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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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城陽後人
梁景帝朱桢末年,動蕩了十多年的大梁國終于要走到了盡頭。這年的冬天特別冷,十一月廿七,小寒剛過,一向溫暖的梁國都城郢都竟然下起了雪來,然而稀有的大雪并沒有帶來祥瑞之兆,而是大齊朝的十萬大軍。
齊朝威遠将軍孟定與護國候謝安霖率十萬大軍兵臨郢都城下,相比于北方齊朝經過兩三代皇帝勵精圖治換來的雄厚實力,梁國君臣歷來沉浸在歌舞升平的溫柔鄉裏,早已把梁國國力耗空。
這幾年戰事吃緊,北齊步步逼近,梁國朝堂上盡是膽小之輩,連景帝也不例外,求和的書信不知道寫了多少封,還是沒有擋住南下的齊軍,如今奮力在郢都城門上抵抗的,只有統帥梁國忠勇軍的孟将軍,就是那位威名震動天下,與北方齊朝第一軍候謝安霖、以及西南蜀國的定南王劉琦齊名的孟撫清。
孟撫清雖然居于天下三大将軍之首,保衛了梁國幾十年的平安,立下赫赫戰功,可如今以不到八萬的忠勇軍兵力抵抗齊朝謝安霖率領的二十萬大軍,不用想,也知道這會是一場激烈的鏖戰。
郢都城內人心惶惶,不論是皇宮還是世家院門裏,權貴們都在轉移、窖藏自家積累了幾世的寶物,忙得不亦樂乎,若說還有僻靜之處,也只有在将軍府內。一切似乎與平常時候無異,孟撫清的夫人柳氏正抱着五歲的幼子,看着小女兒沈葭手捧着一枝新開的梅花,邊唱邊跳着自己新編的折梅舞,小小的人兒笑得一臉的春意。
柳氏并不是不擔心浴血奮戰的丈夫,而是相信丈夫的能力,孟撫清自十九歲做了将軍,三十一年以來只要是他領兵的戰事,從沒有出過什麽差錯,城外敵軍雖多,但丈夫也是堵上了自己親自調教出的忠勇軍,昨夜丈夫還親口對她說過,撐個五日不成任何問題,柳氏只盼着禦賢王朱祈和二女婿蜀國太子的援兵早日能到,郢都之困便能解了。
“母親,你看葭兒跳得好不好?”沈葭一曲舞完,不等氣喘勻了便問母親道:“娘這幾日身子不好,我一會兒去把這支舞跳給娘看,母親覺得如何?”
柳氏從小女兒的話中回過神來,便沖女兒一笑,“你娘可不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葭兒,你還不如多給她背幾首詩詞讨她歡喜。”
沈葭掃興地嘟了嘟嘴,柳氏看着小女兒那張像極了丈夫的俊美臉龐,心裏又不由得泛起了憐愛之意,柳氏比丈夫孟撫清小五歲,成婚三十年來共育有四女一子,最小的女兒沈葭今年十五歲,當年懷她的時候,柳氏曾經去郊外游玩,結果路上不知怎的馬兒脫了缰,帶着馬車就往懸崖上狂奔而去,還好太子少傅沈知大人路過。
沈知是彜族人,通曉各類動物言語秘術,便将柳氏救了下來。柳氏畢竟受了驚吓,當時便胎動,在馬車上生下了女兒。孟撫清随後趕到,為了感謝沈知救了妻女性命的恩情,想着沈知夫婦多年膝下無子,兩家交情又一直頗深,便将小女兒送給了沈知夫婦。
孟家小女兒生下來便讨人喜愛,沈知見孟家夫婦真心實意,自己妻子也确實很愛孩子,便答應了下來,沈知望着滿眼茂盛的葭草,便給孩子起名叫沈葭。
當然,沈氏夫婦很領孟家的情,孩子說是送給了沈家,由于兩家人都在郢都,沈葭自然是由兩家共同養大,沈葭從小稱自己親生父母父親母親,而叫養父母爹娘。柳氏雖然之前已生了三個女兒,對這個最聰明又最美麗的小女兒,卻是當眼珠子在愛護,也是老天爺不叫孟氏絕後,柳氏也不曾想到,自己竟然在四十歲高齡,還能生下兒子來,想到這裏,柳氏不禁抱緊了兒子,覺得自己的命還是極好的。
而我們前面提到的孟撫清将軍,從他很小的時候便揚名天下了,這當然不是靠着他的軍事才華,而是不俗而又離奇的身世。孟撫清的母親是梁國老先皇的愛女城陽公主,這位公主曾是轟動五國的第一大美人,豔名從七十年前傳到現在,關于她的故事,真是講上三天也講不完。
據說城陽公主十八歲生辰時,揚名四海的陳國畫師林芳慕名求入梁宮,希望能為城陽公主作畫,城陽公主适時正在禦花園內彈琴,林芳見城陽公主臨流而彈,竹澗焚香,不忍驚動公主,躲在暗處一氣呵成,作了那幅天下無人不知的《曲水流觞》,在這之後,林芳便封筆,稱此生再不能畫出更美之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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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城陽公主名動天下,向其求親的各國皇帝、皇子不計其數,可城陽公主卻鐘情于齊國威遠侯府的世子孟清遠,孟清遠當時來梁國只為打探梁國的虛實,自結識城陽公主,便一心想娶她為妻,為了兩人日後長久的厮守,孟清遠不願再做探子,便與城陽公主約了一年之期,決定先回大齊,請侯府向公主求親。
城陽公主不忍分離,便私自與他定了終身,等孟清遠離去,城陽公主才發現自己已經懷了孟清遠的骨肉,當時公主未婚先孕,對于大梁皇室而言,簡直是天大的醜聞,城陽公主為了愛人,頂住各方壓力生下兒子,由于思念孟清遠心切,便給兒子取名撫清。
一年之期已到,城陽公主終于等到了齊國威遠侯府的音訊,然而,卻是孟清遠的父親威遠侯兵臨郢都城下的消息。當時的梁國無力抵抗,城陽公主抱着愛子站在城牆上質問威遠侯,孟清遠為何失信于她,卻得知孟清遠已經訂親的噩耗,城陽公主大受打擊,仰天長笑了許久,将兒子輕輕放在城牆上,便決絕地縱身跳下。
威遠侯大受觸動,便退兵回國,城陽公主的死保住了梁國平安,孟撫清也被梁國皇族收養,只是那負心的孟清遠,本來也是揚名四海的翩翩公子,從此後竟然消失了蹤跡,連他的世子之位,最後也被其庶弟取代。
孟撫清長于梁國宗室,自然是以梁人自居,二十歲時娶了梁國大族柳氏之女,立志在軍旅中大展抱負,組建的忠勇軍更是以一當十,十年之前曾以一萬守軍将他親叔叔率領的十幾萬齊軍擊退,如今郢都城下的威遠侯孟定是他的堂弟,孟撫清更是不會将他放在眼裏。
孟撫清長得像他母親城陽公主,妻子柳氏也是難得的美人,他的女兒們自然都有傾國之姿。三個大一點的女兒從小便是萬衆矚目,也正因為如此,孟撫清當日把最像城陽公主的小女兒送給沈家,便是想叫她不被俗世之名所累。
他的小沈葭從小便聰明過人,孟撫清自己雖然身份不低,卻經常自嘲一介武夫,還好沈知身為太子少傅,擔着教導皇子公主的重任,小女兒也從小入宮伴讀,就連養父那絕門的通曉飛禽走獸言語的絕技,沈葭也學得得心應手。馬上到午時了,天上的雪還是一片片落着,一片寂靜慘淡的氣息。
孟撫清巡視着兵營,不免嘆了口氣,這樣的天氣對齊軍來說根本算不得什麽,可是從小長在南國的梁軍卻有些吃不消。孟撫清見一個衣着單薄的年輕士兵冷的發抖,想着他與葭兒差不多大,便将大女兒親手為他縫的狐皮氅子披到了少年身上。
