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栎川有千百種好處, 唯有一處不好。

就是雨天太多。

舒黎看着窗外淅淅瀝瀝的雨,不由得胸悶氣短,她心髒不太好, 氣壓低時反應最甚。公司上半年工作不算太忙, 同事們陸陸續續也都下班了,但舒黎不想回家, 回家就要面對方敏之的旁敲側擊, 還不如再加一會兒班。

忽然想起另一件事, 她給朋友發消息, 問:[江煜在那邊适應得怎麽樣?]

很快就收到回複:[挺好, 他很認真。]

上個星期她去找江煜,發現江煜在勞務公司裏還是做着司機的活,這和他在清晏山上的工作沒有區別, 收入也不高, 主要是沒什麽意思, 純粹體力勞動。她問江煜想不想學一點新技能, 江煜說想, 舒黎就把他介紹給了一位專門負責成人編程培訓的朋友。

江煜現在白天上班,晚上去培訓。時間安排得滿滿當當。

舒黎又問:[他學的會嗎?]

朋友:[有點跟不上進度, 但他認真, 一遍一遍琢磨,今天我看他已經有進步了。]

舒黎:[他幾點來上課的?]

朋友:[五點四十不到。]

江煜是五點半下班, 五點四十就來上課, 大概率沒吃晚飯。

突然有了不加班的理由。

舒黎簡單整理了材料, 又把財報數據核對了一遍, 看了眼時間,就下了班。

開車趕到培訓班的時候, 教室裏的人幾乎全走了,只剩江煜還沒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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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黎悄聲走過去,看到江煜一手拿着書,一手敲鍵盤,一個鍵一個鍵地敲,動作笨得很。他在書上記了很多筆記,密密麻麻。

舒黎驚訝地發現,江煜的字竟然還可以。

很工整,不是她預想中的狗爬字。

“錯啦,那個是def。”

舒黎開口提醒,把江煜吓了一跳,一回頭發現舒黎俯身站在他後面,他擡起頭,舒黎望向他,兩個人瞬間靠近,鼻尖相距幾公分。

舒黎輕咳一聲,不動聲色地站直了。

江煜也起身,忙不疊說:“舒小姐,你怎麽來了?”

舒黎皺起眉頭,轉身就走。

江煜這次反應得倒是快,立即追上來,改口喊道:“黎黎,你等我一下。”

舒黎這才停下。

江煜這人也是別扭,他覺得“黎黎”太親昵,“小黎”“小許”又有種居高臨下的感覺,最後比較下來,竟然只有“舒小姐”最順口。但是舒黎怎麽能遂他的意?她偏要逼江煜改口。

江煜匆匆保存了文件,關了電腦,然後背着包走到舒黎面前,他氣還沒喘勻,一見到舒黎還是緊張,“黎黎,你怎麽來了?”

“來看看你有沒有好好學習。”

江煜有些不好意思,撓了下頭,“還行。”

“你是不是沒吃晚飯?”

“沒——”江煜話一說出來就轉了彎,變成:“吃過了,我吃過晚飯來的。”

“可我還沒吃。”

聽到舒黎還沒吃,江煜立即上心了,他急着問:“怎麽這麽晚了還沒吃?又減肥嗎?不要再減肥了,稍微吃一點沒什麽的。”

舒黎忍不住笑。

她好整以暇地看着江煜,看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只覺得這人笨笨的直直的,傻乎乎。

“我想喝粥,你做點給我吃吧。”

在舒黎獨斷專行的死纏爛打之下,江煜沒辦法,只能把她帶回了家。

他開着舒黎的車,把舒黎帶到遙北區。

經過幾條老街,開向濟楊路78號。

他瞞着舒黎,在濟楊路78號的老小區買了房,這是他第一次對舒黎撒謊,他說那房子是租的,過幾年賺了錢,他還是要回晏河生活。

舒黎兩手背在身後,巡視了一遍江煜的新住所。家具都是舊的,但被江煜收拾得很幹淨,他買了新沙發罩和新的桌布,牆上髒的地方都重新刷了一遍漆,簡簡單單捯饬了一下,這個房子也算是能過舒黎的眼。

舒黎問:“江煜,我發現你有很嚴重的潔癖。”

“我媽也愛收拾,她年輕時候跟着一個赤腳醫生學醫,家裏老是有消毒水的味道。”

江煜第一次談及自己的家事,舒黎立即被吸引過去,她倚在廚房門口,一邊看江煜做飯,一邊問:“你爸媽是怎麽……出了什麽事?”

