小了。

林纾不由自主地輕呼了一聲,不敢相信方才眼前所見,如此的草菅人命實在是有些挑戰她的良知。

唐叔回頭看了她一眼,把她那邊的車窗伸上去,很顯然他也看到了剛才那一幕,相比之下,平靜的像是習以為常。

這種場景,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一輩子估計都不會經歷。唐叔皺了皺眉,一時半會不知道怎麽舒緩一下林纾的情緒,想了想還是如實的告訴了她。靳野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如果這些都承受不住的話,這兩個小年輕還有的磨。

“那些人在清內鬼,這次能把胡志輝一鍋端,沒有裏應外合做不到。”

林纾點點頭,表示理解,隔着窗戶還在觀察剛剛那人掉下去的地方,沒有絲毫動靜傳來。

她想,這種做法,不出內鬼才怪。而她不知道的是,最大的那個內鬼其實壓根就是靳野的人。唐叔通過後視鏡打量了一眼林纾,知道她想偏了,卻也沒有解釋。

林纾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機,九點差幾分鐘。安靜了幾分鐘後,她突然問道:“唐叔,平日裏哪些人是靳野的,哪些是方明山的呀?”

唐叔敲打着方向盤的手就是一頓,林纾這個問題,他有些搞不清她是不是想明白了什麽,只好笑着說:“這個啊,還真不好算。硬是要分的話,給填海造路和隔壁老王的做事的,是阿靳的。像這些游艇啊,還有地下賭莊就都是方總的,不過平常都歸靳野管。”

其實期間還有一次大規模的人事變動,他沒說。原來的老二錢向榮倒戈後,跟着錢向榮的那批弟兄,沒叛變的都被靳野收到了自己手裏。

林纾哦了一聲,說穿了就是方明山黑白通吃,白面上是他自己,黑面上是靳野。

閑着也是沒事做,她繼續打聽,“唐叔,那您跟着靳野多久了?”

說到這個,唐叔和藹的笑了笑,“我啊,阿靳開酒吧那會兒,快八年了吧。”像是打開了話匣子,唐叔樂呵着,語氣有些自豪的說:“阿靳這小子啊,從小就聰明的很。他們家那時候住我對面,街坊鄰裏都知道有個叫靳野的小子是塊讀書的料,回回考試第一,将來定是清華北大的苗子。”

話到這,唐叔卻突然語調一轉,沉重的說:“可惜,聽說後來他要高考那年,家裏突然出了事,就這麽沒讀書了,出去混社會了。”

林纾全身就是一僵。

前面的唐叔又補了一句,“又過了幾年,這小子聽說我下崗失業,找上門要我給他開車。這一開就是這麽多年,我一家都是阿靳養活的。”

“幾年啊?”唐叔一頓,“我算算?五年?六年?阿靳就這麽一沒背景,二沒學歷,混了出來。然後我這個做叔兒的,看着他這一路路…”

林纾下意識的開口:“是嗎?”

她這幅呆呆的模樣讓唐叔一愣,後知後覺這些東西靳野沒告訴這小姑娘,自知失言,于是讷讷地噤了聲。

車廂裏陷入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林纾雙眼無目的的看着座椅上某一個點,突然浮現出機車,梵文,美鈔,帶游泳池的房子,還有那副肖像。

是夢嗎?那些在睡着之前瞧見的東西。

青色的,失去光澤的,融入皮膚的東西。

好像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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