也許是因為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孟撫清近來總會無端的想起很多事情。自己從小無父無母,雖然在外祖父和舅舅兩位梁國國君的庇佑下長大,卻因着私生子的身份,暗地裏總會被人所垢,偏偏自己又是個争強好勝的性子,既然生父出生在大齊将門世家,自己便決然放棄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偏要靠自己打拼出一片天地來。
自己既有才能,便有傲骨,十幾歲的時候,便之身周游四國,更是在生父的家鄉上京城裏待過半年的時光,二十歲時,爺爺老威遠侯親自來過郢都,希望他能回齊國襲爵,他豈會答應,不久便求了梁帝,将同樣是皇室宗親的柳氏賜婚于他,本本分分地做起他的梁國将軍,即便是遇到齊國的孟氏軍隊,孟撫清也決不手軟。
柳氏也算是他少時中意之人,夫妻倆三十年舉案齊眉,從未紅過臉。大女兒孟雅娴性子随了夫人柳氏,溫穩沉靜,對底下弟妹悉心照料,頗有大姐風範,是個知冷暖又貼心的好女兒,雅娴如今二十六歲,嫁了梁國慶安公的世子,前些日子還帶了三歲的小外孫阿靈回娘家來。
阿靈可是聒噪的很,一來就纏着外祖給他教槍法;二女兒孟雅妍不知是不是因着小時候總被忽視的緣故,性子總是冷一些,也不大愛和家人說話,自從嫁了蜀國太子,與家裏的聯系還不如她夫君多些;三女兒孟雅婧從小就被寵上了天,生氣起來連七皇子的屁股都打過,還好去年把她嫁到了趙太尉家,也算了了自己一樁心事。
當然,娴兒、妍兒、婧兒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可是把她們的容貌加起來,才能和小女兒沈葭齊肩。把太美張揚出去總不是好事,城陽公主便是活生生的例子,再說,沈葭姓沈,她長得再美,不知情者也不會将她和城陽公主聯系起來,孟撫清不知道母親的長相,可宮裏服侍過母親的老人們都說,沈葭簡直就是城陽公主的翻版。
沈葭越長大些,也确實與那幅《曲水流觞》裏母親的畫像越來越像,然而這些孟撫清都不看重,他一直覺得,沈葭最像自己的性子,聰明而不顯擺,驕傲而不張揚,心裏就對小女兒更看重幾分,至于兒子孟元庭,孟撫清笑了笑,自己也沒對這個寶貝心肝有什麽期許,只願他能早日平安長大,能看到他娶妻生子,自己這一輩子便知足了。
孟撫清想着想着,突然嘆了口氣,其實當年齊國之行,他是見過自己生父孟清遠的,不知為什麽,近來父親的身影總會出現在自己的夢中,還有那些年在上京城裏的遺憾之事,孟撫清搖搖頭,過去的事情,就這樣過去好了。
第二章:城破家亡
天色漸漸暗下去了,将軍府的門前突然停下一輛馬車,梁國七皇子朱玠熙匆匆跑了下來,柳氏正和兒女在一旁用晚膳,見七皇子進來,便笑盈盈地問道:“熙兒,你怎麽來了?正好陪姨娘用膳吧。”
“葭兒妹妹果然在這裏。”七皇子朱玠熙如今十七歲,是梁景帝最寵愛的皇子,年紀雖小,卻能識大局而又有決斷,梁國雖風雨飄搖,可朱玠熙卻受到臣民一致的愛戴,更加難能可貴的是,朱玠熙還是位翩翩才子,素有天下四公子之首的名聲。
七皇子見到沈葭,不由得松了口氣,七皇子的生母柳妃是柳氏的堂妹,他和沈葭青梅竹馬的交情可甚是不一般,七皇子又旋即對柳氏說道:“姨娘,我奉母妃之命而來,母妃想把葭兒和庭兒接進宮裏,外頭如果有個什麽不測,宮裏總比将軍府安全些。”
柳氏的眉心一皺,“柳妃娘娘的心意是好的,只是,齊軍一時半會兒也攻不下都城來,娘娘是不是太謹慎了些?”
七皇子從不是心急之人,此刻卻像是能預料到什麽,心急如焚地說道:“姨母,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弟弟妹妹還小,接到宮裏總沒什麽壞處呀。”
“可是……”柳氏正準備說什麽,門口傳來一聲報,一個渾身是血的将士騎着戰馬闖了進來,柳氏一眼認出他是丈夫身邊的副将程素,頓時大驚,便急忙問道:“程副将,出什麽事了?”
程素撐着最後一口氣,只說出了七個字:“城破了,夫人快走!”便從馬上摔了下來,柳氏面如土色,連忙将沈葭和元庭推到七皇子面前,顫抖着說道:“走,你們趕緊走!”
“母親,我們一起随熙哥哥入宮,葭兒不要與母親分來。”沈葭從沒見母親這般失神過,細嫩的小手拽住母親的衣角,生怕母親就此丢下他們姐弟不管。
柳氏緊緊攥住女兒的手,冷冷說道:“葭兒,母親要守着将軍府,要等你父親,葭兒你記着,要好好照顧好你弟弟,照顧好自己,快走!快走!”
沈葭看着母親慘白帶淚的臉龐,也不知自己是怎麽随七皇子上了馬車,腦中一片空白,馬車疾馳着駛向宮門,沈葭掀開窗簾,從來沒座過這麽快的馬車,肚子裏不由得一陣翻江倒海的難受,沈葭耳邊一直回蕩着副将程素最後的話,父親的守軍戒備森嚴,郢都城怎麽會破?
窗外的雪停了,不知道為什麽,沈葭望着西邊一輪模糊不清就要落山的紅日,心裏一個想法愈演愈烈,以後,怕是再無光明可見了。
馬車驟然停了下來,只聽七皇子用盡全力地大喊道:“門內侍衛,我是七皇子朱玠熙,速速打開城門!”
宮牆內并無半點回聲,七皇子又喊了聲“速速開門”,城樓上才有侍衛探出頭來,對七皇子說道:“皇上有令,城破之後封閉十二道宮門,任何人不準入內。”
“大膽!”七皇子怒喝到:“本皇子奉了柳妃娘娘之命,你們豈敢不開門!”
樓上侍衛為難的說了聲:“皇上說了,在外皇子、公主一概不理,宮門都鎖了半個時辰了,齊國人就要來了,七皇子快去另找個藏身之處吧。”
沈葭仔細聽着他們的對話,突然掀開車簾對那侍衛質問道:“胡說!郢都城剛破不久,你們卻在半個時辰前就鎖了宮門,難道皇上能未蔔先知,早就料到城破不成?”
侍衛雙手向前推了個揖禮,“屬下只知道奉命行事,得罪二位了!”
“葭兒,母妃所居的采薇宮外有一個進宮的小門,我這時候還沒回宮,母妃定會在那兒派人接應,我們快去那裏。”七皇子見進宮門無望,便連忙上馬,掉頭往西駛去,沈葭心事重重,她根本沒有想到,大難之前,那個一向溫和慈愛的梁景帝朱桢,竟然會只顧着自己的生死,連素日裏最疼愛的七皇子都不顧。
那守城侍衛沒有半點虛言之意,父親曾親口對她和母親說過,忠勇軍能嚴守都城,梁帝卻能早早便知道城要破而鎖了宮門,實在是太過可疑。也不知道父親在外面奮戰的如何,母親能不能守住将軍府,如果他們有什麽意外……沈葭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角,下唇都要被牙齒咬破,不能,不會有什麽意外的。
果然,柳妃娘娘在小宮門外派了人将七皇子接應入宮,七皇子帶着沈葭姐弟入了采薇宮,将沈葭從馬車上扶了下來。皇宮像是突然間變了樣子,到處是哭喊着慌忙奔走的宮人,早不複當日的威嚴有序之态。沈葭突然一陣害怕,七皇子正要拉着她進殿,沈葭卻一下撲到七皇子懷裏,看着他的眼睛問道:“熙哥哥,我父親領軍多年從未失過手,他一定不會有事的對不對?”
