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四年前。

清晏山度假區的餐廳。

女孩怒氣沖沖的聲音從裏面傳來。

“我家的事跟你有什麽關系啊?有病!”

舒黎一拍桌子,朝着陸瑤吼了一句,然後起身推開門,獨自離開了餐廳。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

畢業後的第一次同學聚會,不歡而散。

舒黎漫無目的地走出大廳。

酒店燈火通明,遠處的山巒在黑黢黢的夜色中靜默着,高低錯落,帶着某種召喚,舒黎在情緒驅使下,獨自往遠離度假村的方向走。

父親在外面有情人,她上個月才知道。

她知曉這件事的時候,離舒政生和情人斷絕關系已經過去兩年,她以為母親和她一樣被蒙在鼓裏,結果母親早就知道。

方敏之表現得很平靜,說:“男人嘛,開小差是常有的,斷了就行。”

舒黎如遭雷擊。

她一直以為自己生活在童話一樣的幸福家庭裏,父母恩愛,人生順遂,活到二十三歲,她才知道所謂的幸福不過是一層窗戶紙,生活的本質是一件爬滿虱子的華美長袍。

原來誰都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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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令舒黎感到惡心的是,舒政生的出軌對象只比她大五歲,是新進公司的實習生。

她的父親在五十歲這年,背叛了結婚二十六年的發妻,找了個二十六歲的女孩。那時候舒黎還在讀大學,舒政生不止一次在陪女兒逛完街之後去他情人那裏過夜。

言語無法形容舒黎得知這些事時的崩潰。

被方敏之發現後,舒政生就和那個實習生斷了關系,簽了保證書,還把一些財産轉移到方敏之和舒黎的名下,作為承諾的一部分。

舒黎曾經誇贊自己的父親,雖然思想有些古板,和所有中年男人一樣喜歡對政治高談闊論,但他疼愛女兒,從來沒有生兒子的想法。

後來方敏之半開玩笑地說:“他倒是想生,只是因為我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他之前還想讓他外面那個小老婆給他生呢。”

舒黎當時就覺得一陣惡心湧上來。

母親已經過了這個坎,舒黎卻過不去。

她看着自己的父親,越看越惡心。

二十三歲這一年,舒黎感覺自己的人生觀碎了一地,散落在地上,一片一片。

她第一次對人、對感情,充滿了不信任。

在這種破碎的心境下,她遇到了江煜。5②4久〇8192

有時候舒黎會覺得月老牽紅線的時候大概也會偶爾摸魚,随便把一根紅線放到兩個本來不該有交集的人手裏,成就一段孽緣。

遇到江煜的故事很俗套。

危難時刻,英雄救美。

那天舒黎想着家裏的事,也沒在意路線,就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直到回過神來時,已經不知身在何處,周圍都是高不見頂的樹木,枝丫如鬼魅的獠牙,舒黎吓得連連往後退,腳下一滑,就摔進了一個深坑。

瞬間的疼痛過後,她逐漸清醒,翻遍了全身,卻發現自己沒帶手機。

怎麽在這種關鍵時候掉鏈子!

她大聲呼救,聲音在空蕩的山谷裏顯得無比孱弱,夜色深如黑漆,伸手不見五指。

孤立無援的恐慌感漫上心頭。

眼淚落下來,順着臉頰淌進衣領,風一吹,臉頰就傳來陣陣涼意。

那是她一生中最恐懼的時刻。

然後江煜就出現了。

江煜聽到林中有人呼救,順着那愈發微弱的聲音找尋過來,看到了坑裏的舒黎。

江煜手裏拿着一只舊式手電筒,光亮強烈,把舒黎的臉照得一清二楚。

舒黎第一次看到江煜的時候,只覺得他像個野人,穿着灰色的舊毛衣,頭發也亂糟糟的,不知道從哪個山坳裏跑出來的。

舒黎下意識蜷縮起身子。

耳邊忽然傳來江煜的聲音:“不小心掉進去的嗎?我現在下來,你踩着我的肩膀爬上去。”

舒黎愣愣地望着江煜跳下來。

其實她一開始是很恐懼的。

荒山野嶺,孤男寡女。

江煜跳到她面前時,揚起一陣沙塵,舒黎擡手揮了揮,睜開淚眼朦胧的眼睛,看到男人背對着蹲在她面前。

舒黎的膽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危急時刻也不願意矯情,哪怕這人是壞人,也有機會逃脫出去,總比困死在這裏好。

她站起來,踩住江煜的肩膀,一手抓住土坑壁上凸起的石塊,江煜說:“我慢慢站起來,你自己穩住。”

幸好江煜個子夠高,舒黎雙手也用力。

幾分鐘後,舒黎回到地面。

經此一時,舒黎什麽淑女形象都不要了,半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氣,片刻之後才想起來江煜,剛想問:“你怎麽上來?”