江煜驚訝,“你知道了?”

舒黎有些尴尬,“聽你車隊的同事說的。”

江煜切菜的手微微停頓,像是努力回想久遠的記憶,“山體滑坡,那次死了十五個人,都是在外打工過年回家的。”

舒黎呼吸一窒,原本放松的身體忽然僵住。

江煜放下刀,無奈道:“山體滑坡的地方離我家只有十幾公裏,那天他們就快到家了。”

江煜的語氣還算平靜,沒什麽起伏,卻讓舒黎聽得滿心酸楚。

那年江煜才十三歲。

她往前走了一步,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能伸手揪了揪江煜的袖子,以示安慰。

江煜轉頭看她,淺笑道:“沒什麽,我已經走出來了。”

舒黎看起來比他更難過,眼角都紅了。

江煜只能洗幹淨手,轉身給舒黎拿紙巾,安慰道:“已經過去很多年了,過了今年,我父母離開我的時間就超過他們在我身邊的時間了,其實……記憶已經很模糊了。”

舒黎被他說的更想哭,哽咽道:“可是這些年你一個人生活,是怎麽長大的?”

“我爺爺三年前才去世,我還有一個大伯,一個姑姑,他們都會接濟我,”江煜看着舒黎即将奪眶而出的眼淚,又心疼又無奈,只能柔聲哄她:“我沒有餓過肚子,也沒有露宿街頭,別聽車隊的人瞎說,真的沒那麽慘。”

舒黎接過紙巾擦了擦眼淚,哭得更兇:“可是好孤單啊,那時候你還是小孩。”她真情實感地難過,眼淚像斷線珍珠一樣往下掉。

江煜在心裏說:現在我不孤單了。

舒黎一時情緒上頭,不管不顧地說:“江煜你什麽時候過生日?我陪你過,今年過年也可以一起過,你今年要不留在栎川,我——”

舒黎話說到一半,江煜卻打斷她:“我大伯說要給我介紹對象,我過年得回去相親。”

這是他早早想好的話,所以脫口而出。

舒黎一下子愣住了。

相親?江煜要相親?

江煜避開她的灼灼目光。

舒黎倏然收回手,往後退了一步,板着臉說:“相親好啊,我媽也在給我介紹相親,我年底也要相親來着。”說完就轉身去了客廳。

江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繼續做菜。

房間裏就只有鍋鏟翻炒的聲音。

舒黎要喝粥,江煜就煮了小米粥,還煎了一盤西葫蘆雞蛋餅,又拌了一個酸辣可口的涼菜。

端上桌的時候,舒黎的臉色還沒好轉。

她和江煜各坐一端,吃到一半,才悶聲說:“這個餅挺好吃的。”

“你喜歡脆的,我多煎了一會兒。”

“不喜歡。”

江煜怔住,“啊?”

舒黎皺着眉頭,賭氣道:“不喜歡脆的。”

江煜看出舒黎的不高興,也知道她不高興的原因,但他什麽都沒說。

這晚過後,舒黎就不怎麽主動找江煜了,她不主動找江煜,江煜也不主動找她,只是過一段時間會問:[黎黎,還要喝雞湯嗎?”]

舒黎本來不想搭理他,可是看到他的消息,還是忍不住回複:[你送過來吧。]

她把公司地址發給江煜,但江煜只是把保溫桶放在前臺,然後給舒黎發消息:[黎黎,雞湯放在你公司前臺了,趁熱喝。]

舒黎趕到門口時,江煜已經不在了。

只剩前臺櫃子上的白色保溫桶。

讨厭死了,江煜這個人真是讨厭死了。

莫名其妙!

舒黎無處發洩,氣到咬住嘴裏的軟肉。

她在前臺處站了半天,然後悶悶不樂地拿走了白色保溫桶。午飯時拿出來喝,同事瞧見了,随口道:“你喝這個我才想起來,我上個星期讓我老公炖個老鴨湯,他拖到現在,鴨肉估計都不新鮮了。”

舒黎卻沒邊際地想:江煜要是結婚了,也會給他将來的妻子炖湯煮飯嗎?肯定會的。江煜應該是個很好的丈夫,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又笨又直,只知道賺錢和打掃衛生。

她嘆了口氣。

同事問她:“小黎,你談戀愛了嗎?最近好像有點魂不守舍。”

舒黎連忙否認,“沒有,哪有?”