七皇子嘴角微微一動,剛想問沈葭是說她所問的沒事,是指孟撫清無性命之憂還是不被皇上責怪,又覺得問這個毫無意義,他和沈葭幼時相識,情意相通,雖然父皇口頭上已許了他們婚約,可葭兒與他就是獨處時也沒有過任何逾禮之舉,葭兒如今離他這樣近,把他抓的這樣緊,不知道心裏有多無助,七皇子輕輕撫了撫沈葭的鬓角,聲音柔和中帶着些沙啞,“孟伯伯會沒事的,葭兒放心,一切有我,我不會叫你受一絲傷害的。”
柳妃還算鎮靜,見七皇子帶了沈葭和元庭進來,頓時松了口氣,連忙将沈葭抓到思柔公主身旁,對一邊的宮女說道:“快給沈小姐和公主裝扮,再挑兩套最好的衣服過來。”
“母妃,兒臣才不要裝扮!”思柔公主今年十四歲,是梁帝朱桢的最小的女兒,姐姐們都已經出嫁,她如今是宮裏唯一的公主,正渾然不知地鬧着脾氣,仍然是一臉不省心的樣子。
柳妃素來好脾氣,此時大聲對女兒喝到:“跟你說了多少遍了,還要胡鬧!我們梁國敗了,那些齊人要打進皇宮來了,他們殺人放火、奸淫擄掠什麽事做不來,你是公主又怎樣?你和葭兒都是未出嫁的女孩子,只有長得越好,齊人才越有可能把你們帶到齊國國都,才不會把你們怎麽樣,知道嗎?”柳妃又轉頭對沈葭說道:“葭兒,你莫要學思柔妹妹,乖乖叫嬷嬷給你裝扮。”
思柔公主倒是安靜了很多,一臉稚嫩地問柳妃道:“母妃,齊人把我們帶到齊國做什麽去?兒臣才不去,兒臣要和母妃一起!”
柳妃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又轉身對七皇子說道:“煕兒,自古以來,滅國之後都是留公主不留皇子,還好你在四國中有些名氣,齊人不會貿然殺你,不過,你以後萬事都要小心,元庭是孟将軍唯一的子嗣,你可要盡心将他護好了!你可記住了?”
七皇子只覺得心頭一哽,沉靜着對柳妃說道:“兒臣知道,母妃也要自己保重,對了,父皇呢?他現在怎麽樣了?”
柳妃悶哼着笑了聲,“皇上?你關心他做什麽,他為了自己活命,聽了劉安和陳楚生的話放齊人進了郢都,卻不顧郢都十萬百姓的死活,這樣的父皇,你問他作甚?”
沈葭只覺得心裏被紮了一刀的感覺,難怪郢都會被攻破,兵部尚書劉安和左都禦史陳楚生是梁國主降派的領頭人,多年來一直與父親作對,甚至還污蔑過父親的戰功,梁帝竟然也真聽了他們的話,暗裏放了齊人入城,父親如今腹背受敵,既無君命,又要與齊人拼命,怕是沒多少活路了,這些年死在父親手裏的齊人太多,郢都城破,首先遭難的必定是母親……
還不等沈葭絕望地哭出來,便聽到急急響起的宮玲之聲,立即有宮人尖細的聲音響起:“齊人入宮啦!齊人入宮啦!”
采薇宮門口沖進十幾個齊國士兵,随意的揮手一砍,便有幾個太監倒在血泊之中,還有幾個急不可耐的士兵,抓着兩個小宮女便拖到一旁。思柔公主吓得瞪大眼睛,連忙躲到柳妃身後,沈葭則緊緊握着父親給她防身的小刀,雖然還沒能嫁給熙哥哥,可外一有什麽不測,她也決不能讓這些齊國士兵毀了自己。領頭的士兵終于進得殿中,一臉不懷好意地看着柳妃:“梁國皇帝最寵愛的柳妃娘娘,兄弟們真是好福氣!”
柳妃面色慘白,卻仍是一副貴不可侵的姿态,“本宮是梁帝的妃嫔,你們誰敢造次!”
齊國士兵們顯然不吃這一套,亡國之君的妃嫔,對他們而言不過只是戰勝品罷了,七皇子怎肯見母妃受辱,便拔出箭擋在母妃身前,十幾個齊軍齊刷刷拔出箭,就要朝七皇子射去。
“煕兒不要!”柳妃一聲哀嚎,拉住兒子的手往後退,這時候,門口一個齊國宮人模樣的人大喝了聲住口,緩緩走上前來。
那齊國宮人應當是有些品級,立馬使得那十幾個士兵停了手,對着七皇子揖了揖,“大梁國的七皇子,不愧有天下四公子之一的‘錦玉無雙’之名,雜家是齊國內侍高總管,來前便得了皇上聖命,務必要請七皇子到上京做客,剛剛兵士魯莽不懂規矩,七皇子莫要見怪。”說完,又側身對身後士兵說道:“宮裏這麽多宮女也不夠你們折騰,梁帝的妃子也是你們能受的起的?”
第三章:齊宮俘虜
那些士兵本來被高總管訓得消停了些,見高總管這麽說,便哄鬧着去搶殿裏的年輕女子,高總管又喝了一聲,“給雜家慢着!跟你們說了多少次了,進了梁宮,一定要先挑些相貌好的女孩兒出來,咱皇上才登基兩年,此番滅梁國功臣又多,梁國多佳人,年輕貌美的女孩兒用得上!”
高總管緩緩在殿上走着,掃視着殿內的女子,不用說,思柔公主最先被選了出來,高總管拉着思柔公主出來,笑盈盈地說道:“小公主可真是俊吶!到了齊國,可一定有福享!”
思柔公主拽着柳妃的衣角大哭,柳妃心疼地抱了抱女兒,“思柔不哭,你以後聽這位高總管的話,沒有人敢欺負你的!”
高總管又看了眼一旁的沈葭,自己在齊宮待了四十多個春秋,自覺見過無數美人,可只看一眼,還是忍不住驚異,這世上居然有如此貌美之人,只是小姑娘表情太過冷峻,看着竟比那小公主還要高傲些,高總管一臉慈祥的問道:“小姑娘,你是誰家的女兒啊?”
“哦,這是公主的伴讀,名叫沈葭,高總管可否讓她們兩個一路随行,也好有個照應?”柳妃說罷便将一袋金子塞到高總管手中,“這兩個女孩兒還有七皇子,就拜托高總管了!”
高總管笑呵呵地收下了金子,客氣地對柳妃說道:“娘娘不用叮囑,這都是雜家的本職。”
柳妃點點頭,又問道:“敢問公公,你可知道,向我們這樣的妃子,會有什麽樣的結局?”
高總管仍是笑的一團和氣,“雜家也不瞞着娘娘,娘娘品級高,照常理會與宮裏其他有名的娘娘們一起,被帶到齊國分給各家功臣,這事兒不歸雜家所管,雜家也插手不上,娘娘好自為之吧。”
高總管又挑了兩個姿色不錯的宮女,忽而注意到七皇子一旁不知所措的孟元庭,便一臉神氣地問道:“這位難道也是小皇子?”
沈葭一顆心提在嗓子眼,如今這樣亂糟糟的時候,若說他是皇子,定然處境悲慘,可若說是尋常臣子家的孩子,只怕沒理由帶出這梁宮,元庭難免有性命之憂,沈葭正在憂慮,七皇子卻随意的一笑,對高總管說道:“這是我從民間選來的孩子,本來想着親自調教十年,看看十年後他能有何進展,可這才過了兩年,我兩年的心血又不能白費。高總管應該不會介意我到上京時帶着一個孩子吧?”
(這tm有多目不忍視。。。)
“七皇子高興怎麽都好。”高總管并不覺得這要求有多無禮,沒多想便應了下來,“只不過,此次帶回上京的人多,我們只給七皇子提供一人的飲食起居,這孩子您要帶,那就得自己養活了,不周到的地方,還請七皇子見諒。”
說完,高總管叫來一個齊國士兵吩咐道:“把柳妃娘娘送到張将軍那裏,七皇子單獨關押,剩下的四個女孩跟我走。”
終于到分別的時刻了,柳妃顯然更不放心女兒,滿臉淚水地親了親思柔公主,又拉起沈葭的手匆匆囑咐道:“葭兒,思柔年紀小又任性,你看在我的面子上,替我,好好照顧思柔,姨娘求你了!”
沈葭自是用力地點了點頭,很快便有人将柳妃拉走,柳妃聲嘶力竭地喊道:“思柔、葭兒,不要亂跑,不要複仇,你們好好活下去!”