江煜已經兩手一撐,爬了上來。

又是一陣沙塵,舒黎嗆得咳嗽,江煜重新撿起土坑邊的手電筒,照着一個方向,他說:“往這個方向走,就能回度假村了。”

他的聲音很低,沒波動也沒感情。

舒黎好奇地望向他。

江煜感覺到女孩的視線,帶着打量和探究,江煜轉頭看了一眼舒黎,又匆忙收回。

“能不能麻煩你在前面帶着我?我身上手機錢包都沒帶,等回了度假村,我給你錢。”

江煜竟然沒同意,他把手電筒遞給舒黎,“你拿着。”

舒黎猶猶豫豫地接過來。

她努力循着江煜剛剛指點的方向,用老式手電筒照着路,小心翼翼地往前走。

剛走不到十米,就被江煜叫住。

舒黎疑惑地轉頭,江煜說:“右前方。”

這裏到處都是陰森森的樹,哪裏有左右之別,舒黎愈發緊張,走了幾步就站在原地不動了。片刻之後,她隐約聽見江煜嘆了口氣。

下一秒,江煜走到她身後。

“跟着我。”

江煜言簡意赅,舒黎立即跟上。

偌大的山林裏只有他們,耳邊不斷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舒黎很害怕,但看着江煜的背影,她心裏莫名又生出幾分安穩。

舒黎走了沒多久忽然停下,江煜疑惑地望向她,舒黎臉色尴尬,找了個大石塊坐下。

她不願在江煜面前表現得柔弱,但身體不允許,腳腕的腫痛實在難忍,她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嘀咕:“我……我走不動了,我剛剛掉進坑裏的時候腳腕扭了一下,現在很疼。”

舒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同意讓江煜背她回去的,那時候她甚至不知道這個男人叫什麽名字,她莫名其妙地對江煜産生信任。

她伏在江煜的肩膀上。

一開始她還避嫌,兩只手撐在胸口,後來沒了力氣,就直接趴上去了。

江煜的肩膀很寬闊,走路步伐很穩。

舒黎一路問了他很多問題,他都不回應。

舒黎沒見過這麽悶的人,最後問他:“你叫什麽名字?名字總可以說吧。”

“為什麽要說?”

舒黎氣壞了,她從小到大就沒在異性面前吃過虧,大家都喜歡她讓着她,從來沒人會用這樣的語氣對舒黎說話。她驚訝地頓了好幾秒,像是難以置信,見江煜無動于衷,她只能氣呼呼地說:“不說就算了,什麽呀,我只是出于禮貌問一下,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她忽然感覺江煜笑了一下。

她勾着腦袋看向江煜的嘴角,确認他有沒有笑,在發現江煜的嘴角真的有壓不下去的弧度之後,她就更生氣了,再次用兩只手抵在江煜的後背上,和他隔開距離。

江煜的頭發很亂,看着倒不髒,有股薄荷洗發水的味道,只是很長時間沒有修剪。

舒黎沒有戴手表,也不知道江煜背着她從土坑走到度假村一共花了多長時間。

她憑感覺粗略估計,應該有半小時。

雖然路上她和江煜不怎麽對付,但等江煜把她放到大廳的沙發上時,她還是心生感激。

朋友帶着她的手機匆忙跑過來,“天吶,小黎你跑哪裏去了,吓死我了,我剛剛都已經準備報警了,你身上怎麽這麽多灰?”

舒黎來不及回答,“先把手機給我吧。”

“啊?哦。”朋友把手機遞給她。

舒黎立即打開微信,“那個,我給你發個紅包吧,謝謝——”

等舒黎接過手裏,再次望向江煜時,才發現,江煜已經離開了。

她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和年齡。

大廳裏看不到江煜的身影,他走得悄無聲息,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

舒黎呆呆地舉着手機。

朋友問她:“怎麽了?”