送了雞湯之後,又是半個月的失聯。

五月初的某天,舒黎經歷了從清晏山回來之後的第一次徹夜難眠。

其實舒黎很少失眠,她不是敏感多慮的性格,也很少內耗,成年之後能影響她情緒的就只有父親出軌那陣子。

後來遇到江煜,一切就變得平靜。

結果再次起波瀾,也是因為江煜。

她讨厭這種頻繁想起一個人的感覺,于是打電話給葉湘湘,約她晚上出來吃飯。

“你還記得我啊!”

舒黎一哂,“最近怎麽樣?”

“不怎麽樣,我可能要分手了。”

“什麽?”舒黎很驚訝。

“我看到他和別人的聊天記錄了,雖然還到出軌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那個女生問他,聽說你女朋友是個富家千金,她是不是很作啊,他竟然回複,是挺作的,”方敏之深吸一口氣,然後冷笑:“反正我已經準備提分手了,今晚跟你吃完飯,明天就從他家裏搬出來。”

舒黎對鄒博倫沒什麽好感,也不發表意見,只說:“好啊。”

“你最近在忙什麽?是不是談戀愛了?”

怎麽都這樣說?

舒黎皺起眉頭,悶聲說:“沒有啊。”

“真的嗎?”葉湘湘拖長了音調,“可是我半個月前看到有一個男人上了你的車。”

舒黎正在喝水,聽到葉湘湘的話差點嗆住:“不是,我沒談戀愛。”

葉湘湘不依不饒:“不管是朋友還是男朋友,把他帶給我看看,我真的很好奇,你會讓什麽樣的人上你的車。”

這話說得一語雙關,舒黎不禁啞然。

她竟然不受控制地點開了江煜的聊天頁面,給他發消息:[有空嗎?今天晚上一起吃飯。]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不可以拒絕。]

幾分鐘後,江煜回了消息:[好。]

舒黎竟然松了口氣。

可是,為什麽她會緊張?

明明她才是這段關系的主導,她為什麽要在意江煜的想法,糾結他的态度?

舒黎撥弄着手機殼,心思渺遠。

直到上司敲了敲門,讓她組織協調會。

忙到五點多,葉湘湘把餐廳地址發過來,舒黎沒發給江煜,她告訴江煜:[五點四十,我到你公司樓下接你,順路。]

江煜回了句:[好,謝謝。]

舒黎嗤了一聲,旁邊的同事笑着問:“這是怎麽了?第一次見你這種表情。”

舒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說:“遇到一個特讨厭的人。”

“讨厭?”

舒黎點頭:“特讨厭。”

可惜今天天氣不好,舒黎開車去江煜的勞務公司時,傍晚青空灰蒙蒙一片,舒黎的車剛停下來,擋風玻璃上就接連掉落雨滴,啪嗒啪嗒,和舒黎紛亂的心跳重合在一起。

江煜坐進來,舒黎沒好臉色對他,一聲不吭,江煜偷偷看了她幾眼,沒敢說話。

車裏只有兩人交錯的呼吸聲,江煜鼓起勇氣問了一句:“最近忙嗎?”

舒黎冷冷回答:“沒你忙。”

江煜便閉上嘴。

雨勢漸重。

兩人就這樣沉默着,到了餐廳。

舒黎把車停在路邊,剛要下去,江煜突然喊住她:“黎、黎黎——”

舒黎回過頭。

“你就在車裏,我拿傘過去接你。”江煜說着就下了車,舒黎的視線跟着他走。

江煜舉着傘走到駕駛座門邊,整個傘往前傾斜,撐在舒黎頭頂,“下來吧。”

舒黎忽然想起之前在國外參加學院的舞會時,也有一個亞裔男孩這樣替她撐傘,替她開車門,那個男孩追了她很久,但是舒黎對他沒有感覺。與之相比,江煜沒有英俊的五官,沒穿筆挺的西裝,撐傘的動作也不夠帥,他的眼睛只盯着舒黎的肩膀,黑色膠傘完全遮着舒黎,生怕她淋到一滴雨。

一個詭異的念頭一閃而過:栎川的雨也不是毫無用處。

舒黎怔了幾秒,才恍然收回視線。

他們并肩走進餐廳。

江煜把傘放在置物架上,舒黎注意到江煜襯衫外套的肩膀上落了雨,暈濕一片。

江煜也注意到了,怕不得體,連忙脫了外套,只留一件白色T恤。

見慣了灰撲撲的工裝夾克,舒黎還沒習慣看江煜穿夏裝。陡然看到江煜稱得上結實的手臂,舒黎先是下意識避開目光,緊接着又冒出一個念頭:原來已經和他認識這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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