殿內其他宮女更是哭喊聲一片,那些齊國士兵忍了又忍,此時比魔獸還要可怕,肆意淩辱着她們。高總管連連搖頭,帶着四個女孩兒走出采薇宮,“你們都是幹幹淨淨的姑娘,可別被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兒污了眼睛。”
沈葭與七皇子對視了一眼,卻又無可奈何的分開,元庭張口想叫姐姐,還好被七皇子及時捂住了嘴,沈葭不忍再看,別過頭往前走,只覺得雙腿不住的發軟,思柔還是不停的哭,高總管把他們送上馬車,便叫車夫向城北齊軍營帳方向駛去。
已經入夜了,郢都卻被随處可見的火光照得通亮,人們慘痛的哭喊聲不絕于耳,沈葭畢竟是膽大,掀開了窗簾往将軍府的方向望去,卻只看見遠處一連串耀眼的火光。煙氣混着濃重的血腥氣刺入鼻孔,嗆得思柔公主不停地咳嗽,沈葭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地如一個死人,緊緊閉着嘴一言不發。
宮裏挑出來的女孩都被安置在了一起,一共二十一個,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除了思柔公主,沈葭還認識的,便是瑤華郡主朱思喬和皇後的內侄女孫卓蓉。朱思喬和孫卓蓉半夜時候才進來,孫卓蓉的眼睛哭得紅腫,卻還是不斷啜泣着,朱思喬性子直,被吵得實在沒了耐性,便嚷道:“哭什麽哭?大家都一樣被關在這裏,好歹還有一條命,你再這樣,還叫不叫我們大家活了?”
孫卓蓉哽咽着,一句話說的斷斷續續,“我娘說…送我…進宮是為了…我的…安全,可…可我竟然要…被送往…齊國…”
“思柔公主都在這裏,你還不知足!”朱思喬打斷孫卓蓉的話,“你娘真是有先見之明,知道齊軍要屠城便将你送進宮來,你就看看沈葭,她今天若是待在将軍府,還不得…”
朱思喬一時嘴快,說到一半才發覺不妥,然而沈葭已經瘋了般撲過來,緊緊拉住朱思喬的衣角問道:“将軍府怎麽了?瑤華長郡主,你們來的晚,外面的事情知道的也多,我求你告訴我,我家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朱思喬咬着嘴唇,半響才吞吞吐吐地說道:“反正……你早晚是要知道的,早點知道,還能早為你父母盡一份孝心。聽押送我們過來的齊國士兵說,你的父親孟将軍……已經陣亡了,這些年你父親與齊國積怨頗深,城破之後,齊軍首先便進了将軍府,你家裏……反正是沒活口了。”
沈葭聽完,頓時無力地坐在了地上,朱思喬一臉忐忑地看着沈葭,生怕這姑娘會承受不住,可是出乎她的意料,沈葭不哭不鬧,愣愣地發了會兒呆,又猛地拽起朱思喬的手,一臉決然地說道:“不可能,我父親武功高強,何況還有八萬忠勇軍保護,他怎麽可能輕易陣亡?一定是齊國人動搖我們的軍心,一定是這樣!”
梁國已經滅了,還有什麽軍心可搖?朱思喬心裏這樣想,此時卻不忍說出來,便安慰道:“我們也只是聽齊國衛兵說的,也許…就像你說的那樣,孟将軍也許沒事呢。”
沈葭再也忍不住,一個人蹲坐在角落裏,眼淚終于流了下來,天已經蒙蒙亮了,這一天像是過了一世那樣漫長,昨天早上,還是自己親自為父親披上了氅子,父親笑着摸了摸她的頭,欣喜地說葭兒又長高了,母親含着淚伏在門邊送她們姐弟走的場景也一直在腦海裏揮之不去,沈葭真的不願意相信,最愛她的父母親會出任何事情,又好像是在一瞬間,她終于明白了父親這麽多年奔走征戰的意義,國破家亡,原來竟是這般難以忍受的疼痛。
她們這些女孩兒大約只被在軍營裏關押了三日,便随着一部分撤退的齊軍往齊都上京駛去,高總管對她們倒是不錯,只是晝夜嚴加看管,生怕她們不小心跑出去,被那些惡狼一樣的士兵給毀了。思柔公主雖然身份最為尊貴,但畢竟是沒經過什麽事的孩子,相比起堂姐瑤華長郡主,她倒更仰仗從小的玩伴沈葭,這幾日眼見沈葭一點點瘦下去,心裏實在是慌亂不安,可一路上聽那些齊國兵閑聊,什麽護國侯取了梁國孟将軍首級,又屠了将軍府滿門,這樣的事對沈葭而言真是太慘了,思柔公主也不知該如何去安慰她,見沈葭又不吃飯,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思柔小小的身子湊到她一旁,像只小貓兒一般哀求地看着她,輕輕喚了聲“姐姐”。
沈葭知道思柔公主的心思,勉強着擠出個笑來叫她寬心,最初的痛苦已然過去,不論她有多麽不願意相信,甚至她還趁着高總管不注意之時,偷偷問過一旁的齊國士兵,可所有人的回答都是一樣的,現在唯一欣慰的,便是七皇子也随着她們的行程,有時候下車休息時,還能遠遠的見上一面。“頭七。”沈葭突然意識到什麽,突然自言自語道。
“什麽?”思柔公主見沈葭終于說話了,不由得一喜,卻是沒有聽清。
沈葭伏在思柔公主耳邊,輕聲對她說道:“今天是我父母親頭七,思柔,我要見熙哥哥,此事還得請你幫忙。”
思柔公主一聽可以見七皇子,只覺得眼前頓時一亮,連忙問該怎麽幫,沈葭低頭想了一會兒,便說道:“我去捉一條冬青蛇來,你叫它咬上一口。”
見思柔公主面露懼色,沈葭連忙解釋道:“你不要害怕,冬青蛇只長在梁國北境,它的毒液會叫人産生看上去類似于溫病的症狀,這種急病北方人不常見,随行軍醫一定治不了,你是我們這些人裏最尊貴的人,高總管一定舍不得叫你死了,而且為了防止傳染的可能性,他們一定會把你隔離開來,到時候,我就請熙哥哥來為你治病。思柔,你要是怕疼,我一會兒取了毒液來,你喝下便是了,好不好?”
思柔一聽不用被蛇咬,頓時松了口氣,既然這樣既能幫沈葭姐姐,又可以見到七哥哥,思柔便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沈葭說做就做,半分也沒有拖延,趁着大家吃完午飯休息的當兒召來一條冬青蛇,取了毒液叫思柔喝下,小公主立馬犯病“暈”了過去,高總管摸着思柔滾燙的額頭,差點兒沒心疼死,連忙請了好些軍醫過來,軍醫們忙活了一個時辰都不見好,紛紛搖頭,說什麽南方溫病治不了,氣得高總管開口大罵,卻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沈葭在一旁看着,不由得冷冷一笑,說實話,高總管自然有他急的緣由,歷代的亡國公主都是榮譽至上的戰利品,他要是不能把公主好好帶回去,只怕也不要當這內侍總管了,沈葭向前微微走了一步,對高總管行了個禮,便柔聲說道:“高總管莫要生氣,我們南方人得的病症,還得讓南方人來醫治,小女在梁宮時便總聽人說,七皇子才富五車,也通曉不少醫理,他又是公主的兄長,自小就應當熟悉公主的體質,依小女看,不若便請他來看一看,說不定會有方法。”
第四章:約定終身
高總管正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此刻深深覺得沈葭的話在理,便急忙叫人去請七皇子,沈葭見軍醫們再沒說什麽,便接着說道:“高總管,小女之前聽說過,有些溫病會傳染,您看要不要……”
“來人吶,重新準備一頂帳子,把思柔公主擡進去,今天我們便歇一歇,不用往前趕路了。”高總管立即便下了吩咐,旋而看着沈葭:“公主既然生病了,沈姑娘便替雜家好生照看着吧。”
沈葭順從的點點頭,高總管走了沒一會兒,七皇子便到了,剛剛聽到思柔公主有恙時,他還真吓了一跳,可一聽是溫病,又是高總管派人來請他,他便立馬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兩年前沈葭曾拿冬青蛇毒捉弄過他,害得自己惶恐要斃命于蛇毒之下,結果只是不痛不癢的發了場燒,七皇子對醫術一竅不通,卻有人來請他,這一定是沈葭的主意。
七皇子朱玠熙剛進到賬中,思柔便抱着他哭了許久,七皇子一邊安慰着妹妹,一邊看着沈葭,只覺得她清瘦了許多,精神也大不如前,自己便是一陣難言的心疼,沈葭借着倒水之故走出帳篷探了探,這帳篷本來就是單獨紮起來的,思柔公主又病着,守護的士兵都在十幾步之外,便放心回到帳內。思柔公主知道沈葭把七皇子找來不易,便十分知趣地倒頭裝睡,七皇子從床邊站起身,迎着沈葭走了過來,一把将她抱在懷裏,聲音裏帶着些哽咽的味道,“葭兒,你受苦了。”
沈葭強忍着自己不哭出來,她好怕自己哭起來便一發不可收拾,時間緊迫,她還有好多話想要問七皇子,一刻也不想耽誤,“熙哥哥,你當日是不是早就知道,郢都城會破,将軍府兇多吉少,才會出城接我入宮?”