“剛剛那個男人呢?送我回來的那個。”

朋友左右張望:“我沒注意。”

江煜看着确實不起眼,雖然路上她無數次抱怨這個男人太悶太無聊,像個啞巴,可是他就這樣消失了,舒黎卻陡然覺得空落落的。

朋友将她扶起來:“快回去洗澡吧,瞧你這一身髒的。”

舒黎恍惚地回到房間,洗了澡。

快到十二點的時候她突然披上外套跑到一樓,問前臺:“你好,今天晚上九點左右的時候,有個人把我背了回來,一個挺高大的男生,年紀應該二十多,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

前臺搖搖頭。

舒黎有些着急,“那能不能麻煩你幫我調一下監控?我很想找到他。”

前臺幫她調出八點四十到九點二十之間的監控,舒黎加速看,終于找到了江煜。

江煜在她和朋友說話時就轉身走了。

舒黎指着屏幕問:“你認識這個人嗎?”

前臺看了看,“認識的,是負責接送出站住客的中巴車司機,不過我也不記得他的名字,他應該是外包公司派來的臨時工,旺季打幾天工就走了,舒小姐,需要我幫您做點什麽嗎?”

“我……”舒黎想說,我想聯系上他。

可是那人對她愛搭不理,舒黎也不想觍着臉追着他不放,她明明只是想道聲感謝。

再說了,現在是晚上十二點,所有人都睡了,不管是查他的聯系方式還是向外包公司要他的電話,都不是一個好時間。

舒黎想了想,只說:“沒什麽,麻煩你幫我調監控了,謝謝。”

回到房間,舒黎看着自己有些紅腫的腳腕,腦海裏不斷浮現出江煜的臉。

江煜的五官并不出衆,沒有讓人印象深刻的地方,他們分開不過三個小時,舒黎再想細細回憶江煜的長相,已經有點困難。

可是舒黎總記得他的沉默寡言。

舒黎踩着他的肩膀往上爬時,他什麽都不說,只穩穩當當地站起來,給舒黎最大限度的安全感,哪怕舒黎使力往上攀爬時用力踩了一下他的肩膀,他也一聲不吭。

舒黎把左手放到右肩,用力壓了壓。

有點痛。

舒黎今天穿的是硬底馬丁靴,踩在肩膀上應該更痛。

“像個啞巴。”舒黎縮在被窩裏嘀咕。

她本來想第二天去和前臺要一下江煜的電話,結果一到大廳就看到江煜從車上走下來。

大概是和同事交班或者換車。

旁邊的保安給他遞了根煙,他擺手拒絕。

他換了件毛衣,底下依舊是牛仔褲和運動鞋,陽光照在他身上,顯得年輕些。

至少看着沒那麽像野人了,舒黎想,

正是客流量最多的時候,舒黎越過人群跑上去,怕江煜走了,就急急忙忙喊住他,又不知道名字,只能說:“那個……你!”

江煜聽到聲音,轉頭看過來。

舒黎走到他面前,眉間含着小小的愠怒,“你昨天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了?”

舒黎今天穿了一件白色高領針織長裙,外面是同色的毛呢大衣,頭發簡單盤起,看着溫柔淡雅,和昨天灰頭土臉的狀态截然不同。

江煜好像不記得她了,盯着她的臉看了好幾秒才想起來,然後就收回目光。

“有什麽事嗎?”他問。

“我還沒來得及跟你說聲感謝。”

“不用。”江煜說罷就要離開。

舒黎追上去,“我很難看嗎?你為什麽一看見我就像看見鬼一樣?好沒禮貌。”

江煜停下腳步,舒黎繞到他面前,“不管你需不需要,我還是要跟你說聲謝謝的,如果那天你沒出現,後果不堪設想,真的很感謝。”

她拿出自己的手機,再次提起,“你如果不需要紅包的話,那要我給你買些什麽嗎?或者……我給你送個錦旗?”

“不用。”江煜還是這句。

後面有人喊:“小江,出發了!”

舒黎又一次沒攔住江煜,在她把手機屏幕解鎖,準備點開微信的時候,江煜已經轉身上了車,中巴車前站了很多人,發動汽車時,濃烈刺鼻的汽油味彌漫開來。

舒黎連連往後退。

她看到江煜坐在駕駛座上,低着頭。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這個人真的好悶,舒黎在心裏給出評價。

負責統計人數的老李看了看舒黎,上車笑着打趣:“這姑娘夠漂亮,你小子可以啊,怎麽勾搭上的?”