七皇子藏了好幾天的心事,就怕沈葭問起他這個問題,也不知要如何開口,便沉重地點了點頭,沈葭知道一定是七皇子從宮裏得了消息,便沒有再多問緣由,甚至于父親是怎麽戰死的,她也不想知道,對她而言,爹娘還有其他親人的現狀顯然更重要,于是她又擡起頭對七皇子說道:“熙哥哥,你這些日子接觸的人多些,你知不知道我爹娘如今怎麽樣?還有我大姐和三姐,她們可有受到什麽株連?”
“沈師傅只是文官,齊國人這次屠城殺的都是些平民百姓,師傅大人應當無恙。”七皇子瞧着沈葭一臉的期待之意,心口一陣緊緊地發疼,猶豫再三,還是又開了口,“可是你兩個姐姐卻不好,葭兒,我如果不把這件事情說出來,我這一輩子都沒臉再敢面對你。”
“說。”沈葭出乎意料的沉靜,一個字說得幹脆利索。
七皇子眉心微微一跳,“當日兵部尚書劉安、左都禦史陳楚生唆使父皇放棄抵抗,放齊人入宮之時,我就在一旁,可是怎麽也不能勸住父皇,陳楚生那老兒還帶了個齊國人來,那齊國人向父皇索要孟将軍的親屬,用以威脅你父親,我知道他們一定會說出将軍府來,便搶先說你父親最疼愛外孫,然後……”
沈葭渾身顫抖着,絕望地說道:“然後阿靈就被帶走了是不是?”
七皇子閉上眼睛,流出兩行淚來,“後來我便聽說,齊國人帶走阿靈,齊國定國侯謝安霖陣前威脅孟将軍,孟将軍不為所動,他們就把阿靈……你大姐喪子之痛,不久便懸梁了,齊國人恨你父親,雖然罪不及出嫁女,入城之後,又去了趙太尉家,侮辱了你三姐……”
“別說了!”沈葭一陣噬骨的疼痛,本來以為自己已經走過了最絕望的時期,卻沒有想到,現實卻悲慘到了這樣的境地,那是從小像母親一樣疼她的大姐,每次自己一受責罰,都會護在自己身邊的大姐,阿靈那麽愛笑愛鬧,阿靈還那麽小,齊國人怎麽下得了手!還有三姐,那麽高傲的脾氣,受辱還不如讓她去死……
沈葭難過的就要暈過去,七皇子連忙扶住她,哭得同樣傷心,“葭兒,你無論怎麽怨我都成,父皇對不住孟将軍,而你大姐……我朱玠熙縱是死,也抵不了害死你大姐和阿靈的罪!”
“哈哈哈哈。”沈葭突然笑出聲來,伸手撫着七皇子的臉龐,她和七皇子心靈相通,豈會不知道七皇子心中的悔恨,他縱然有過,沈葭卻只能無奈地一笑,“我該怨你什麽?是明知郢都要破,卻冒着生命危險來将軍府接我和庭兒入宮,還是怨你替我保全庭兒,保全孟氏骨血?熙哥哥,你從小聰慧過人,識古知今,爹爹總說你有帝王之才,父親本來能守得住郢都,如果皇上能替你想想,撐到援軍到來,又或者,你若是早些出生,早些統治梁國,梁國怎麽會被滅呢?熙哥哥,我們都是可憐人,命,這一切都是我們的命罷!”
七皇子自覺愧對沈葭,而沈葭越是這般通情達理,便叫七皇子愈加愛重她,七皇子不由得抱緊了她,輕聲說道:“葭兒,孟家既被滅門,齊人便一定會尋找你弟弟元庭的下落,他若是跟着我,只怕出不了梁國地界,便會暴露身份,所以,我當日在出郢都時,便想了法子,将元庭托付給了江逐流。”
沈葭正奇怪幾天都沒看見過元庭,一連失去四位至親,她生怕弟弟再有什麽閃失,一聽七皇子把弟弟托給了別人,便忙問道:“江逐流?他與你同身列四大公子,定會被帶到上京去,熙哥哥如何把元庭交給了他?”
“就是要他把元庭帶到上京去。”七皇子接過沈葭的話,“我一個亡國的皇子,到了上京,定會處處受到限制,可江逐流就不一樣,他不僅身列四大公子,而且,他早亡的生母蕭氏更是齊國宗姬,他一定會被請去上京,而且一定會得到重用。任齊國人怎麽查,也不會料到元庭就在上京,葭兒,你放心,江逐流這個人,雖然素日裏放蕩不羁,也愛與你開些玩笑,可如今我們身邊卻沒人比他更能信得過的人了,元庭托付給他,定然萬無一失。”
沈葭點了點頭,“熙哥哥,我信你,只是……郢都內知道我是孟撫清生女的人不少,外一被齊人發現,我的下場……一定不比兩位姐姐好。”
“這個你不用操心,孟将軍護衛梁國多年,凡有一點良心之人,便不會把你供出去。”七皇子見沈葭一副遲疑的樣子,便朝她暖暖一笑,“其實,幸虧郢都知道你身世的人不多,我在離開皇宮前,便吩咐了通天營特使,先去禦書閣取了你祖母的那幅《曲水流觞》,又給知曉你身世的各家下了封口令,凡是敢抖出你身世之人,必定全家不得善終。葭兒你看,當時我調教通天營特使時,你還怪我不務正業,如今算是派上用場了吧?其實,我最擔心的,是忠勇軍內部出了什麽問題,要不然,以孟将軍之才,怎麽也不會……”
孟撫清是七皇子從小便崇拜的榜樣,七皇子此時提到孟将軍的死,一時間語塞,竟是怎麽也說不下去。沈葭聽着聽着,不由得又流出淚來,通天營特使,雖然不是正規編制的軍隊,雖然産生不到三年,卻是威震整個梁國,上至權貴下至百姓無人敢忤逆的一個暗裏組織,如果沈葭猜得不錯,通天營特使裏應當也有不少父親的心血,當初沈葭不願七皇子那樣一個如玉般清朗的男兒沾染什麽暗裏的權術,才會表示反對。回想起當日城破之日,七皇子自身尚且難保,卻能替她想這麽多,沈葭心裏又是感激,又是感動,“熙哥哥,謝謝你!謝謝你為我做了這麽多!”
七皇子輕輕撫着沈葭的鬓角,聲音裏滿滿的愛意,“葭兒,我說過,一切有我,我會盡我所能,不叫你受一絲傷害,你放心,國恨家仇,自有我朱玠熙來報。到了上京,思柔和你一定會選入宮中,你先想辦法不要入選妃嫔,再替我照顧好思柔,等過一兩年,我在上京站穩了腳跟,便接你出來,好不好?”
“一兩年也好,一輩子也罷,熙哥哥放心,葭兒定會照顧好思柔公主,也定會為熙哥哥守身如玉。”沈葭突然拿出随身佩戴的小刀,割下一縷青絲,又割下七皇子的一縷長發,小心翼翼地打了個同心結,放入一枚璎珞,鄭重地将它放到七皇子手中,直起身子說道:“熙哥哥,我們雖有口頭姻親之約,卻未有什麽儀式,此物為證,沈葭一生只鐘情熙哥哥一人,只願君心似我心,生死不負!”
七皇子連忙端正了身體,與沈葭成對跪之姿,字字铿锵有力,“海誓山盟,地久天長,葭兒,任海枯石爛,我朱玠熙此心,至死不渝!”
兩人當下便叩首一拜,算是定了終身,雖然剛剛經歷了人生的大不幸,可兩個年輕人總算找到了生命新的意義,七皇子自知日後難與沈葭再見,仔細收好了璎珞,又解下随身攜帶的玉璜佩交給沈葭,“這玉璜珮是皇祖母臨終前,叫我留着日後登基時,交給未來皇後的,原本便是皇爺爺和皇祖母的定情之物,葭兒,你的皇後是沒法做了,可我的妻子,卻只有你一人。”
沈葭自是收下了玉璜佩,帳篷外傳來人的吵鬧之聲,七皇子再耽誤不得,便不舍的走出營帳,沈葭瞧着七皇子的背影,想起他剛剛那一聲柔情的“沈娘”,心裏便一陣發甜,前往大齊的路途漫漫,未來的光景實在太過渺茫,可是有他,她便不再是一個人了。
第五章:齊國冷宮
齊國的新年異常紅火,年前吞并了多年的宿敵梁國,舉國上下自然是一片歡騰。梁國俘虜除夕前便到了上京,只是朝政繁忙,也暫時沒人顧得上他們。除了梁宮裏挑出的二十多個女孩,還有從郢都各處挑來的十幾個妙齡女子,高總管把這些女孩先安置在上京的一家驿館,說是要挑出十個人入宮,其餘的女孩會被分發到宗室功臣各處。思柔公主自是不用說,瑤華長郡主也被挑了出來,只是沈葭……饒是她心志再堅定,驟失親人的痛苦,也叫她一日日的瘦了下去,面色蠟黃,看着都快失了人樣,高總管陸續點了九個人出來,走到沈葭身邊,不由得嘆了口氣,“原本見你有傾世之姿,怎麽這月餘下來,你竟憔悴成了這副模樣!”
沈葭低頭行了個禮,聲音雖弱卻不無力,“舟車勞頓加上水土不服,勞高總管費心了!”
“唉,一路上吃穿用度也沒虧着你們,雜家還上報皇上,找來了個絕色女子,你如今這副模樣,真是叫雜家為難。”高總管嘆了口氣,“畢竟是難得的美人坯子,這樣吧,你先随她們入宮,就去做思柔公主的侍女,等來日養好了身子,雜家再為你做打算。”
沈葭連忙謝過高總管,心裏總算是松了口氣,入齊宮做侍女總比随意被分到王孫臣子家好,熙哥哥當日也是要她先去照顧思柔公主,高總管的主意正是合了她的心意。高總管正在吩咐手下人将她們帶入宮時,一向安靜卻的孫卓蓉拉了拉沈葭的衣角,輕聲說道:“沈姐姐,求你幫幫我,帶我走!”
孫卓蓉與沈葭沒多少交情,沈葭本不想多事,可看着孫卓蓉一臉祈求帶淚的眼神,她立馬心軟下來。都是淪落異國的同鄉,沈葭自然沒有不幫的道理,便又向高總管揖了一禮,“高總管,民女如今病着,怕是照顧不好思柔公主,公主年歲還小,總要個貼心的梁國女子服侍,不如……,您讓公主在這些剩下的姐妹裏,再挑一個侍女吧。”
“也好,原本雜家是想在齊宮裏為公主再找個侍女的,你既然病着,那就再挑一個梁國丫頭吧。”高總管笑眯眯地看着思柔公主,“公主的侍女,還請公主自便。”
思柔公主一臉茫然的看了看沈葭,沈葭忙向她使了個眼色,叫她看向孫卓蓉,三十多個女孩子本已死心,這會兒都眼巴巴望着思柔公主,希望能擺脫被分賞的命運。思柔眼睛掃了一圈,終于指定了孫卓蓉。沈葭松了口氣,也不難怪,這麽多女孩裏,思柔只與經常入宮的孫卓蓉熟悉些,沈葭料定思柔會選孫卓蓉,才沒有直接向高總管要人,孫卓蓉謝過高總管與思柔公主,便與沈葭站到一起。
被選定入宮的幾個女孩此刻都被帶出驿館,沈葭的眼神空洞而迷離,她們這些亡國之人,入了宮中,怕是事事都要身不由己了。
轉眼間,便過去了三年。 “快來看呀!下雪了,快來看呀!”沈葭正在屋裏生爐子,孫卓蓉便叽叽喳喳地跑進來,圓圓的臉龐凍地通紅,不自主地抖了抖身子,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興奮。沈葭連忙站起身來,對孫卓蓉做了個小聲的手勢,“主子昨晚沒睡好,這會兒剛睡着,別叫你再給吵醒了!”
“下雪了嗎?”朱思柔本來也沒怎麽睡踏實,這會兒聽沈葭和孫卓蓉說話,便披上外衣下了床。沈葭連忙給她遞上了暖手的袖套,朱思柔站在門邊看了看,嘴角微微笑了笑,“午睡的時候還沒開始下,這會兒雪竟然積得這麽厚了!”
朱思柔默默地出了會兒神,又自語道:“這樣的景象,也只有在上京才看得到,若是放在郢都……”
沈葭心裏一抽,不由得嘆了口氣,見朱思柔輕輕咳了聲,便扶她坐到床上,“主子快躺着歇會兒,外面風大,屋子裏也冷,被子裏還能暖和些。”
“這裏又沒有外人,姐姐幹嘛這麽客氣?”朱思柔拉住沈葭的手,柔和地說道:“沈姐姐,你陪柔兒躺一躺吧,今天實在太冷了,兩個人還能借個暖。”
沈葭柔柔一笑,替思柔蓋好了被子,“你手腳那麽涼,我才不要給你借暖,柔兒,你要的那本《四國奇談》,我已經叫卓蓉放在書房了,一會兒你想看便叫卓蓉去拿,姐姐先去柴房找些炭火來啊。”
沈葭找了件還算是厚實的衣服走出門,一陣冷風吹來,幾片雪花鑽進脖子裏,冷的沈葭直跺腳,沈葭走到柴房,不由得皺了皺眉頭,這才是初雪,柴房裏竟然不剩多少炭火了。沈葭無奈地搖搖頭,來齊宮已經三年,當初思柔被封為正四品的順容娘娘,沈葭和孫卓蓉作為侍女一同入宮侍奉,可誰料思柔初次面聖便失了禮,她一個無依無靠的亡國公主,被分到偏遠的浸香宮裏無人理會,這日子的光景,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姐姐是要找炭火嗎?這地方髒,我來幫姐姐吧。”沈葭正想着,貴平拿了簸箕一邊鏟着炭火,一邊回頭對沈葭說道:“沈姐姐,這種事情叫我和榮喜來做就好,你可別弄髒了衣服。”
“是啊,如今炭火不足,怕是連洗衣服的熱水都燒不起了。”沈葭突然瞧見貴平通紅的手,連忙将他的手握住,只覺的一陣刺骨的冰涼,便問道:“貴平,你這是怎麽搞的?手怎麽凍成了這樣?”
貴平低頭一笑,“我和榮喜閑來無事,幫兩位姐姐把積攢的衣服洗了。”
沈葭一陣心疼,本來浸香宮裏有六名太監,由于思柔不受寵,底下的人侍奉起來不僅不上心,更有人還敢踩到主子頭上來。這三年過去,也只剩下貴平和榮喜了,這兩人從小便待在浸香宮裏,不知吃過多少苦頭,這三年來更是與思柔她們患難與共,沈葭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便說道:“不是說了我來洗嗎?這大冷的天,你們連個水也不燒,叫我如何過意得去?”
貴平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表情,“主子和兩位姐姐都是南方人,如何受的起那冷水?我和榮喜皮糙肉厚的,姐姐們可不一樣,日後放出宮還要嫁人生子,更要保重身子是不?”
沈葭被他逗地一笑,貴平難得見沈葭露出笑臉,不由得贊道:“沈姐姐笑起來真美,姐姐就這樣清素的樣子,便不知把多少人比下去了,若是再略施粉黛,怕是整個齊宮都沒人及得上姐姐呢!”