江煜突然冷臉,“什麽可以?”

老李臉色一僵,尴尬道:“我說笑呢,不是那個意思。”

江煜戴上手套,“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你不要背後亂說話。”

“什麽人啊,”老李翻了一眼,不明白這種習以為常的玩笑話有什麽值得生氣的,他嘟囔着:“爹媽都不在了,裝什麽有家教的人。”

江煜眸色暗了暗,什麽也沒說,等老李下車之後就關車門,點開了車載廣播錄音。

[歡迎大家來到美麗的清晏山,這裏是國家4A級景區,在1996年獲得……]

舒黎看着江煜的車漸行漸遠,消失在道路盡頭,朋友走出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黎黎,腿好些了嗎?能和我們一起出去玩嗎?”

陸瑤也走出來,舒黎并不想主動和解。

她說:“沒完全好,走不了路,我去坐纜車了,你們去玩吧。”

陸瑤冷笑一聲,舒黎轉身就走。

兩位大小姐互不相讓,其他幾個同學面面相觑,最後商量着:“那我們各自玩吧。”

舒黎一個人去坐纜車。

她戴了一個小包,裏面放着證件和随身物品,還有一個比手掌大些的富士相機。

結果,剛從纜車下來沒多久,她就發現她的包和相機都不見了。

怎麽這兩天這樣倒黴?

舒黎氣得攥拳,她不過是買了個披風,随手把東西放在臺階上,起身整理披風,坐下來就發現包和相機都沒了。周圍一切如常,看不見偷盜者逃竄的身影。

她立即找到景區服務中心。

通過監控,他們很快就鎖定了嫌疑人,但嫌疑人戴着口罩和帽子,半點臉部特征都看不見,而且當時景區裏人太多,舒黎坐的位置有一半在視野盲區。

景區負責人說:“舒小姐,我們會盡力。”

舒黎洩氣地坐在服務中心的大廳裏。

二十分鐘後,眼前突然出現一只眼熟的棕色水桶包。

舒黎呆了呆,然後猛地擡頭。

是那個男人。

“景區往工作大群裏發了尋物啓事,我一下車就看到了那個人。”江煜簡要說明。

尚未平穩的呼吸暴露了他拿回包的過程并沒有他表現得那麽平靜簡單,至少追逐過。

舒黎還在發愣。

“看看裏面的東西有沒有少。”

舒黎接過包,翻了翻,證件相機都在。

“沒有少,都在。”

“偷東西的人在外面,你可以報警。”

後來江煜又消失了,舒黎忙着報警做筆錄,被竊物品金額加起來将近四萬,達到立案标準,清晏山派出所民警讓舒黎先回去等待,說之後會告知她處理結果。

舒黎出來時已經尋不到江煜的身影。

獨自回酒店的路上,舒黎接到母親的電話,方敏之擔憂地問:“怎麽一個下午都不接電話呀?把爸爸媽媽都擔心死了。”

舒黎問:“沒什麽,爸爸呢?”

“去上海出差了,過幾天才回來。”

舒黎坐在擺渡車上,風吹得她睜不開眼,“你說,他會不會在上海也有一個情人?”

方敏之很不理解:“黎黎,你怎麽心裏還是過不去這個坎?我都說了,這是大人的事,爸爸和媽媽已經把這事解決好了,你爸爸也知道錯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

“你不嫌他髒嗎?”

中國的家長不管到了什麽年紀,都恥于談性,方敏之驚聲道:“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

舒黎臉色漠然。

從知道舒政生出軌到現在剛好一個月。

尤其是這兩天,舒黎對父母的失望以及對未來的崩潰感在疲憊中到達頂峰。

她想要發洩。

回到度假村時,江煜跟着一個經理模樣的人走出來,經理指着一輛商務七座車,讓江煜去開,然後轉身笑着引導客人們上車。

江煜動作利落,臉上永遠沒有表情。

她依然不知道他的名字。

方敏之還在喋喋不休:“黎黎,你還沒有談過戀愛,更沒有經歷過婚姻,你不懂的。”

“那我也試一下好了,看我能不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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