“別胡說了,這宮裏處處是美人,你這話若是叫哪個娘娘聽見,還叫不叫我活了?”沈葭嗔了一句,又想起當初進宮時,本來高總管已經上奏皇上,說在郢都得一絕世女子,可當時沈葭喪親之痛幾乎不能承受,再加上一路的舟車勞頓、水土不服,到上京時已經瘦得不成人樣,瞧着一臉的病态。高總管期望沈葭養一養能變回原樣,便先叫她做了思柔的侍女,本來沈葭還有所擔心,可不料高總管因為挑選十個最拔尖的梁國女子入宮,徹底得罪了蘭貴妃,沈葭他們進宮不久,高總管便被尋了個緣由革職查辦,也正因如此,沈葭才能安穩做她的侍女,将她絕世的容顏隐在無人問津的浸香宮裏,她實在是害怕有人提起她的容貌來。
“我才不是胡說,姐姐這樣的姿色,就該去做娘娘,依我看,皇上最寵愛的蘭貴妃還不及姐姐容貌一二,姐姐若是……”貴平可不知道沈葭的心思,只顧着說實話,卻沒發現沈葭臉上微微的異色。
“好了,長得好又不能當炭火燒!”沈葭打斷貴平的話,看着那少的可憐的炭火,又嘆了口氣,“日子總得過,貴平,你一會兒去麗媛娘娘那兒借些炭火來。”
貴平皺了皺眉頭,“姐姐平日裏不是不許我們找麗媛娘娘幫忙的麽,怎麽這會兒……”
“麗媛娘娘如今剛能在宮裏站穩腳跟,阖宮都知道蘭貴妃不喜歡我們主子,平日裏不找麗媛娘娘,是怕她受我們拖累,可如今眼見着這個冬天怎麽都過不下去了,麗媛娘娘是咱主子的堂姐,只能找她幫忙了。貴平,你記着,一會兒路上小心點兒,盡量躲着別叫人看見。”
沈葭吩咐完,貴平自是明白,當下便出門去了,沈葭獨自立着出了會兒神,高總管當時挑了十一個梁國女子入宮,除了她和孫卓蓉做了思柔的侍女以外,其他人都被封了大大小小的位分,也有兩個梁國女子寵極一時,可她們都無依無靠,得罪了人或是恩寵消失後,便再沒什麽音訊了,如今,也只有被封為麗媛娘娘的朱思喬,這些年一直小心謹慎,倒也沒出什麽事。只是思柔當日被封為順容娘娘,正在謝恩時,蘭貴妃在一旁滿臉的傲氣,叫思柔日後可不要還把自己當作公主,要她時刻記着自己的封號,懂得順從容忍,為梁國人做榜樣,才惹得思柔禦前失儀。這三年齊宮裏蘭貴妃風頭正勁,沈葭心知朱思喬處境也極為不易,因此,孫卓蓉有時唠叨她不幫襯着思柔時,沈葭還會為朱思喬分辨幾句,只是如今這樣,不得不找她了。
天色已近黃昏,雪還是紛紛揚揚地下着,沈葭心想禦花園裏應該不會有人,便決定揀些幹柴回來用。思柔怕沈葭受涼,便把自己的大衣給沈葭披上,臨出門時,沈葭又提了盞木燈籠,以免回來時天黑路滑。說起來,內侍局這些年來一直克扣浸香宮的用度,連着燈籠都要沈葭親自動手做。沈葭素日裏喜愛些精致的小玩意,這做燈籠的手藝,還是幼時跟着朱玠熙學的。朱玠熙不愧是無雙公子,不僅滿腹經世之學,木雕方面的造詣也怕是無人能及,沈葭仿着朱玠熙的手工,取了輕薄的木片,镂空、精雕出各種花型,這木燈籠一完工,貴平和榮喜看花了眼,可沈葭卻連連搖頭,只覺得遠不及她的熙哥哥的手藝精巧耐看。
沈葭說是出來撿柴,其實更多的是想獨自出來散心,自三年前郢都城破那天起,每次下雪,沈葭都會莫名地心煩,每個下雪的夜晚,沈葭都難以入眠。如今她一人走在禦花園裏,四周恍若隔世般的安靜,倒使她心情平靜了些。不知不覺中擡頭一看,沈葭才發覺自己置身一片梅林,白雪紅梅在暮冬時分分外好看。沈葭把燈籠挂在樹枝上,用手折了枝紅梅,仔細嗅了嗅那一縷淡淡花香,嘴角忽而浮出一個笑來,幼時她父親雖然整日忙碌,卻總會給她講好多故事,她好像又聽到父親在她耳邊笑着,“等葭兒長大了,父親帶你去齊國看雪,你爺爺是齊國人,那兒冬天的紅梅很好看。”
沈葭緊緊握着手中梅花,擡頭看着天空,兩行清淚順着臉龐流了下來,“父親,白雪紅梅,葭兒都看到了,父親答應過要陪葭兒一起看,父親,你如今可看見了?”
第六章:初見故人
忽然吹來一陣冷風,沈葭畢竟身子弱,穿得又過于單薄,不由得打了個踉跄,還沒等她站穩,便被一雙沉穩的手牢牢扶住,沈葭心下大驚,連忙回頭,那人也松手退到一旁。那男子約二十上下,披着件黑狐大氅,神情儀貌很是不凡,身邊還帶着位侍從。沈葭見他腰間挂着的雕龍玉佩,不由得心下大驚,這男子既能出入禦花園,定然是身份貴重之人,便連忙低下頭來,一時間亂了分寸。
那男子是齊國皇帝的九弟蕭允昕,本來在禦花園裏賞梅,早早的便瞧見了沈葭,礙于身份不便靠近,只是見她快要跌倒,才上前搭了把手,扶起沈葭的瞬間,他直愣了愣,蕭允昕身為王爺,從小也是在美人堆裏長大,可如此貌美的女子,他卻是第一次見。蕭允昕瞧着沈葭身上的鬥篷,猜測她是哪宮的妃嫔,又以為她是見了生人害羞,便客氣地說道:“不知您是哪宮的娘娘?本王剛剛見娘娘要跌倒,才無意中冒犯,還望見諒。”
沈葭聽他是位王爺,心裏稍松了口氣,可這位王爺誤把自己當作嫔妃,沈葭也不太好解釋什麽,只微微行了個禮,“多謝王爺好意,妾身先告退了。”
“等等。”蕭允昕看着沈葭,只覺得如此難得的美貌的女子,看她的穿着卻是不受半點寵愛,不由得來了興趣,便說道:“雪天路滑,怎好叫你一個女子獨自回去,林青,送這位姑娘回去。”
沈葭聽他稱自己“姑娘”,忙要推辭,蕭允昕一旁的侍從已經站到她身旁,低低地說了聲,“姑娘,請!”沈葭瞧着這侍衛,只覺得他像極了一位故人,便謝過蕭允昕,轉身與那侍衛離去。
等走到無人之處,林江拉住沈葭的衣袖,一臉激動地看着沈葭:“沈姐姐,你可叫我找到了,你不記得我了嗎?”
“小青?”沈葭見林江點了點頭,心裏說不出的高興,這林青是孟撫清的副将穆定海的兒子,原名叫穆青,只比沈葭小了一歲,三年前穆定海随孟撫清一同戰死,家人也都四散飄零,沈葭真是沒有想到,居然會在齊宮裏見到穆青,便連忙拉近他,“小青,真的是你!這三年你都在哪裏?你怎麽會做了齊國王爺的侍從?”
林青只覺得恍若隔世,他來了上京三年,便找了沈葭三年,今天竟然不經意間遇着了,聲音都微微發顫,“沈姐姐,當日郢都城破,我混在俘兵裏,被押送到了上京,剛剛那人是端王蕭允昕,有才華而不外露,德行便如他的封號一般,端正清明,兩年前他去接手俘兵之事,覺得我是個可造之才,便叫我做了他的侍衛,端王爺掌管禦林軍,我便跟着沾光,做了禦林軍副統領。”
“你的本領是父親親手調教的,自然差不了。”沈葭忽而紅了眼眶,急切地問道:“小青,你十二歲的時候就入了忠勇軍,父親和穆叔叔戰死的時候,你一定在附近,是不是?”
林青緊緊握住拳頭,沈葭的性子他自小知道,便如實說道:“沈姐姐,當日我和父親剛從東門回來,便聽到北門失守、孟将軍被圍的消息,等我們趕過去,卻看到……孟将軍的随從都戰死了,只剩他一個,被齊兵包圍住,孟将軍從未放棄過抵抗,直到最後,被謝安霖一劍穿心。”
沈葭閉上眼睛,好像那樣血淋淋的場景就在她眼前,撫開臉上的淚,沈葭又說道:“小青,穆叔叔他是不是為了給我父親報仇,才戰死的?”
“主将戰死,副将如何還能獨活?”林青說着說着也哽咽起來,“父親當時決定要拼戰到死,卻不忍搭上我的性命,他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找到你和元庭弟弟,保你們平安。我在郢都找了你許久,都不知道你去了哪裏,想着姐姐貌美,應當會被帶到上京,這才改名林青,随俘兵來上京,姐姐,你如今這副裝扮,難道是做了齊國皇帝蕭允恪的妃子?”
沈葭見林青盯着自己的鬥篷,便輕輕一笑,“這衣服是思柔公主,如今的順容娘娘的,難怪剛剛端王會将我認作妃嫔。我如今是思柔貼身伺候的宮女,思柔不受皇恩,我們這兩年也正好清淨。”
林青點點頭,“那元庭弟弟呢?他如今在哪裏?”
沈葭輕輕嘆了口氣,“我原本把他托付給了熙哥哥,熙哥哥又将他交給了江逐流,說實話,自離開梁宮之後,我便再沒見過元庭了。”
“七皇子怕是本就料到了自己在上京的境遇,便将元庭托給了江逐流,姐姐放心,元庭的事,得空了我便去打聽。”林青安慰過沈葭,又問道:“沈姐姐,那你以後是怎麽打算的?思柔是妃嫔,注定要在這齊宮裏待一輩子的,你要這樣一直陪着她嗎?”
沈葭自是搖頭否認,“思柔如今還小,我答應了熙哥哥再照顧她兩年,出宮的辦法總是有的,不急着這一時。”
林青眉頭一皺,“沈姐姐,我知道你和朱玠熙青梅竹馬,可若不是朱桢這麽個昏庸無能的東西,齊人能輕易攻破郢都?這也就罷了,他為了保自己的榮華富貴,把這些年齊、梁兩國交戰的罪過全推到孟将軍頭上來。朱桢倒是如願被封了個安南侯,可孟将軍一世清名,到頭來卻被當作罪臣,誅滅全家,直到現在,元庭弟弟都是朝廷首要的緝拿人物,沈姐姐,難道這些你都不在意嗎?”
“我如何能不在意?”沈葭神情激動,對于梁末帝朱桢,她心裏的怨氣比林青還深,沈葭不由得嘆了口氣,“可一碼歸一碼,這些事情,無論如何怪不到玠熙與思柔身上來。”
林青目光炯炯,“沈姐姐,我這些年思來想去,孟将軍行事一向謹慎,沒理由會獨戰至死,定是忠勇軍內出了什麽差子,梁國已滅,複國無望,可八萬忠勇軍盡覆,爹爹與孟将軍忠骨未寒,這個仇,我一定要報。”
沈葭好生感動,可又知道此事極為困難,便說道:“熙哥哥也說過,忠勇軍內恐有奸細,小青,你記着,如今我們身在異國,勢力微薄,只能暗察,萬萬記得要保全自己!”
林青心裏也明白,便點點頭,“姐姐可聽說前些日子梁國舊部在南國起了不少騷動,齊國皇帝去請陳國增兵一事?”
沈葭身在深宮,自然是不知道,卻也不覺得意外,“我梁國子民,如何甘于屈居人下?”
“姐姐說得對,天可憐見,叫小青今日找到了姐姐,只要有姐姐在,我們一定可以為孟将軍、為我爹爹報仇。”林青的眼裏噙滿淚水,對沈葭說道:“姐姐在宮裏諸多不便,端王爺每十日便會進次宮,為太皇太後請安,以後小青每次随王爺入宮,都會到這裏轉轉,姐姐若有什麽事,來找我便可。”
“天色不早了,思柔還等着我回去,端王爺那裏……”
林青忙接過沈葭的話,“端王那裏小青自有說辭,姐姐快走吧。”
下雪天的夜晚來得很快,貴平和榮喜早早便守在浸香宮門口,見沈葭回來,連忙拿過她手裏的籃子,貴平看着那半籃幹柴,笑着說道:“姐姐還撿了不少嘛,姐姐要的炭火我也借到了,姐姐快進屋去,屋裏爐子正熱呢。”
沈葭解下身上的鬥篷,果然,今晚室內暖和了許多,思柔正和孫卓蓉圍在火爐旁說着些話,看到沈葭,擡頭沖她甜甜一笑,“沈姐姐,思喬姐姐宮裏的炭火真好使,不像我們宮裏的,煙又多還燒不熱!”
沈葭連忙坐到她們身旁,也不由得笑了笑,“是啊,早知道我就早點兒派貴平去借了,害得我們連着凍了好些天。”
孫卓蓉的話一刻也停不下來,沈葭剛坐下,孫卓蓉便小聲說道:“我剛剛回來時聽隔壁初霞宮的小寧說,今天中午的時候,蘭貴妃不知道發什麽脾氣,竟親手把一個宮女活活打死了。”
“她竟然親自動手?”思柔聽到死了人倒并不稀奇,只是蘭貴妃親自動手并打死了人,聽着便有些硌印了。
沈葭倒是非常能理解,蘭貴妃閨名謝岚,正是謝安霖的女兒,沈葭想起殺父之仇,冷冷一笑,“她是大軍侯的女兒,下手狠一些不足為奇。”
“沈姐姐也出身将門,怎麽從沒見姐姐狠過?”思柔見沈葭神色有些不對,知道自己又戳了沈葭痛處,便将話題引開,“姐姐,我這裏有個好消息,明日姐姐便可以出宮見哥哥去了!”
“真的麽?司記司不是一直不準宮女随意出入麽?思柔,你是怎麽做到的?”沈葭自入宮以來,便再沒見過朱玠熙,這三年來日日想日日念,生怕思柔在騙她。
思柔見沈葭這一副激動的神情,笑着說道:“我早就求了司記司的掌事公公,求他放我的宮女出宮一天,為我買些梁國藥材來,我月月去求,估計掌事公公厭煩了,便答應我啦,我怕姐姐太過高興,才等到今天告訴姐姐的,姐姐,你可驚喜嗎?”
驚喜,簡直是太過驚喜了。沈葭簡直不敢相信,記憶裏朱思柔還是個蠻橫任性的小公主,如今卻為了讓她出宮見朱玠熙一面,不止一次地去求一個掌事公公,沈葭緊緊握住思柔的手,一切感激盡在不言之中。這時,孫卓蓉在一旁小聲求道:“主子,可以也放我與沈姐姐同去嗎?”
孫卓蓉素來勤懇乖巧,思柔沒料到她也想出宮去,眉頭微微一蹙,“可是我只求了放一人出去,再說,你倆都走了,我身邊可沒人陪着了。”
孫卓蓉眼裏閃過一絲失望,便沒再多言,還是沈葭輕輕一笑,“到時候只要能放出宮去,宮門侍衛才不管是準了幾個人呢,想必卓蓉也是在這宮裏悶壞了,主子,便準了我們同去吧。”
“好吧,卓蓉,你到時候可要跟緊了沈姐姐,路上小心,可別出什麽岔子。”沈葭開口,朱思柔自然是同意,孫卓蓉謝過沈葭和朱思柔,便歡天喜地地回房去了,朱思柔見她走開,才對沈葭說道:“沈姐姐,你當真一點兒心眼都不長?孫卓蓉想跟你一起出宮,無非是想跟你一起見哥哥去,難道你瞧不出她的意思來?”
沈葭低頭一笑,“公主,你以為當日卓蓉為什麽求我将她帶入宮中?我們這些亡國之女,若是心裏沒人,随便指給哪個富貴人家不比在宮裏當宮女好?當日在郢都的時候,卓蓉的姑母孫皇後怕是就動了要将孫卓蓉許配給熙哥哥的心思吧。”
朱思柔不置可否地哼了一聲,“你以為在梁宮的時候,母後她為什麽老讓卓蓉入宮,哪次宴會不是她離哥哥最近?梁國若是未滅,哥哥是儲君,母後看得明白,怕是早有将卓蓉配給哥哥之意呢。”
“孫皇後也好,孫卓蓉也好,我可不擔心有人會把熙哥哥從我身邊搶走。”沈葭扶着朱思柔在床上躺好,給火爐裏又加了些木炭,“你這些日子老咳嗽,斷斷續續也不見好,今晚還能暖和點兒,早些睡吧。”
沈葭回到自己房裏,忽而記起她的燈籠還挂在禦花園裏,與端王相遇匆匆,竟然連燈籠都忘了拿回,沈葭心裏一陣莫名的難安,勞累了一天,迷迷糊糊便睡着了。